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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堂=父亲?

 云中上人 2016-04-19

早就听说著名作家刘心武续了一部《红楼梦》,一直无缘拜读。他的红学研究系列著作,包括在央视十套《百家讲坛》的讲座,我都曾看过。他的“探佚”,以及得出的推论,虽时有牵强附会,我不一定都赞同;但以一个作家的身分研究红楼,得到如此成果,亦值得赞赏和钦佩。现在他发挥自己的双重优势再续《红楼梦》,应该有独特之处,不管成败,都是有益的探索,应该寻而读之。

续书并不难找,打开网络就有。全书我尚未读毕,仅就已读过的几回来看,刘先生把自己的研究结论全都融汇到了续书中,很是下了番功夫。比如《红楼梦》通行本中的“蜡油冻佛手”,刘先生认为“蜡”应为“腊”;“腊油冻”乃一种像肥腊肉的珍贵石料。腊油冻佛手就是用这种石料雕刻而成的工艺品。续书第八十五回《玻璃大围屏酿和番  腊油冻佛手埋奇祸》借邢夫人和贾链之口,特意将“蜡”和“腊”区别说明了一番,甚是巧妙。更难得的是刘先生将“红楼体”白话文摸仿得基本到位,虽不能说惟妙惟肖,但阅读的语感与红楼原著还是颇有几分接近。虽有不尽人意处,但作为一个当代人,也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不过续书中也的确有些不得不说的硬伤。把“令堂”当成对父亲的尊称,就是一个常识性错误。

第八十四回《倪二哥庙会遇知音  冷三爷村肆警旧雨》 描写,贾雨村心中不爽,泡病号独自到郊外遛达,在小酒馆偶遇冷子兴。于是先有一番客套话。贾雨村问:“……令堂令慈并两家兄嫂安康吉祥?”冷子兴道:“家严家慈都已故去,……”

显然,刘先生在这里将“令堂令慈”当成了说话者对友人父母的尊称。

我想说的是,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仅仅对人的尊称,对已的谦称,就丰富无比,有人就此总结归纳出“家大舍小令外人”的称呼规则。所谓“家大”,就是对他人称自己的尊长时谦称用“家”,如“家父”、“家母”、“家兄”。所谓“舍小”,就是对他人称比自己辈分低或年幼的人时谦称用“舍”,如“舍弟”、“舍妹”、“舍侄”。所谓“令外人”就是称呼他人的亲属时尊称用“令”,比如“令郎”,“令爱”等等。“令”有“美”和“善”的意思,用来尊称对方的亲属,恰如其分。

回到刘续《红楼梦》,问题来了。贾雨村对来说,冷子兴自然是“外人”,用“令”尊称其父母,符合“令外人”的规则,当然没错。但把对方的父亲称为“令堂”则大谬!

“令堂”不是尊称对方的父亲,而是母亲!“堂”是“萱堂”的简称。“萱”即萱草花,是一种开花植物,也叫忘忧草。将母亲视为堂上的“萱草花”,表明儿女在母亲面前能够忘掉一切忧愁;用“萱堂”来敬称母亲,表达了儿女对母亲的依恋。萱草花其实就是中国的母亲花。其文化内涵远较西方母爱象征的康乃馨更加醇厚悠长。明乎“堂”之来历与内涵,自然就不会误用“令堂”来指称对方的父亲了。

其实对他人父亲的尊称有许多,如尊公、尊甫、尊君等等,不过最普遍的还是“令尊”。都离不了一个“尊”字。这大约源于父亲在家庭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传统的中国家庭,父亲绝对是一言九鼎,甚至可以说是“惟父独尊”。父亲所说的话,所办的事,家庭其他成员绝不可违逆。深谙中国传统家庭文化的鲁迅对此有生动形象的描述:“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利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父亲具有如此绝对的权利和威严,怎一个“尊”字了得!虽然父亲叫儿女们望而生畏,但做儿女的还是希望父亲大人长寿无疆,所以又以“椿庭”代称父亲。“椿”源自《庄子》:“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庭”则来自孔子对其儿子孔鲤“庭训”的故事。将二者结合起来称父亲为“椿庭”,是儿女对父亲的美好祝福。

可见中国人对父母的敬称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规范,是一点也马虎不得,混淆不得的。把“堂”当成父亲有点阴阳错乱的意味。《红楼梦》有中华传统文化百科全书之称,刘先生在续书中出现如此低级错误,实在不应该。

那么会不会是这种情况:这并非刘先生的失误,他其实对“令堂”的含义心知肚明,但为了描写贾雨村的无知而有意张冠李戴,让这位令人生厌的贾雨村出出丑。因为从续书的行文来看,“令堂令慈”云者,是小说人物贾雨村的话,而非作者的叙述性语言。小说人物的错误自然不应算在作者头上。

初看起来这或有道理,细想起来却仍然站不住脚。

按照曹雪芹《红楼梦》的人物设计,贾雨村虽然令人生厌,却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之辈。《红楼梦》原书第一回贾雨村出场,曹公是这样介绍贾雨村的:“这贾雨村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此人后来阅历丰富:当过林黛玉的启蒙教师;初入官场时不谱官场游戏规则,被葫芦僧开导了一番,后又恃才侮上被参;投靠贾政复出后变得老练圆滑等等等等。

对于这名人品低下的小人,曹雪芹充满了厌恶,脂砚斋直斥其为“奸雄”。——这使人想起另一大“奸雄”曹操,这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见贾雨村虽为一大反派,曹公并没有脸谱化地将其设计为不明一事的草包,而是一个坏得“有水平”的人物。这样一个坏得“有水平”的人物,怎么会弄不清楚“令尊令堂”?除非刘先生要另设人物基调,让奸雄变身为草包。然而刘先生历来强调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如此一来岂不违反了他续《红楼梦》的基本出发点?他的整个续红楼便轰然坍塌了。

可见,“令堂”的错误决不可能来自小说人物贾雨村,决不能算在贾雨村头上。看来也只能由刘先生担戴了。

饱读经典的刘先生出现这种常识性错误,实在有些残酷。也许这只是刘先生的一时笔误,而非知识性错误。不过即便是后者,也并不可怕。不是有一句话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而得重视,续书再版时得改过来,免得以讹传讹。不是还有一句话吗:“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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