“爱情是泡尿。”
这是阿东留给方檬的最后一句话。
阿东是狱警方檬的第一次外勤任务。后来还是这个“学员”，还没到几年，就得了肠癌，取保就医，住院治疗，后来也没撑多久，痛的受不了，上吊自杀了，死时才22岁。
这么年轻的阿东哪有什么故事，只有出了事故的爱情。
这还要从方檬女友生日那天的事情说起。
小河城有一条繁华的老街，大家都叫它“南京街”，这里破旧、拥挤，甚至有些肮脏。可是城里的年轻男女都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便宜而时尚的衣服，垃圾却可口的小吃。多少年来，不论城里多少改变，这里永远是那么喧嚣与吵杂。
小汐就是这里的常客。她是一个漂亮姑娘，她很喜欢这里。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拉着男朋友方檬准备在这里好好的逛一逛，买衣服、修指甲、做头发......然后再吃一顿浪漫的晚餐。
但方檬却有点情绪不高，不只是因为前段时间处理公事忙的，更是因为他想起这里曾是阿东入狱前，犯事的地方。
这时方檬的电话响了，“唉…科长…对…我是，”
“好的…”
“马上…”
就这样，一个电话方檬窜上出租车急忙离去，留下了还没有得到生日惊喜的女友。
没事，方檬不是“古惑仔”，他不是去砍人。只是他的工作和“古惑仔”有一定的关联。方檬在惩教所工作，书面语他们叫“狱警”，“古惑仔”叫他们“警官”，他们管自己叫“狱卒”，而方檬自己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幼儿园阿姨。这是一份缺乏安全感的工作，一个电话你不论是吃饭、睡觉、还是在上厕所都得马上动身，赶到指定地点，完成上级交办的工作。任务就是任务,没有商量，只有接受和完成。
这个电话让方檬的心情有些低落，因为今天本不是他值班。但因为，一个年轻同事突然因为家事，不能值班，他只好顶替。
他赶到小河城惩教所五管区值班室的时候，搭档山哥已经早到一步。值班安排很科学，基本上是老少的搭配。他俩一起开始了接班工作，清人，接事，查记录。
五管区是小河城惩教所的一个关押单位，服刑人员不多，事务却不少。因为五管区做的是吃、喝、拉、撒、睡的索事。管的是老、弱、病、残、疯的特殊人群。
方檬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这里不是美剧，也不是惊悚犯罪故事，既没有遇到过“黑帮老大”，也没有遇到过“变态杀手”，更加没有发现有打骂体罚、索拿卡要服刑人员的同事，他甚至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服刑人员连打架都很少发生。这里还是个外人以为的监狱吗？
第一天上班，长官就对他说“咱们工作不难，做什么事都有法可依，有制可循。平时少动气，多讲理，碰到事别急，按工作指引一步步来，多请示汇报”。他这才发现，在这里的工作绝不像美剧里那样趾高气昂，威风凛凛。这里的工作细致、繁索、刻板，一言一行都受到法律和制度的指导与约束，容不得丝毫差错和怠慢，这就是现实。
这里不论是长官还是师兄们都十分严谨和自律，因为要对服刑人员负责，要对长官和同事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但是这里的服刑人员却难以管理，他们也许不会打架，不会赌博，更不会去挑战高墙、电网（脱逃）。但是他们随时可能因为疾病突发而危急生命。在这个全媒体时代，不论长官还是同事都承担着相当大的压力，“事故”是所有人都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方檬上班以后干的最多的就是带人看病，守人住院。两年前的冬天，方檬怀揣着职业理想，第一天上班就被派往医院重症监护室值守一名重病症的服刑人员，就是阿东，这小子得了急性肺炎当时。一周的日夜轮替补让他不堪重负，原来理想很远大，而现实却很疲惫。
方檬和山哥接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点人数。人员清点很顺利，运气很好，全部到齐，没有突发情况。
曾经有天在清人的时候少了一个，方檬和山哥迅速把监院清了一遍，在晒衣场的角落里将人找到，原来他在这里睡觉。但方檬和山哥并没有生气，因为人在短时间内被找到，且身体无碍，只是睡觉而已，没有发病。试想如果这个人“癫痫”发作，几分钟就会要了他的命，那么对于当天值班的人来说将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值班的那天时间会比平时过得慢一些，天会黑的迟，天亮的也迟，这是同事们一个共同的感觉，今天也一样。夜里10点，最后一次人员清点，这时他们都必须熄灯、睡觉。漫长而且暄闹的一天的终于安静下来，但还远没有结束。
山哥和方檬两人终于可以在监控室里稍稍坐下。喝口水，抽支烟，山哥掏出两根一根给方檬，一根自己点上。方檬则一刻不停的敲击着键盘和鼠标，切换着显示屏上的监控界面，还好所有人都已经睡下，公共区域内已经无人活动。
方檬也把烟点上，开始和山哥聊天。其实他俩值班更多时候是山哥对着方檬吹牛，摆古。
“阿昌，搞什么卵，要请假？”方檬还在忿忿不平，“老子今天女朋友生日。”
“你们年轻人啊，还不是谈恋爱闹的。”山哥嬉笑道，“听说阿昌的女友冲到阿昌屋，向他父母要求，阿昌不要干这行了，和他父母闹了起来，阿昌才干回去灭火。”
“真是日了狗了，处了个这么个婆娘。”
“也难怪人家姑娘，”山哥一副资深过来人的语气，“姑娘爱情大过天，可以不吃，可以不喝，可以没工作，但不能没恋爱。你师娘当年就是这样反对我的。”
原来重点在最后这句。方檬想笑，忍住了，他想到了前两天阿东过世的时候给他讲的那句话：爱情是泡尿。阿东死的可怜，当时知道重病要住院治疗后，他和山哥他们，还有很多同事们都捐了钱，给阿东。可阿东还是自杀了。
“阿东的事情处理好了？”山哥点了咽，吸了一口。
方檬没说话，只是点点头。阿东的家属当然接受不了，闹了几回，但事情很清楚，同事们之前就对阿东很好，家属心情平复后，也就接受现实，配合工作了。虽然这样，方檬的心里还是不太好受，特别是英俊帅气的阿东跟他年纪相仿，两人都喜欢看足球，聊篮球。方檬私下里也感叹过，把阿东放在人堆里，都会说是个好小伙子，哪会有人想到是杀人犯。
“你知道吗，我们后山是埋人的？”山哥吐了个烟圈，突然说道。
山哥嘴里的后山，是单位管辖的一块荒山，平时用来掩埋没有亲人，而过世的服刑人员的。
“知道啊，那又如何？”方檬从来就是个无神论者，对这些东西很无所谓。
“年轻人，好啊，血气方刚！”山哥眼睛瞪得贼大，像是高墙的探照灯，然后给方檬竖起大拇指。
“山哥，还是您行，姜是老的辣。”
“你不信？”
“信什么？”
“你知道阿东生病，得肠癌是有原因的不？”山哥忍不住开始吐槽。
“什么原因？”方檬吓了一跳。
“你可不知以前的阿东刚入狱的时候，生龙活虎，肥肥胖胖，那像有病啊。”
“然后呢？”
“他生病半年前，管区有个老年犯病逝之后，就埋在后山。”
“知道，有些孤寡老人，按规定就埋后山了。”
“阿东当时就在给那个老人挖坑的。”山哥说到这里，故意转脸看着方檬。
“那有那么邪门，挖坑的不止一个人吧，其他人都好好的吧。”
“你那时还没来上班，在休假。那天带人上山我也在，阿东那小子对着坑里撒尿呢。”
“撒尿，有这个忌讳？”方檬愣了一下。
“撒尿不是忌讳，但是阿东的人影子进了坑。”山哥若有深意地弹弹烟灰。
“什么？”当山哥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檬有点心里发瘆。
两人沉默了一阵，各自想着什么。
“五管区，五管区。收到请回话！”
对讲机突然响了，两人都吓了一跳。这东西整整一天都安安静静的，怎么这个时候响了。只听到值班长官的急促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长官，我是方檬，请指示！”
“方檬，三号岗楼的同志报告，你管区后院有异动和声音，马上去查实。”
“收到，收到，立刻查实！”山哥答道。
“异动”、”声音”？后院就是监控室的窗外，监控室在一楼，方檬和山哥就坐在窗户边上，开什么玩笑。
方檬虽然疑惑却不敢怠慢，马上和山哥拿起装备就走到后院。
方檬用对讲机呼：“三号岗、三号岗，我们是五管区，请问什么位置有异常情况？”
“你所站的位置的左后方，五分钟之前我看见有人影，并有金属的敲击声音。”
方檬转身马上用电筒照过去，并无异常。
“小同志，请把射灯照过来，明确地点。”山哥对墙头瞭望塔执勤的同事说。
“好的，好的。”
一道强烈的射灯直接照了过来，但是所照之处空无一物，只是一面光秃秃的墙，什么也没有。而且这个位置就在监控室的窗外，方檬和山哥并没听见异常的声音。
“小同志，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动静？”
“十分钟以内的事。”对方答道。
“这样吧，山哥，我们再清一次人。”保险起见，方檬想了想，还是提出这个建议。
有了五分钟，两人挨个把所有监舍的人数清点了一次，准确无误。
方檬拿起对讲机向长官汇报：
“报告长官，我们对可疑地点进行实地清查，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我们再次清点了人数，准确无误。”
“你们再核实一下，三号岗反映，刚才你们管区后有人影和疑似金属敲的声音。”
“是，马上再核实。”在匆忙中方檬竟然忘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疑似地点是在监控范围之内，一查监控便可知道。
还好，可疑地点对着两只监控摄像头。方檬把大屏幕清空，仅留下这两个画面，并根据反映的时间进行回看。因为事情怪异，他甚至没有使用快进功能，眼睛紧盯屏幕，仔细搜索。但是方檬并没有发任何可疑事物，别说是人，连猫和老鼠，甚至飞蛾都没有看见。方檬为了确认无误把山哥也叫到身旁，两人一起又看了一次，仍然没有发现。这时值班长官已经走进了监控室，方檬再次给长官回放了一次。
“走，我们出去再和3号岗确认一次。”看完之后长官说。
三人走出监控室，方檬又一次用对讲机呼叫：“3号岗，3号岗请用射灯再次确认可疑地点。”
“对不起，上个班的师兄已经和我换岗，之前的情况我不太清楚！”对方答道。
领导，方檬，山哥三人陷入了茫然，就像这空虚的夜色。所有的学员都睡下了，他们几人却像只狗一样警戒着。
“长官，要不我去他们营房找他再确认一次。”方檬说。
“算了，不用了，既然人数到齐，监控上也没有发现，我们应该相信我们的监控设备。”
“长官，这件事情是否需要记录。”方檬说，“人影和金属的敲击声？”
“如实记录。”
“是。”
送走了领导，方檬和山哥回到监控室。
山哥点了一根烟低着头，沉吟了一下，然后小声地对方檬说：“你知道，阿东是因为犯什么事情进来的？”
“不知道”
“他以前在外面是用两把菜刀杀得人，致人死亡后判刑入狱的，而那两把菜刀至今没有找到……”
方檬这才发现山哥在刚才一直都没有出声，自己再也不敢再说话，他想起来，好像阿东的档案材料的确曾这样写着，他一个晚上反复的回放着录像，空虚的录像，什么都没有。第二天，天一亮，方檬又把所有人集中进行清点。交班之后，依然没有放下，马上跑到档案室翻阅阿东的材料，上面清楚的写着：
2013年7月19日晚上9时许，阿东一帮朋友共七人在小河城南京街一号夜宵摊吃夜宵，与此同时，阿强带着女友阿玲，还有6名朋友在同一地点的五号夜宵摊吃夜宵。
大概10点左右，阿东在小便时与阿强发生了言语上的冲突，“他们喝了一些啤酒，去上小厕时，阿东把尿撒到了我弟弟（阿强）身上，还讲了一些刺激的话。”10月19日，阿强姐姐说。
判决书指出，双方随后扭打在一起。阿强在地上捡起一块石板砸在阿东身上，阿东跑到五号夜宵摊上拿了两把菜刀追赶阿强。途中，阿东用菜刀对着阿强的左侧胸部砍了一刀，阿强也拿起啤酒瓶砸向了阿东。在追击阿强的过程中，阿东摔倒在地上，阿强便追上去，扑在阿东身上，阿东用手上的刀砍伤了阿强脖子和头部。此时，阿东的朋友将两把菜刀捡起来随手扔在附近。
被送往医院的阿强，因抢救无效死亡。
经鉴定，阿强被他人持锐器砍击左颈部左颈总静脉，左椎间动脉断裂引起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他留下了一个不到4岁的女儿。
经过审理，小河城法院认为，被告人阿东因琐事与死者阿强发生纠纷，在争斗过程中持刀砍击阿强颈部要害，致阿强死亡，其伤人要害、一刀致命的行为表明其有杀人的主观故意，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另一被告人阿贵为帮他人掩饰犯罪行为故意毁灭证据，情节严重，其行为构成帮助毁灭证据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
此外，被害人阿强对本案纠纷的发生、激化有过错。据此，判决阿东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14年，并一次性赔偿死者家属丧葬费等共计23946.5元;判处阿贵有期徒刑1年9个月。
对此，阿东的家属表示不服，“我们相信他是清白的，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会坚持上诉。”
争辩焦点：作为凶器的菜刀一直没找到
本案中，作为凶器的两把菜刀一直未被找到。这也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
被告方：没有接触过菜刀，不可能砍人
阿东的李律师认为，本案的关键性证据——两把菜刀没有找到，也就是说认定作案人员和案发现场之间具有直接联系的最有力物证灭失了，既然无法通过提取菜刀柄上的指纹确定凶手，证据链条上有“硬伤”。
李律师还说，阿东共被询问13次，只有一次承认自己拿刀砍过被害人。在法庭上，阿东也多次强调自己没有接触过刀，“如果没有拿过刀，那怎么又会持刀杀人呢?”
阿东的姐姐还提出，看着阿强当时也拿着刀追赶过来，就一路跑，“也有可能是他(阿强)自己跌倒在刀上才致死的。”
死者家属：鉴定结果可以说明事实
对于阿东姐姐的说法，阿强的家属坚决否认，“鉴定结果就摆在那里，是被他人持锐器砍伤导致死亡的。阿强身上又不是只有一处刀伤，难道一次跌倒会造成几处刀伤吗?”
被害人律师认为，“其他相关的证人证言，还有鉴定意见，都足以形成一个证据链，来证明阿强的死是阿东所为。”
凶器没找到如何判案？
小河城学院法学副教授张永红说，刑事案件当中，作案的工具未找到，并不能因此否认行为人的犯罪行为，因为判断证据确实充分的标准，是需要综合全案的证据状况，不是根据某一个单一的证据。如果司法鉴定确认是某一种凶器致受害者死亡，有被告人的供述，还有相关证人的证言，他们都一致证明行为人用上述凶器致被害人死亡，是可以予以认定的。只要以上证据是通过合法程序获得，并且查证属实，是可以作为定案依据的。
看完这些，方檬想到之前在医院的场景来：
两天前，重症监护病床上，阿东躺着，方檬坐在旁边。
“你当时怎么要尿别人？”方檬看着跟他差不多大小的阿东，突然问道。
“他泡了我马子，尿了我马子，我不尿他？我还是人吗？”阿东说。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方檬恍然大悟，“尿他，你也不用砍他啊。”
阿东白了方檬一眼，有气无力地。
“爱情就他妈是泡尿。”阿东说完，不再吭声，睡去。
看着阿东，方檬突然很想念女友小汐，自从阿东住院以来，他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星期没见过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