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太阳照了一整天,现在,天渐渐晚了。天光从蓝色慢慢变成粉红色,然后,又变成奇特的灰紫色,太阳渐渐西沉,掉进四合的晚霞中。 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白天在他眼前消失。 ●●●这是《风到哪里去了》这本书的第一段。在这如此简洁清澈的语言里,我仿佛看见了每个人的一生。好作品就是这样啊。 《风到哪里去了》,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出版。美国人夏洛特·左洛托夫著,绘图者是意大利人维塔,翻译者是上海作家陈丹燕。
“为什么白天会不见呢?”他问妈妈。 “这样,夜晚才能到这里来呀。”妈妈说,“你看,”她指指窗外,在夜空下,梨树梢后,他看到一弯银白色的月亮。 “晚上就是这样开始的,”妈妈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告诉他,“有月亮、星星和夜色的晚上能让你入梦。” 白天走了,晚上才能来。海浪走了,贝壳才能来。阳光走了,雨水才能来。晚上有晚上的美妙,贝壳有贝壳的美妙,雨水有雨水的美妙。如同悲伤有不同于幸福的美妙,失去有不同于得到的美妙。这朴素的逻辑中包含了多少人生的真谛啊。
“白天并没有不见,它只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这里是晚上,别的地方就是白天。太阳会到那个地方升起,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消失的。” “都是这样吗?”小男孩问。 “是啊”,妈妈说,“它只是换了个地方,或者换了个样子。” 这是真理。但是,我曾经是不懂得的,也是不相信的。 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以为诗歌和散文不同,我以为散文和小说不同,我以为小说和诗歌不同……在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时,我以为东方和西方不同,乡村和城市不同,动物和植物不同,男人和女人不同…… ——我以为所有事物之间的不同都是本质的不同。 后来我知道,它们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在本质上它们都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或者换了个样子。
“那么,风停了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小男孩问。 “风停下来时,它其实是吹到别的地方,让那儿的树跳舞去了。” “那蒲公英的绒毛被风吹到哪里去了呢?” “带着新的花籽飞到别家院子的草地上去了。” “山到了山顶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 “下了坡,变成山谷啊。” …… “森林里的树叶变了颜色,落下来了。以后呢?” “回到了泥土里,变成长了新叶的新树啊。”
我的祖母出生1920年,和我相差半个世纪,她是个文盲,缠着小脚,重男轻女,每看到我上厕所的时候就要把我手里的卫生纸揪去一块,说我拿得太多,是个败家子儿。 而每到秋天,生产队的棉花丰收的时候,她就会在我的裤子上缝两个大大的口袋,逼着我去偷棉花。童年记忆里,她是我在家庭里最大的仇敌。 我认为她愚昧,自私,封建,庸俗,吝啬。我曾经无数次地想,长大之后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她。
渐渐长大,我才知道:她曾用绝食抗拒过缠脚,她原谅了失手摔死女儿的街坊,祖父早逝之后,她把小叔抚养成人并给他娶妻成家,为此欠下的债还了整整十年。 她是建国后村里的第一任妇女主任,她和一个在我家吃过派饭的县里干部有过隐秘的恋情,她积攒的土方子种类齐全且百试不爽,在方圆十里都享有盛名,她唱的地方小调也是那么悠扬动听…… 她少年时叛逆,不羁;青春时浪漫,柔艳;成年后坚韧,智慧,宽容……我曾有的顽劣,她都有。我所期盼自己能有的美德,她也都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出自己和她的靠近,也越来越觉出自己和她的骨肉相融。 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 比如,我现在过日子也越来越吝啬。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来涮拖把,冲马桶。比如,我现在也很庸俗,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赠品,哪怕根本用不到…… 终于明白:我和她之间,除了表象,原本也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
“这个世界真的就是这样循环着,没有什么会不见了。” 曾经,我以为,人死了就死了,不会再回来。现在终于明白:死去的人实际上常常并没有死去,他们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或者换了个样子。
没有什么会不见了。 上帝作证,确实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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