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複雜性來源之二:糟粕 造成《水滸傳》思想複雜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存在大量糟粕,《水滸傳》的糟粕大致上可歸為以下幾類: (一)殘忍行為 《水滸傳》所記載的某些殺人行為是相當殘忍的(本文不擬抄錄《水滸傳》中有關殘忍行為的文字,請讀者自行查閱原著),例如李逵殺黃文炳、石秀殺潘巧雲,都使用極之殘忍的方法。如果陷害宋江的黃文炳還算是死有餘辜的話,那麼背夫偷漢和以饞言迫走石秀的潘巧雲卻是罪不至死,更加不至於要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治死她。事實上,後世對石秀的評論,多有認為他的手段過於狠毒。如果上述兩個例子只屬「個別事例」,那麼剖腹剜心卻是綠林上的慣常刑罰,例如射殺晁蓋的史文恭便遭受這種極刑。如果綠林中人用這些殘酷刑罰來對待敵人或仇家還算情有可原,那麼十字坡孫二娘和揭陽嶺李立迷暈過路客商並拿來作人肉饅頭,以及清風山強人捉拿過路人剖心製「醒酒湯」,這些行徑便實在難教人認同了。事實上,正由於孫二娘、李立和清風山強人的行徑,他們幾乎曾害死武松、魯智深和宋江。 (二)濫殺無辜 假如有些人認為不能用現代人的標準來衡量古代人的行為,那麼以下所述的濫殺無辜、盜賊行徑和有違正理就不是古今尺度差異的問題。梁山泊作為一伙造反者,少不免是要殺人的,而攻城略地時也難免會殃及無辜百姓。可是《水滸傳》中描寫的很多殺人行為卻大大超出上述的「容許範圍」,而是屬於濫殺無辜,其中尤以黑旋風李逵為甚。李逵在上陣時奮勇殺敵,這是人所稱道的,可是李逵在殺得性起時,往往敵友不分,連己方的兵士也錯殺。如果李逵在戰場上錯殺戰友還可以解釋為混亂的環境使他判斷錯誤,那麼以下四宗殺人事件便實在難以再作辯解了。第一宗是為了迫朱仝上梁山而殺害滄州的小衙內,殺害無辜幼童無疑是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更何況那名幼童又是朱仝所愛,所以當一向敦品仁厚的朱仝在梁山遇見李逵時,他幾乎要和李逵拼命。第二宗是為了迫公孫勝回梁山而企圖殺害其師傅羅真人。雖然結果李逵還是殺不了懂得法術的羅真人(而且還被其戲弄),但是李逵的行徑實在有違朋友之道。第三宗是在三打祝家莊戰事即將完結之際,把已與梁山達成和議,並且正要把祝家三少爺擒獻梁山以示友好的扈家莊闔莊老小全部殺害。此一行徑不僅殘忍,而且違反了梁山與扈家莊的協定,實在有損梁山信譽。第四宗則是殺害有意投奔梁山的韓伯龍。假如上述三宗殺人事件還勉強算是殺害「異己分子」,那麼殺害韓伯龍就真是莫名其妙。雖然原著解釋韓伯龍之死是由於他不在一百○八人數內,但撇開這些迷信說法,我們不得不說李逵的殺人行徑已到了嗜殺成性的病態地步。 其實除了李逵外,梁山其他頭領也有濫殺無辜的行為,例如前述的孫二娘、李立、清風山強人,以及以下會次第提到的殺人越貨盜賊行徑、為迫人落草而不惜殺人並嫁禍他人的行徑等。這些都留待各部分詳細討論,這裡不再贅述。 (三)盜賊和惡霸行為 歷來歌頌《水滸傳》的人都把梁山人物說成是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或者為世所迫,起而反抗的好漢。誠然,在梁山眾多頭領中,確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真英雄,如魯智深、石秀等是,尤其是魯智深,為了幫助素未謀面的金老頭父女和好友林沖,竟致兩次被迫流亡。此外,也有本性善良,但為奸人所害不得不迫上梁山的好漢,如林沖便是這方面的典型人物。不過,如果細心考究,我們亦不難發現,在梁山眾頭領中,亦不乏綠林(或江洋)大盜,他們有些人(雖非全部)的行徑實難以稱得上是「好漢」。事實上,梁山便是由多個山寨的人馬匯合而成的。雖說這些人可能都是為世所迫而落草為寇,但是他們之中有些人的行徑卻接近惡匪多於「俠盜」,這方面的例子包括:梁山早年規定,新入伙者須在山下殺一個人,取其首級送上山作為「投名狀」;張橫在潯陽江上當水賊,在劫人財物後還迫人跳船,宋江便差點被他迫得淹死於潯陽江中;周通在桃花莊強娶劉太公女兒作壓寨夫人,其行徑跟某些貪官惡霸強搶民女沒有太大分別。 即使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智取生辰綱」事件,本質上也是一種「黑吃黑」的強盜行徑,而非某些人所說的「劫富濟貧」。雖然吳用等人曾以生辰綱為「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作為他們劫奪生辰綱的「合理化解釋」,不過根據《水滸傳》的記載,他們劫奪生辰綱卻完全沒有劫富濟貧的意思,而是準備私分,這從公孫勝對晁蓋所說「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便可清楚看出。因此嚴格地說,他們只是劫「不義之財」以遂其私心。雖然後來宋江在攻州奪府後確有開倉賑濟窮民之舉,不過這不能說明梁山從來都是以劫富濟貧為宗旨的。而這一點也進一步證明梁山泊是一群品流複雜,亦正亦邪的人物。 除了盜匪外,梁山頭領中也有一些人本來是土豪惡霸或甚至惡吏。例如潯陽鎮上的穆弘、穆春兄弟便是典型的惡霸,當薛永在鎮上賣藝而宋江給他賞銀時,穆氏兄弟竟以薛永未拜見他們而追打薛永和宋江(其實這裡應有勒索「保護費」的用意)。而曾經擔任江州兩院押牢節級的戴宗,雖說不上是貪官,但也是一名惡吏。當宋江被押解至江州牢城時,戴宗便首先向宋江勒索賞銀,這種行為其實跟林沖在滄州牢城營遇到的那名差撥沒有多大差異。 有些人或許不同意筆者在上面的評論,認為筆者是在「苛責」梁山好漢,畢竟他們不是完人。問題的關鍵正在於此,以往某些歌頌《水滸傳》的評論實在過於美化梁山人物,把他們說成是「怪盜一枝梅」式的俠盜。其實梁山好漢既然大多出身於綠林或市井,難免會沾染江湖習氣,幹一些強盜勾當或恃強凌弱的事。本文無意抹黑或看扁梁山人物,但也反對過於美化原著中的梁山人物(惟《水滸傳》的改編或續書中的人物則另作別論,因為那已不是原著作者的意思)。本文只希望還《水滸傳》以本來面目。 (四)有歪正理或俠義之道的行為 《水滸傳》中最受人非議的是一些有歪正理或俠義之道的行為,這主要表現在梁山人物為了迫其他人落草為寇,有時竟不擇手段,做一些有違俠義之道的事,甚至嫁禍當事人,令他走投無路,唯有落草為寇。這一方面的例子除了上述李逵殺害小衙內迫朱仝上梁山外,手段最骯髒的當推宋江迫秦明落草清風山的手法。為斷絕秦明歸路,宋江竟派人假扮秦明,在青州外圍屠殺了數百家平民,害得秦明一家為官府所殺,無處容身,唯有落草為寇。常言道「盜亦有道」,宋江在這件事上實在是完全違反正道。後世某些評論家把宋江定性為奸惡之徒,「秦明事件」相信是其中一個重要論據。 除了上述例子外,《水滸傳》還記載了其他以不正當手段迫人上梁山的事件。舉其要者如為迫徐寧上山,派遣時遷前往盜取其家傳之寶雁翎甲,引徐寧追捕時遷,然後設法迷暈徐寧,將其挾持上山,並派人假扮徐寧為盜劫奪客商,以斷其歸路。此外,蕭讓、金大堅也是在非自願情況下被哄騙上山的。 梁山部分頭領的行為也非好漢所為。除了前述周通強娶民女外,最為人詬病的當推身居五虎上將之一,自號「風流萬戶侯」的董平。董平之所以上梁山除了因為被梁山軍生擒被迫投降外,主要還是為了搶奪東平府太守程萬里的女兒。為此,他竟在東平府城破之時逕自殺害程萬里全家,奪其女兒。由此可見,董平實在難以稱得上是英雄,他所做的比起垂涎林沖妻子美色的高衙內來說,真是有過之無不及。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作出以下的設想,假如《水滸傳》的作者不是把程萬里說成是東平府太守,而是某名梁山頭領的親屬,那麼董平便自然成為梁山的敵人,而且是死有餘辜的敵人。因此這裡帶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即讀者對小說中人物的好惡,很大程度上視乎作者是「站在誰的一邊」 。同樣是奪人妻女,淫辱良家婦女的綠林強人,周通、董平可以成為梁山「好」漢;而瓦罐寺的崔道成和邱小乙、蜈蚣嶺的王道人、牛頭山的王江和董海等卻成為反面人物,為梁山英雄所殺。同樣是劫奪客商、迫人跳江的水賊,潯陽江的張橫可以成為梁山頭領,而揚子江的張旺和孫五卻要做梁山頭領張順的刀下鬼,其分別只在於前者是張順的哥哥,而後者卻「有眼不識泰山」,竟然打劫張順。 (五)不合情理/不近人情的情節 歷來評論《水滸傳》的人都有指出《水滸傳》某些不合情理的地方,例如地理上的錯誤,不過這些都只是無傷大雅的錯誤。較嚴重的還是一些不近人情的情節,令某些梁山英雄成了無感情或沒心肝的人。其中最為人詬病者當推扈三娘在全家為李逵所殺的情況下,竟然還應允下嫁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的矮腳虎王英。後世評論《水滸傳》作者安排以一丈青嫁王矮虎,多有認為這是對一丈青的戲謔(假如說不上是「委屈」),其實這裡何止戲謔?而《水滸傳》作者對此的解釋只是扈三娘「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試問滅門之仇在前,義將安在?這不能不說是《水滸傳》的一大敗筆。反倒是朱仝在上梁山後,一見殺害小衙內的李逵便要和他伙拼,這才顯得朱仝是有血有肉、大仁大義的真英雄。 其他不近人情的情節還有秦明在被宋江害得家破人亡返回清風山後,外號「霹靂火」的他不但沒有追究宋江等人的行為,而且還接受宋江作媒,娶了花榮的妹子作繼室,這樣描寫秦明實在太不近人情了。另外又如梁山大軍在活捉高俅後,宋江要將之釋放,而與高俅有血海深仇的林沖竟然不發一言。《水滸全傳》只是描寫林沖對高俅「怒目而視」,這樣未免把林沖描寫得太窩囊了。 正如《水滸傳》的造反和招安情節給後世的續書和改編者以無窮的發揮空間,同樣《水滸傳》的糟粕也成為某些續書或改編針對的對象。對於原著的糟粕,大致可分為三種處理手法。第一種是索性刪去這些糟粕,例如《潔本水滸傳》和《水滸少年版》便是採取這種處理手法。第二種是竭力改善梁山好漢的形象。在這一方面,改編和續書的具體處理手法又各有不同。由於續書無法對原著作任何改動,因此它們只能通過描述梁山好漢的義舉突出梁山人物的正面形象,藉以掩蓋原著糟粕中的負面形象。由於《水滸傳》的歷史背景正是北宋末年內憂外患交煎之際,有幾部續書便選擇描述梁山好漢參加抗遼或抗金戰爭,藉以突出他們的愛國形象(包括《水滸後傳》、《水滸外傳》和張恨水的《水滸新傳》;此外,《征四寇》和褚同慶的《水滸新傳》也有梁山好漢抗遼的情節)。其中張恨水的《水滸新傳》更是一部「借古諷今」之作,該書創作於日本侵華時期,其主旨便是借描述梁山英雄的抗金事蹟以激發同胞的抗日鬥志。因此對梁山人物作了非常正面的描述,例如原著中兩個備受爭議的人物董平和宋江,在該書中都成了抗金烈士。其中有關宋江之死的情節,更大大改善宋江的形象。該書借用《水滸全傳》中宋江被朝廷鴆殺的情節,描述宋江為金人所挾持,因不肯屈服金人而飲鴆自殺。這樣一招「移花接木」,便把宋江原來的愚忠形象改為愛國烈士的形象。另一部續書《古本水滸傳》則使用另一種手法。該書突出梁山好漢的鋤強扶弱和劫富濟貧形象,以五十回的篇幅大書特書梁山好漢在大聚義後的各種英雄事蹟,從而掩蓋了前七十回的某些負面形象。 如果續書所用的手法還只是補救,無法抹去原著的污點,那麼《水滸傳》的改編小說則是索性對原著中的糟粕進行改寫。《水泊梁山》可說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該書基本上沿襲原著的故事,但對原著的糟粕作大幅修改,尤其是對宋江形象的改善。例如在有關秦明落草的情節中,該書刪去了宋江陷害秦明的情節,改為青州太守慕容彥達陷害秦明並殺其全家。此外,該書還特地加上宋江開導啟迪清風山、潯陽江、揭陽嶺強人的情節,勸他們放棄殺人不義勾當,這樣既突出了宋江的正面領袖形象,亦顯示梁山好漢雖出自綠林市井,但終能接受教化,改邪歸「正」(成為不濫殺無辜的綠林豪傑)。 其實有很多民間傳說都美化了梁山人物的形象,這可能是由於梁山人物已深入民心,老百姓希望他們的偶像真正是鋤強扶弱、劫富濟貧的英雄,因而產生了一些美化梁山人物的傳說。例如,《水泊梁山的傳說》一書便收集了山東一帶有關梁山人物的傳說,其中便有時遷、孫二娘劫富濟貧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不見於原著的。除了民間傳說外,歷來有關《水滸》故事的電影或電視劇集都有美化梁山人物的傾向,它們或者略去原著的糟粕,或者索性改編原著的某些情節,使梁山人物的行為「合理化」。例如多年前香港某電視台拍攝的《迫上梁山》劇集便刻意改善潯陽江水賊張橫的形象。原著本來述說張橫假扮艄公載運客商渡江,在船到達江心時搶奪客商財物,並且還迫人跳船,不理他人死活。而該劇集則把這段情節改為張橫把船划到近岸處才迫人跳船涉水上岸,這樣便大大改善了張橫的形象。其實這些美化正正反映了原著糟粕的不合理性。正是由於編劇覺得依照原著把這些糟粕拍攝出來,勢必影響觀眾對梁山人物的觀感,所以才選擇「不忠」於原著。 上述兩種手法的共同點是力求保持梁山英雄的正面形象,而第三種手法則是保留原著糟粕所突顯的負面形象,並且加以發揮,描述梁山部分人物最後得到的「報應」,《蕩寇誌》和《殘水滸》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誠如前述,《蕩寇誌》是一部由統治階級立場出發的「反水滸傳」,該書作者對梁山人物深惡痛絕,尤其對其首領宋江更極力描寫其奸惡和虛偽面貌。該書還塑造了一眾忠臣角色,以影照出宋江的假忠假義。最後該書以梁山被官軍蕩平結束,還特地加插宋江在逃亡時為漁民賈忠、賈義所捉的情節,以暗喻宋江終為假忠假義所誤。《殘水滸》則針對原著的糟粕而大加發揮。對於前述某些遭梁山頭領滅門的女性人物,該書描述了她們的復仇過程。例如分別遭李逵和董平滅門的扈三娘和程小姐均親手除滅仇人,其中作者更安排程小姐在毒殺董平後自殺身亡,這簡直是塑造了一個烈女形象。對於宋江,該書同樣塑造了一個假忠假義的形象,並且把宋江說成是用毒箭射殺晁天王的真兇,最後以宋江眾叛親離,其所作所為被眾頭領揭穿而結束。 以上筆者概述了《水滸傳》的糟粕,目的是要說明《水滸傳》是一部非常複雜的小說,任何簡單化評價都會失諸偏頗。以往歌頌《水滸傳》的評論都對這些糟粕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這不能準確反映《水滸傳》的真貌。必須承認,《水滸傳》的糟粕所反映的意識的確是不值得宣揚的不良意識,也確曾對社會造成一些不良的影響。例如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一文中便指出 「今我國民綠林豪傑,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為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稱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於下等社會之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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