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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记| 李钢音:大歌奶奶潘萨银花

 圆角望 2016-04-17




三 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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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歌奶奶潘萨银花


黔东南的山,层层叠叠,早晨绕着白雾,夜晚顶着星云,这里是世界乡土文化保护基金会授予的全球18个生态文化保护圈之一。

  

银花奶奶住的小黄村,就在云雾深处的半山上。这个村子声名赫赫,因为村人能聚集在鼓楼下,唱千人大歌。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一排排,一丛丛,歌声如钟鸣,如瀑流,撞击大山的沉默。

  

奶奶这一天感冒了。她去北京演出侗族音乐剧“嘎老”回村,疲累又受了寒。我爬上她吱呀作响的木楼,见她绾着白发,穿一条黑亮的百褶裙,打了绑腿,赤着脚。十一月深秋的山里的天气,我问她怎么还赤脚,她说因为要上坡种地,坡上有田,田里面有水,可以捞虾。

  

我们坐在经年的木条凳上,靠着被柴火熏黑的墙板,看屋檐道道的小黄村,看远山,一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奶奶。她用骨节突起的手抚摸我,我也不住去偎靠她。人和人,隔得远时像隔了世纪,能靠近,也只在霎时间。

  

她本名叫潘玉清,因为老了,大家都叫她萨银花,是侗语银花奶奶的意思。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年生的,大概有七十一、二岁,她说,我不会算那个。这春耕秋种的日子,以冬夏为轮回,人的出生和老去,像一棵枫香树的枯荣,是自然的一部分,不去计算也罢。反正上了台,她就说自己八十岁了。

  

小黄这样的侗族村庄,人是学走路就学唱歌的,他们说,饭养身,歌养心,天生就知道衣食之上还有心灵。萨银花的奶奶、婆婆、妈妈、伯妈都会唱歌,她就在歌声里长大。除了唱侗族大歌,还唱小歌、牛腿琴歌、琵琶歌。她的记性好,嗓音好,低音高音都行,别人还没学会她已是清音朗朗了。她用生涩的普通话对我说,随便哪样声部啊,高音啊,很多很多的高音,我现在都会唱。她的这些术语是外来的,侗族没有这些,就连歌词也难译为汉语。他们只是一代代唱下去,唱天地万物,唱一生悲喜,上世纪八十年代偶然唱到了法国去,被人叹为“清泉般闪光的音乐,掠过古梦边缘的旋律”。

  

唱到18岁,萨银花嫁人了,嫁给一个叫潘显文的小黄书生。其实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但在小黄就是文人。他爱看书,他是她的骄傲。她生了三个孩子,都是自己生的。那时还是生产队,每日都上坡劳动,白天她挺着大肚子,牵着儿子去干活,晚上回家就生下女儿。待女儿满月,萨银花又背着她,带着儿子上坡了。但是,丈夫有肺病,46岁就撒手而去,那一年萨银花40岁。她苦,拖着三个孩子,耕田、犁田、收割都是重活,她咬牙挺着,也不再嫁了,这样又过了几十年。

  

幸好有歌声陪伴她。她有一肚子的歌,几天几夜唱不完,白天干活,夜晚就去鼓楼唱歌教歌,这是她在小黄的流水般的日子,也未曾想到,有一天就当上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我们说着话,寨里建新房的敲打声不绝,奶奶说,他们有本事都起新房子了,我没有本事,就住老房子。但她又笑了,说,我们这里呀,就是好山好水好地方。她笑盈盈地看向远山,额头上渗出感冒的虚汗。我安静的心里,不知怎样一来,记起了一位女诗人翻译的侗族情歌:在痴痴迷迷的夜晚,我用枝枝蔓蔓的身缠着你,我用藤藤网网的心缠着你,爱上你这远方的少年,让我终日守望高远的云朵。

 

假如,我们都像枫香树那样生死,萨银花是一棵风雨阳光中都在唱歌的树,历经了一切艰辛以后,她是美的。



李钢音

  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舞台剧本、艺术评论等,现为贵州财经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主持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贵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口述史采集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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