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王小波

昨天是王小波忌辰，第19年。如果你是王小波的早期读者，那么现在你的年龄应该在40岁左右。时光真是惊人，不是么？天边的云依然明灭不定，而当年相信生活绝对锤不了的我们，现在已经在天地的烘炉里被慢慢锤击成一片红铜了。你还记得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兄么？你的人生还站在两侧散兵线的火力交叉点上吗？你的人生小径两侧还有竹篱笆和牵牛花么？花蕊上还停落着蓝蜻蜓么？

我们注定了是平庸之人。别害臊，龟头血肿的李教授是大多数人的命运，一切都会变得干涩，一切终将软塌塌下垂，大家没多大不同。区别在于是不是有找到线条的运气，或者我们说，是否曾经像一个真正的爷们（娘们）那样活过。这是王小波小说里最坚硬的部分---不自觉地、完全本能地抵抗着什么，捍卫着什么，让一颗最轻微的尘埃也有了自己的重量。是的，就是如此，都是尘埃，都行走在阴阳两界，都被庸常和琐碎所淹没，最终绝大多数特立独行的猪都会变做了沉默的大多数。但我们和他们，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是这样吧？是这样吧。

文学作品要抵御时光的侵蚀，才华和灵气都不足以承担这样的重担。诚实，唯有诚实能够坚强地抗拒时光。活到王小波的年岁，重新再去读他的作品，就会发现这种罕见的诚实。每个中国男作家都可以写青春文学，赢得一时盛名。但是，少有中国男作家能诚实地写好中年。吹牛逼是恶习，容易养成习惯，于是就距离生命中最坚硬最不堪的那部分真实远了。王小波不同，在二十多年前他就触及过这种真实。

无论是薛嵩在凤凰寨的倒霉人生，还是李靖在长安的画地为牢，还是永远无法罹患数盲症的王二，都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所有这些小说和人物看起来都让人发噱，但是内里却有着沉重的悲恸。天地之大，薛嵩拥有的无非是红线女的小小肉身，多少让现实不像是一场噩梦；帝国之广，李靖的人生乐趣无非只剩下在裤子里别上一根法棍面包，在阴茎上涂抹黄莲水；领袖之英明，让王二这样的人无从遁逃，无从患病，但也妨碍不了他一定要开个盛大Party，哪怕最终以屈辱而突兀的方式结束人生。

有人说王小波的特点是有趣。不对的，王小波的特点是对抗。只不过对抗这个字眼太过强烈，所以他把对抗包装成有趣的不服从，看上去更像是恶作剧。他和时光作对，和庸常作对，和生活作对。于是他不用在小说里提一句“自由”，但是自由应有之意却依然得以体现。他知道边界在哪里，也知道限度在那里，但是还是忍不住要恶作剧一番，做一点小小破坏。这一切都用精巧的暗喻达成，就像是隐居在医院仓库的小神经王工程师，老婆的内裤一瞬间摧毁了他的审美和想象---其实并不是因为内裤，也不是因为篦子上冻得铁硬的屎橛子，而是有东西摧毁掉了美好。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的残酷之处。阳痿是一种命数，来自生活的严肃处罚。但是，又总有小孙这样的姑娘在。让软趴趴重新变成邦邦硬，这就是王二式的对抗，总得要重新抬起头来。哪怕最终的命运还是得软趴趴，但起码得邦邦硬过一次。

在二十多年前，王小波就已经用他文字上的恶作剧，达到了今天网络上“虽然看不大懂你在说什么，但是先举报一下再说”的境界。二十多年过去了，王小波已经逝世19年，我们没有道理要继续停留在他曾经抵达过的地方。而且，情况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王小波经历的是《动物农庄》时代，而我们今天活在《美丽新世界》里。在一个不至于匮乏的时代，无限多的选择反而成为了一种难于负担的重任。人们渴望匆忙交出手里的选择权，就像把手机的定制权交给乔布斯的苹果公司一样。不需要在成千上百个安卓手机里选择，苹果公司只出一款手机，那就是最好的手机。购买一台苹果手机，就是购买了免于选择的特许。翻译成商业化的语言就是：自由竞争造成成本不断下降，一直到厂家无利可图，于是只能实现技术突破，努力达成新品在市场的上垄断地位以确保利润最大化。

生活和思想上的境况也与之类似。生活的无趣和思想上的枯竭是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匮乏之时还可以追求从无到有，丰盈之时就不得不面对衰败。二十年前马上可以买一台BP机就可以让人兴奋莫名一整个礼拜，二十年后新车到手不过是半小时就失去了一切新鲜感。啊，不过是一台车，带铁皮的四轮摩托不过如此。所以，生活里最值得期待的就是快递员，快递员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诞老人。他带来确定的期待，他带来拆包的快感，他带来因为拥有而产生的满足。正好因为快递员的存在，才能激发我们对生活产生一点点兴趣。

王小波的有趣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王小波的对抗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之所以当初我们如此轻易地就发现了王小波，委实是因为我们自身太过庸常。所以一点点亮光就能吸引我们的瞩目，而随后取用不尽的信息洪流涌来，我们却又开始闪躲逃避了。在这洪流之中，王小波是一处安全岛。他已经死了，作品不再更新，人不再发生变化，可以让我们紧紧抓住不放，不用担忧有任何变数发生。我们可以一次、两次、三次乃成百上千地反复诠释王小波，都是安全可靠的，都是稳妥恰当的，只是因为没有任何未知部分的缘故，可以借此保护我们的庸常，又足够和大众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我们说，王小波的文字世界是一个精神花园。那个精神花园说，我是世间最坚固的牢狱。

第19年了，在即将到来的20周年前，我真诚地建议我们逃狱。王小波用文字放出一束光，太多人如同猫咪一样追着那束光玩了二十多年。现在是时候了，需要继续前进，和人生的虚无对抗，和人生的庸常对抗，和人生注定了的衰败对抗。拿上你的胰岛素，拿上你的救心丸，拿上你的降压药，我们得继续逃亡，继续寻找人生的真相，寻找存在的价值。它不在红酒，不在自由行，不在保利春拍嘉德秋拍，不在巴黎时装周和伦敦时装周，也不在空气稀薄之处和大洋碧波深处。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是我认为我们必须继续找寻。

忘记王小波，让我们继续上路。

参考文献：《锤下人生---写在王小波十六周年忌辰》

题图摄影：Devan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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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女生总喜欢拿着蛋筒冰激凌拍张照片呢？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呢？太神秘了，太费解了，太玄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