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会 冯雷主持:驻校诗人 王夫刚 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王夫刚,诗人,1969年12月26日生于山东五莲,现居济南。著有诗集《诗,或者歌》《第二本诗集》《粥中的愤怒》《正午偏后》《斯世同怀》和诗文集《落日条款》《愿诗歌与我们的灵魂朝夕相遇》,获《十月》年度诗歌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山东省农业管理干部学院客座教授。 落日条款 (组诗) 富有诗意的养鸡场不在北方的首都 也不在南方的昔日首都—— 要想到达那里,需要回到村里 需要蛇果一条季节河,需要爬上一座山的 高处,需要一个中年男人 同意之后,训练有素的 公鸡和母鸡们,才肯列队换欢迎 诗人到来。云端的逍遥来自 被闯红灯的婚姻——我们一起抽烟 谈论已婚女人的私奔:“她终究 还要回来。”他的自信 和他的烦恼一样多,他的烦恼在于 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就像我来到这里,需要 一点点耐心与河川对抗。漫步山林的母鸡 比女人稀罕多了,鸡飞蛋打的游戏 早已不再令他愤怒—— “人生就像眼前,”他用手比划了 几下,眼前是,阳光,山风 几百只不谈国事的母鸡 飞来飞去,“下次再来,把手机故意落在 家里吧,这里虽有信号 但母鸡们不需要移动也不需要 联通:”诗人,你太渴望表达了。“ 庙堂不是学堂,却曾负责监督我们的规矩。 现在我要说的——不是庙堂问题 而是丧失庙堂的问题—— 我们在微博上制定道德的标准 在微信中用一个人的道德标准 管理一个人的帝国 哦,游戏本无过错,自拉自弹自唱 也是(一旦当真,就不好玩了) 渴望点赞的人还没成年 随便点赞的人,何尝不是如此 美极了,惊呆了,恨透了 我们几乎用尽汉语的顶级词汇 却不复南柯一梦,不复 同床异梦,在电脑面前 电视机面前,我们比帝王还要忙碌 我们允许比帝王还要忙碌 我们甚至允许不知道 帝王是谁。是的,庙堂不是学堂 却曾负责监督我们的规矩 而昔日的光荣只能活在昔日——未来 也有昔日,未来的昔日中 我们没有名字也看不清 面孔,除了手机屏幕上的幽亮 折射虚拟的存在:微信爱好者 微博爱好者,不久前的……短信爱好者。 济南有三大名胜,张养浩墓不在其中。 济南有众多的楼台亭榭 看上去都比张养浩墓 高大,醒目——也许张养浩生前 已经想到: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是真的;宫阙化作废墟 也是真的。祖上无人入仕 但却乐善好施,少年张灯窃读也曾 路不拾遗——对皇上说不的人 才敢六辞朝命,才能 死在赈灾任上,让关中哀之 如失父母。官员张养浩 也是诗人张养浩,庙堂里的齐东野人 写《为政忠告》也写《潼关怀古》 赵孟頫画过的鹊华秋色图 不过是他辞归乡梓的 云庄所在:或者曳杖而行吟 或者遂闲得山水,宦海浮沉 已然昨日儿戏……2014年5月23日 过张养浩墓,我伫立良久 打算写一首怀念之诗 献给这位七百年前的半个同行 这一天,刘汉哥俩接到了死刑判决书 更多的官员,仍然如坐针毡 穿校服的小学生路过这里 对张养浩的兴亡咏叹,他们似乎并不赞同 一个病句而已(这,也是真的) 带着自己改制的发令枪,老朱和妻子 连夜开始了逃亡的人生—— 不能坐车,不能走大路,不能近家乡。 留在身后的是,被一枪击穿的 信用社主任,他的上司。 警车包围的案发现场。 版本不一但持续发酵的市井新闻。 以及年迈的父母,托付给亲戚的幼小孩子。 逃亡,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旅程 老朱弃了发令枪,只带着 妻子——这个被他的上司 侮辱过的女人,支撑着他走了很久 走了很远,他乡渐成故乡。 在被夸大的绝望中,老朱越来越 讨厌天空;在绝处逢生的 希冀中,老朱不写信,不上网 不用电话,他跟妻子约定 如果走失了,离家最近的那个火车站 将是他们寻找对方的唯一地点。 不幸的是,15年后 他们真的走失了:修鞋匠老朱 通缉犯老朱,在警察面前撒腿就跑 而且,跑得无影无踪。 他的妻子,后来就到 离家最近的火车站——几年前刚通铁路的 地方,摆了一个披星戴月的小摊 生活的传奇在于,她等到了 老朱出现,当然——警察们也等到了。 我本来是个不错的女招待。 我能端八份饮料。 ——路易斯·格丽克《塞壬》 餐馆的服务员因为恋爱而领受了老板的当众斥责:她把餐馆的酒偷出来给男朋友但忘了不让老板发现。这个初中毕业的服务员还是个女孩,没有读过孔子的书,没有听过邓丽君的歌,早年去世的母亲也没有来得及教她怎样绕过妇人之心。她决定以暴制暴。清晨,老板的孩子照例喝粥,她镇定地把灭鼠药放在粥碗里面,镇定地看着孩子喝完,镇定地提醒孩子去学校,镇定地把剩下的稀粥倒入下水道并细心洗刷了餐具。然后,她给男朋友打电话,约好 周末去免费公园看荷花。不过这个浪漫的计划命比纸薄——孩子被送往医院之后,警察找上门来。她自然不肯说出早餐的秘密,但警察很快就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审讯室里,她以泪洗面,希望坐在对面的人能告诉她的男朋友一声,周末的约会暂时取消了,下次再约。下次的约会地点在哪里?地狱和天堂其实是一个地方,案件宣判之前她的男朋友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喝下的酒早已魂归便池。当地报纸报道这个故事时依据规定分配给她一个不存在的名字且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当然,县城的人并不主要依靠报纸获取身边的信息,事情发生之后,县城忽然冒出了一批无师自通的土著作家,但他们的创作都因为抄袭的结尾而变得毫无新意。刑场设在城郊,一个不为她所知道的角落,青春的亡命牌上只写着一个名字而没有爱情的内容。当汽车驶过那家改头换面的餐馆,她费力地扭过头望了一眼:情窦初开的记忆也是生命的倒计时骤然提速的润滑剂。汽车还要行驶一段才能到达目的地,而赴死的勇气正在失去曾经与爱构成的比例——她的身体开始发抖,两腿渐渐撑不住自己。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中没有她父亲的面孔,或者背影,但家里已经接到收尸的通知,而老板的儿子即将与她重逢,跟她算账。用仇恨的方式解决爱的争端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飞蛾扑火的游戏只有飞蛾买单,机会只有一次:她的遗书,也可以称之为后悔之书,除去她在男朋友面前被老板斥责这事。法院几年前已经取消了张贴布告的做法,这意味着她的名字不必再身着一号黑体字当街示众,上面叠印着一个红色的代表错误的符号在卷宗之外任由风吹雨淋。遗憾的是她赶上了死刑改革却没有享受到注射执行的待 遇,而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这首诗也将在枪响之前画上句号,并且不会用网络上的流行语言把她称之为“最美的囚犯”。 王木金46岁时,决定为自己祝寿。 之前,他刚经历了一次没有女方在场的 离婚;再之前,他经历的 是一次没有女方在场的结婚。 王木金买了46个礼炮 从他修摩托车的铺面,到设宴的饭店 一路燃放,拉礼炮的皮卡车上 悬挂着热烈的横幅—— 全国人民祝王木金先生生日快乐! 寿席上,王木金接到了 一位女性来电——像博尔赫斯 雇佣街头的问候者一样 王木金微笑着按下手机免提 接受祝福,并且和对方开起了玩笑 一个荤素搭配的段子 曾在短信中横飞乱舞。 祝寿的花费,来自王木金的形式主义婚姻 所产生的利润:有人需要超生 而他,成为了游戏的 环节之一。这个村子里最为著名的 单身汉,曾在修车铺的墙上 写过:爱情是一种奢侈品。 还曾写过:人类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马路对面观望的也是个男子。 女主角已经走远,背景的表情 已经由愤怒变得模糊。 公交汽车越来越少,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一如过江之鲫穿行于灯红酒绿。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他没有喝醉,也不肯 喊住那个渐行渐远的名字—— 他的包里装着一封不再需要写完的 信(也许是一颗滴血的心) 他一边哭泣一边打电话 让快递公司到有一棵小树的地方 来取邮件。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曾经付出、已经失去的爱值得一哭。 他拒绝爬到小树上面去 (虽然失去了爱,但还不打算自杀)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 是个男子,无人值守的信号灯下 小树因为细弱而有点 无所适从:它还没有长到谈情说爱的 年龄,也不懂得安慰。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马路对面观望的也是个男子。 他久久盘桓只为一个疑问 哭泣的人,哦,你为什么抱着一棵小树? 布尔哈通河的夏日,水上漂着北方。 布尔哈通河的夏日,彼岸 埋着婉容。金达莱是鲜花 也是无需国籍的歌声 唤醒早春:那任性的孩子还在奔跑 那任性的天空,就要下雨。 教科书上的布尔哈通河 流经少年的作文,以母亲河的 身份——那时他还不知道 每一条河流,都有一个 源头;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子嗣 要在哈尔巴岭的深山清泉中 遇见两个人的微微一笑 需等30年:谁在故乡完成自身的 流淌,谁将在故乡之外 永远做客。布尔哈通河的夏日 楼房高过柳树,少年却已 回不到桥上,雨过天晴 爱是布尔哈通河,也是布尔哈通河流域 花开花谢,监狱出身的剧院曲终人散。 布尔哈通河的下游,他们面面相觑 手机里塞了几张照片:耐心的 河水,也有流不动的时候 山穷水尽终于成了落地的忧伤。 他们曾经溯流而上,在一家朝鲜饭馆 吃松饼,紫菜卷,把目的 丢给了目的地。他们还缺少 河水一样被抻长的记忆可供挥霍 所以只能憧憬——明天 是哈尔巴岭的云朵还是那个打糕的少女 风月无边?在布尔哈通河源头 不,在布尔哈通河的下游 他们找到了答案:另一家朝鲜饭馆 另一次午餐,河水尚在流淌 大海尚在远处,他们已经 意兴阑珊。导游抱怨旅游爱好者 缺少想象力(起飞的概念) 饭馆老板则说,他也来自山东 要他们猜一猜他的孩子 考取了哪所大学,谈恋爱了没有。 唉,布尔哈通河的下游,没有任何意外 布尔哈通河的下游,夏日即将死去。 终于到了满足往日心愿的时候了 ——写一首诗,献给爱情。 但爱情已经生出隔夜的 味道——成熟的另一个说法 叫做朽烂——坏脾气 属于个人财产适合自我珍藏。 可爱的青春才是向青春致意的理由。 失落,淡定,都不值得 一再提及——偶尔还会想起 从前的风刮过夏季 旅途,以及旅途中的风景—— 马赛人从不计算牛羊的 数量,远山呈现出 健康的形状……啊,爱是一种伟大的 存在,慢慢降临的黄昏 却有足够的耐心适应遗忘。 冯雷点评:读王夫刚的诗时常让我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里那段经典开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王夫刚的诗深刻地呈现了新世纪诗歌的诸多特点,他的作品反映了新世纪当代中国文化语境的转变,在他的诗歌当中似乎总是能读到一种对“佳期已过”的惋惜和慨叹之情。作为新世纪的代表诗人,王夫刚的诗歌展现了“乡土叙事”浓重的现代性焦虑,同时也深刻地映现了当代诗人在维护与冲击、喘息与挣扎、聚敛与释放等多重矛盾之下的复杂心态。 原载《“佳期已过”的记录与慨叹——论王夫刚的诗》,《诗探索》(理论卷)2011年第3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