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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佳话|谁更有才之三——刘禹锡《金陵五题》超越杜甫

 风过竹笑 2016-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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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挑战李白和杜甫,虽然都是挑战先贤创造的历史记录,但两者情况并不相同。李白,好比桂林独秀峰,虽陡峭高峻,气势雄伟,但毕竟“南天一柱”,孤峰突起。如果不想挑战,还可以从左右两边绕过去。而杜甫,则好比绵延数千里的昆仑山脉,横亘在前,很难绕行。好不容易登上山顶,正欲踌躇满志时,却惊讶地发现,还有一众山岭挡在面前……

那诗豪刘禹锡是怎样挑战诗圣杜甫的呢?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8月底,刘禹锡接替段平仲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冬罢和州刺史,返回洛阳。在和州刺史任上,曾有客人拜谒刘禹锡,并呈上了自己诗作《金陵五题》,目的自然是请诗豪为之推荐延誉。不过这位访客的作品实在内容平庸,于是,刘禹锡亲自另写了《金陵五题》,作为示范,意思分明在说:“你看——哪,诗应该这样写。”

金陵原是山名,即现在南京的紫金山。刘禹锡此前并没有到过金陵,却能写出传诵千古的名作。《金陵五题》分别为《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和《江令宅》。刘禹锡从不同角度和不同侧面着笔,反复表现社会“兴亡”变革的主题,抒发今昔盛衰之感。意在警示当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夏后之世,殷鉴不远。篇幅所限,本文只列举前两首: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从三国孙吴建都,历经东晋、宋、齐、梁、陈,石头城一直是六朝繁华的京城。唐武德八年(公元625年)后,石头城便开始废弃。到刘禹锡写《金陵五题》时,石头城已经是一座荒芜寂寞的“故国”“空城”了。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故国的都城早已废弃了,只有周遭的群山依然存在;潮水仍旧兴致勃勃地涌来,拍打着这座空城,却又无可奈何地寂寞退回。山城仍在,潮水依然,而六朝那些一世之雄的帝王将相、醉生梦死的王公贵族,而今安在哉?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潮犹寂寞,人何以堪?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当年的石头城,火树银花不夜天。秦淮河中,桨声灯影;秦淮两岸,彻夜笙歌。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淮水东边那古老而清冷的圆月,夜半时分,还会一如既往地越过女墙,来窥视这昔日的皇宫。

四句诗全部写景,作者的主观感受和评价一个字都没有,然而当你深味其境的时候,却能够体会到那种不堪忍受的强烈感情。这就是唐代著名批评家司空图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二十四诗品·含蓄》)虽然没写一个字来明确表达,但却表达得淋漓尽致。文辞看似与自己的思想感情毫无关系,但读者却感到不胜其忧。

难怪当白居易读到这首诗后,竟“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刘禹锡《金陵五题·序》)看到“潮打空城寂寞回”这样的诗句,以后的诗人再也没有办法遣词造句表达思想感情了,也就是说后人无法比拟,更无法超越了。

白居易之所以如此称赏“潮打空城寂寞回”,是因为这句诗的意象创造了一座新的历史丰碑。相比较而言,其他几句,包括《金陵五题》的其他几首,都是借鉴性创新。也就是说,都是站在巨人的肩头上,而这位巨人正是“昆仑”杜甫。

“山围故国周遭在”——“国破山河在”(杜甫《春望》);“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杜甫《秋兴八首》其二);“朱雀桥边野草花”——“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乌衣巷口夕阳斜”——“夔府孤城落日斜”(杜甫《秋兴八首》其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杜甫《秋兴八首》其三),真有些“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诗的“象”是无限的,但诗的“意”却有限,艺术表现手法也是有限的。因此,杜甫虽然没有写过“石头城”、“乌衣巷”等金陵怀古诗,但却表现过兴亡变革的主题,抒发过今昔盛衰之感。杜甫一生创作了1400多首诗,在艺术表现上,做了前无古人的探索。后代诗人,想要完全撇开杜甫,几乎是不可能的。刘禹锡对杜诗的借鉴不是一般的因袭引用,也不是简单的化用隐括,而是“山登绝顶我为峰”式的再创造。

“山围故国周遭在”与“国破山河在”,虽然都有“明无馀物”的言外之意,但刘诗显然还有更深的寓意。金陵虎踞龙蟠,山川形胜,地理形势如此优越险要的“帝王之宅”,为什么六朝的统治却一个接一个地垮掉了呢?“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失去了民心,地利再好也没用。因此孟子告诫统治者:“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其道者得民心:“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下》)

刘禹锡所处的唐王朝并不比六朝的统治强多少。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顺宗即位,重用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改革时弊,却遭到藩镇和宦官集团的猖狂反扑。顺宗被迫“内禅”,宪宗李纯即位,“永贞革新”失败,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被贬。第二年,顺宗被宦官害死,对外谎称病故。刘禹锡写了《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通过引用项羽杀义帝于郴县的史实,借武陵人之口发出“今吾王何罪乃见杀”的疑问。后来又作《萋兮吟》,以 “浮云”比喻专权的宦官和佞臣,用“日月”喻指唐顺宗:“天涯浮云生,争蔽日月光。”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与杜甫的“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相比,看似相近,实则不同。杜诗只是用月光来表现时间的推移,刘诗则将月亮人格化。这淮水东边的圆月,还是旧时的圆月,依旧在夜深时分越过女墙。只是当年石头城彻夜灯火通明,哪里还显得出夜深的月光呢?如今的石头城,深夜漆黑一片,月光当然也就十分显眼了。

“朱雀桥边野草花”与杜甫的“城春草木深”也不同。“草木深,明无人矣。”(《迂叟诗话》)“朱雀桥边野草花”并非没有人迹,只是人迹稀少而已。朱雀桥横跨在秦淮河上,是通往乌衣巷的必经之路。东晋时,乌衣巷是高门士族的聚居区,开国元勋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都住在这里。昔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朱雀桥,如今已经生长出了野草花,其荒凉衰败,不言而喻。

“乌衣巷口夕阳斜”与“夔府孤城落日斜”也不同,杜诗用“落日斜”主要是表明时间,而刘诗的“夕阳斜”却突出了“乌衣巷口”的惨淡寂寥,给人以日薄西山之感。比杜诗更深刻,感染力更强。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是比杜甫的“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巧妙多了。杜诗用的是“赋”的手法——“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刘诗用的是“比”的手法——“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诗集传》卷之一)。燕还是旧时的燕,它们一代一代地在这堂前筑巢栖息;堂也还是旧时的堂,可是堂的主人却不同了——旧时堂中居住的是名门贵族的王谢,现在堂中居住的是寻常百姓。

晋傅咸《燕赋序》说:“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复来者。其将逝,剪爪识之。其后果至焉。”燕子认堂不认主,故年年复来。诗人“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明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十九)燕子不知,人却有情,“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唐孙元晏《宋·乌衣巷》)“朱雀桥边之花草,如旧时之花草;乌衣巷口之夕阳,如旧时之夕阳。唯功臣王谢之第宅,今皆变为百姓之室庐矣。”(宋谢枋得《唐诗绝句》卷一注解)

清代著名诗人袁枚说:“夫创天下之所无者,未有不为天下之所尊者也。”(《宋儒论》)清代大诗人赵翼就曾戏谑地感叹说:“古来好诗本有数,可奈前人都占去。想他怕我生同时,先出世来抢佳句。”(《连日翻阅前人诗,戏作效子才体 》)

其实,文学艺术的创新空间是无限的,前人的创新无论成就多大,范围多广,都不可能穷尽。相反,前人的创新探索为后人提供了更多的借鉴。刘禹锡的时代,很多好诗也都被前人占去,但他还是能够借鉴创新,挑战古圣时贤,创造出众多的好诗。

刘禹锡诗歌的创新,深为后人所尊崇。宋代著名散文家苏辙“晚年多令人学刘禹锡诗,以为用意深远,有曲折处。”(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引《吕氏童蒙训》)其咏史诗,“用意隐然,最为得体”(明吴乔《围炉诗话》卷三),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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