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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宋拓王右军书》引言作者:竹堂孟会祥 《宋拓王右军书》引言 孟会祥
世传王羲之刻帖残本一卷,现藏香港中文大学,因清人缪曰藻题“宋搨王右军书”而得名。 “搨”,即摹搨。分摹写与双钩廓填。又暗室映日勾摹所得,谓之响搨本,也称向搨本。以黄蜡涂纸摹取,称硬黄本。拓,椎拓也,即在金石上椎打拓墨而成。拓本亦称蜕本、脱本。宋元后“搨”、“拓”混用,搨本因别称摹本。今人尚简,《现代汉语词典》以“拓”为正字,不得不从,所以我们称为“宋拓王右军书”,而且,我们看到的毕竟也是椎打拓墨而成的拓本,这并无不妥。 前些天,谷国伟兄嘱我介绍《淳化阁帖》肃府本,我曾提到此帖。陆恭称之为《升元帖》,据学者考证,此帖实为《泉帖》、也就是《淳化阁帖》泉州本的残本。笔者学识浅陋,实在讲不出什么有新意的话。然而国伟兄不弃,又命予作引言,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吧。若论私心,则就所见出版的王羲之法帖而论,我认为此卷最为精彩,即便声名赫赫的《大观帖》也不足比肩,那么,借此机会学习一番,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分。一般书法同道,都懒怠看絮絮叨叨、言不及义的文字,那么,到此为止,就请直接看原帖吧。 一、《淳化阁帖》及 “泉州本” 宋淳化三年(992),太宗赵光义出内府所藏墨迹,命翰林侍书王著甄选摹勒上石。共10卷,计184版,2287行,名为“法帖”,或称《秘阁法帖》《淳化阁帖》《阁帖》。《宋会要辑稿》云:“淳化四年(993)四月,诏以所购募先贤墨迹为历代帝王名臣法帖十卷,赐近臣。”欧阳修云:“凡有大臣进登二府(中书省、枢密院)者,则赐以一本。”所以外间流传绝少。一般资料认为原版毁于庆历年间(1041—1048)禁中失火,而水赉佑先生《〈淳化阁帖集释〉编纂札记》说:“大中祥符八年(1015)夏四月,荣王元俨宫火灾,延燔秘阁,板毁不再赐,从此《阁帖》更罕见,则世尤贵之。”则毁版更在庆历之前。 由此油然想到上海俞丰先生在我微信上的留言:“当年上海博物馆开最善本阁帖入藏研讨会,我彼时恰在馆内任职,全程仔细聆听,分歧是相当大的。安思远本最终定名为‘最善本’,历来善本就是善本,哪有什么‘最善本’之说,这是多么奇怪的名称!就连祖本为刻木还是刻石这个问题,也充满矛盾。帖上明写的是‘上石’,但却有木纹!就是说,如果认定祖本是刻木的,那么就要解释为何有‘刻石’二字;如果祖本是‘刻石’的,那么现存都不是祖本。‘最善本’的说法,就是既不敢肯定,又不愿意否定的模棱两可的说法,这是多么滑稽啊。” 原版如果是枣木,失火焚毁在情理之中,如果是石,恐怕不会焚毁。当然,不论是木是石,反正是不存于世了。而且,世间流传者,好像只有翻刻本,而没有秘阁原本。著名的安思远本,启功先生以为是内府原刻原拓,也未必便得到公认。《淳化阁帖》的翻刻,大概始于庆历年间,历代翻刻,不知凡几,错综复杂,也理不出前后左右的头绪。学问之事,大抵如斯,“兰亭学”回答不了《兰亭序》的真伪有无;帖学回答不了《淳化阁帖》的本来面目。 与《宋拓王右军书》有较密切关系者,为“泉州本”“二王府本”。 王壮弘《帖学举要》云,泉州本,“又名《晋江帖》,俗称《马蹄帖》。原为宋时内府石,帝昺南狩携至泉州,将渡海,埋于地下,后其地为马厩。传云时露光怪,马惊怖,发视之,乃得此帖。石多冰裂纹,乃受马蹄故也,闽人俗称《马蹄帖》”。这里说的“内府石”,莫非说淳化祖刻为刻石乎?但所谓“时露光怪,马惊怖”,显系小说家语,不足取信。由此信口开河之语,不免也要疑及帝昺南狩云云。帝昺,也就是赵昺(1272—1279),南宋第九位皇帝,也是宋朝最后一位皇帝, 1278年4月在冈州(今广东新会)即皇帝位,改元祥兴。 祥兴二年二月初六(1279年3月19日),宋元崖山之战,宋军覆没,左丞相陆秀夫背时年8岁的赵昺投海而死,南宋十万军民蹈海殉国。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华”,此之谓也;所谓“帝昺南狩”,亦此之谓也。此时此地此情此境,携一套刻石埋到泉州,恐怕难以让人置信。或因官刻的《泉帖》因冰裂纹较多,附会出神秘的出身,也未可知。 或谓《泉帖》原刻石多冰裂纹,翻刻者或无纹,或人工仿凿冰裂纹。以此帖的面貌,并无明显冰裂纹,前人又认定它出于北宋拓。那么,《泉帖》祖本究竟有无冰裂?此帖是否翻刻本?说不清。 沈曾植曾疑此帖出于《淳化阁帖》“二王府本”。所谓“二王府本”,指“北宋元祐间二王重刻《淳化阁帖》十卷,前有目录,卷尾无篆书题字”。清末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跋《阁帖》云:“二王者,英宗第二子吴荣王颢也……余尝考宋人于宗王每连行第呼之。《宋史》:‘英宗第二子吴荣王颢,元祐初赐咸宁坊第一区,榜曰亲贤宅。王工飞白,好图书,博求善本。’与黄山谷集云:‘元祐中,亲贤宅从禁中借板摹石本’合。然而二王乃颢无疑。”说此帖出“二王府本”,也不过猜测而已。另外,既然仁宗庆历年间,甚至庆历之前,《淳化阁帖》已经毁版,何以英宗之子还能借版摹石?也说不清。 二、“升元帖”的猜测 史载南唐中主李璟有《保大帖》、后主李煜有《升元帖》,均已失传。或谓王著编纂《淳化阁帖》,以《保大帖》《升元帖》为底本,并无实据。此帖曾被指为《升元帖》。 此帖前有两题、后有多跋,照录如次: 是册向为缪氏所藏,今归吾友春皋。使转拨灯,笔锋具见,真所谓下真迹一等者,世间希有之宝也。春皋善书精鉴,故其所收皆非易觏之品。辛酉夏日题。榕皋潘奕隽。 余从池上书堂假归,留几案半月乃归之。盖所获不少矣。嘉庆六年夏至后七日,榕皋又识。 《淳化阁帖》展转翻刻,生意索然。此本专集右军书,精力弥满,虎气腾上,信所谓下真迹一等者,决为宋刻无疑也。绍升偶题。(绍升,即彭绍升) 右军草书一册,当是《淳化阁》所摹。豪芒飞动,使转纵横,晋人神韵,赖此以传。《大观》虽工致过之,精气弗及也。后人因王著考订弗详,贬斥太甚,良由未见此种拓本耳。要之宋帖之盛,实《淳化》为之嚆矢,虽吉光片羽,已足珍赏。池上书堂主人多收而善鉴,幸秘惜之。文治。嘉庆元春。(文治,即王文治) 此种宋刻宋搨之右军书,真世间希有之宝。已衰之年,频得见之,亦此生厚幸也。嘉庆五年庚申中秋重观又记。(王文治此跋无名款) 谨庭姊夫示以宋拓《淳化阁》第六卷,浑厚中仍露锋颖,尚可追寻右军用笔之妙,与前京师所见李春湖前辈所藏者略相似。继又出此本对阅,觉阁本尚有粘滞处及过于肥重处。其第一帖“兼”字且可证阁本之误。凡阁本之不能寻其用笔之先后者,皆得以此类推,洵为法帖中至宝。旁有朱笔细字,盖出于义门先生,已明指其非阁本,而梦楼前辈混而一之,殆未细审耳。谨庭精于鉴古,定其为澄清堂刻。其益于后学非浅。嘉庆廿三年四月九日。顾莼跋。 此南唐《升元帖》也。跋者俱目为阁本,不可不辨。法帖之刻,著于宋而权舆于南唐。所谓《升元帖》,一名《澄清堂帖》是已。自《淳化》本兴,而江南李氏之帖遂晦,岂日月既出,爝火无光欤?抑当年纳土之后,遂与钟王墨迹,并付宝仪一炬,不复传流欤?余夙嗜古刻,三十年来,如《淳化秘阁》《太清》《泉》《绛》等帖,俱幸得见善本。尝溯其源流,审其同异。今见此帖,刻法、搨法之精无论已,其波折使转,毫芒毕露,一种古香古色,溢于楮墨,亦妙莫能名,遂定为南唐《升元帖》。盖前所见诸帖中,右军书都不及此也。要之不见《秘阁》《太清》《泉》《绛》等帖,不知《淳化》之尽美,不见《淳化》初本,又岂知《升元》之尽善哉?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后之览是帖者,其审之哉!嘉庆十一年夏四月,吴郡陆恭谨庭书于松下清斋。 《晋右将军王逸少帖》一本,旧为兰陵缪氏所藏。忆乾隆五十三四年间,吴秋村携以过我,因出先府君所收《淳化》初搨本相较,余家本觉逊。时蒋君春皋锐于蓄古,以不赀购之。彭居士为跋其后。洎嘉庆元春梦楼先生寓吴,每过池上书堂春皋书斋,必索赏移时,因一再跋之,叹为得未曾有。然两目为《淳化》,是忘南唐《澄清堂帖》寔《淳化》之先河也。余阅《戏鸿》《来禽》重开本,则此帖为江南李氏原拓无疑,且古得古色,溢于纸墨,定为宋未下江南时搨本。恭又记。 潘奕隽两题,没有说此帖为何帖,无关宏旨,不论。 彭绍升跋,认为此帖是宋刻《淳化阁帖》,没有涉及版本源流。 王文治前后两跋,认为此帖“是淳化阁所摹”,宋刻宋拓。 帖中顾莼跋在前,其实应在陆恭之后十余年,想是陆恭装池,置前示敬。陆恭两跋,认为此帖为《升元帖》,而其理由,则仅凭感觉它好而古。此帖好而古,我是相信的,但这并不能证明它就是《升元帖》。遗憾的是,陆恭把《澄清堂帖》与《澄心堂帖》弄混了,南唐《保大帖》《升元帖》,又称《澄心堂帖》。而《澄清堂帖》,实为南宋晚期刻帖。 顾莼跋也没有弄清《澄清堂帖》是怎么回事,而是继续为顾莼寻找证据。其证据有两个:其一,何焯(义门)朱笔细字,“已明指其非阁本”。现在看到的本子,印刷不精,未能全部看清。好像何焯把此帖与“阁本”校戡时,发现有不一样的地方,加以批注。但《淳化阁帖》版本众多,据此也不能认定此即《升元帖》。其二,比较了《淳化阁帖》与此帖的精粗,认为这个好。他拿来比较的《淳化阁帖》第六卷,应当也是善本,因为他说,这个本子与“李春湖前辈所藏者略相似”。李春湖即李宗瀚,他所藏者,即现在的“安思远本”。值得注意的是“其第一帖‘兼’字可证阁本之误”。顾莼也粗疏,所说“兼”字。第一帖里并没有。此帖第一帖为《奉告帖》,第二帖为《鲤鱼帖》,第三帖为《月半帖》,“兼”字在《月半帖》中。不过,通过比较“安思远本”不难看出,《淳化阁帖》的“兼”字,确实刻错了,而此帖刻得对、刻得好! 现在的问题是,陆恭、顾莼没有弄清《澄清堂帖》是南宋刻帖,有学术上的硬伤;说此帖为《升元帖》,又拿不出确凿可信的证据。陆恭说他拿此帖与《泉帖》比较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比较的。但,陆、顾的艺术眼光,我是绝对相信的,这不需要理由,就是感觉。 三、张伯英的论证 此帖民国间经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后,张伯英考为《泉帖》祖本,应该说已为定论。其《小来禽馆帖跋》云: 《宋拓王右军书》(何焯、彭绍升、王文治、潘奕隽、顾莼、陆恭题跋),此《泉州帖》原本。何校、潘题无关宏旨。二林(注:彭绍升有斋号二林居)云“专集右军”,不知为《泉帖》残余之右军也。陆谨庭曰:“此南唐《升元帖》,一名《澄清堂帖》。”《升元帖》有无其物不可知,南海潘氏所摹有香光题署者伪也。《澄清堂帖》,施子武刻于海陵,为南宋最晚之帖,远在此后。牵混固不始谨庭,于此帖则何殊风马。淳化以前之帖,不应同淳化格式“敬”字避宋讳。《谢生帖》重出,南唐便尔耶? 赵匡胤祖父名“敬”,因此宋人避讳。此帖第二帖《鲤鱼帖》,“敬”字缺末笔,南唐是不会这样做的。“‘敬’字避宋讳”便是此帖不在淳化以前的铁证。《谢生帖》重出,指《淳化阁帖》中,《谢生帖》在卷七、卷八中重复出现了两次,而此帖中,《谢生帖》也前后出现了两次。这应该是此帖出于《淳化阁帖》的证据。因为如果说《升元帖》就有这样的错误,《淳化阁帖》沿袭了《升元帖》的错误,可能性应该是极小的,或者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苏轼曾说过,他在秘府看到的法帖,大多是硬黄本,也有少量墨迹。则《淳化阁帖》应该是由原迹摹拓上石,而不是根据《升元帖》翻刻。另外,《大观帖》也不是根据《淳化阁帖》翻刻,而仍是根据原迹摹拓上石。由此二端,张伯英否定了此为《升元帖》,而肯定了此为《淳化阁帖》之裔苗。 张伯英又云: 《月半帖》“拜”字左直,淳化原刻刀溢出笔外,痕迹显然,他刻悉截去,惟泉仍之,竟于折处分成两笔。《适欲遣书帖》“邑”字误“疋”,他刻皆不尔。有此两确证,知为《泉帖》无疑。《泉》之初刻,南宋已损,故庄子礼重摹。此册字画明朗,是北宋拓,虽仅存右军书之半,亦成瑰宝,何用高攀南唐乎?明代重刻《泉州帖》,谓之“马蹄真迹”,摹刻无数,袁、潘、顾、肃诸刻未出,全国皆是,流传日久,悉以宋拓目之。曰“二王府”者,潘陋夫也;曰淳化古本者,姚惜抱也;曰枣板者,包慎伯也,实皆明翻《泉帖》,未见有一宋。宋拓惟“庄本”“福清本”是《泉》之子,他皆其曾玄。 张伯英的论断,可谓有理有据,至少目前是推不翻的。那么,此帖就是北宋拓《泉帖》残本。“福清李氏本”“庄夏本”《泉帖》,应为根据《泉帖》重摹的。至于明代翻刻的“马蹄真迹”,那就更曾孙、玄孙了。当然,《泉帖》也是《淳化阁帖》之裔,至于其祖本是“内府石”,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也就阙疑吧。 那么,《宋拓王右军书》,即宋拓泉州本《淳化阁帖》残本,纸本墨拓,册共68面,所收悉为王羲之帖,帖目俱载《淳化阁帖》卷六、卷七、卷八。其中卷六存24帖,卷七存11帖,卷八存34帖,共69帖。 四、余话 撇开版本,潘奕隽、彭绍升,特别是王文治对此帖的激赏,是无可置疑的。只要稍微临习过王羲之帖,肯定会一眼震摄于它的精彩,这实在不需要举例对比。正如顾莼所举的“兼”字,“可证《阁》本之误。凡《阁》本之不能寻其用笔之先后者,皆得以此类推。” 现在,李宗瀚藏本,也就是“司空公本”、“安思远本”,是公认的“真宋本”、“最善本”,然而若与此帖对比,大部分帖显得生硬拘挛,相形见绌。“兼”字在此帖中十分精彩,在“安思远本”中不但生硬,而且“不能寻其用笔之先后”,那么,“安思远本”莫非《泉帖》之后翻本?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本为“真宋本”自无可疑,而“最善本”这一封号,恐怕“安思远本”也要让出来了。但是,张伯英所说《适欲遣书帖》,在“安思远本”卷八,一般称《得凉帖》,“邑”字并不误为“疋”,则又说明其不在《泉帖》的体系。个中错综,真难说清。 如果仅以法帖的眼光看,则大可不必考虑法帖源流,特别是对于有一定基础的学书者而言,传世摹本还是最可靠的依据,至于刻帖,则提供了更多的资料而已。从摹本和历代墨迹中,自可窥见山阴笔法,以笔法为前提去学刻帖,便可触类旁通,即便喜欢模模糊糊的刻帖也无所谓,否则,局限于木石之间,终不见挥运之时矣。 2015年7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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