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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顾骏:“龙”性的坚守——该如何给中医中药开“药方”

 火蓝锋 2016-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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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唐·李白


“龙的传人知龙否”,作为一项文化设问,不能完全按照字面涵义,局限于国人对龙的认知,而应该更广泛地引发对诸多堪称“国粹”的文化事项的重新探讨,中医中药就是其中之一。

近年来,一批批江湖郎中喧嚣登台、狼狈下场,害人害己之余,连累祖国医学不浅。如果越来越多国人尤其是年轻人,是从“大师”倒台中才知晓中医,而中医本身老是有违本意地让此等宵小之辈充当“形象代言人”,导致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遭遇越来越多的怀疑,恐怕连存世都堪忧,又何来明天?

放眼看去,中医确实处境尴尬。

一方面中医继续用传统的理论和方法,履行治病救人的神圣职责,在许多令西医束手无策的病例上,屡有斩获,尤其在屠呦呦获诺贝尔奖之后,势头大盛;另一方面自西医进入中国之后,中医便始终处于质疑之下,眼下也常被个别科技精英攻击为“伪科学”,必欲取消之而后快,最极端的例子是青蒿素的发明被认为“同中医毫无关系”。

一方面中医后继乏人,无论主动选择以中医为业,还是来中医就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另一方面没有进过中医学院大门,也没有系统学过中医的“大师”,却层出不穷,不是在医托拱卫下,大发利市,就是占据媒体平台,自己成为医托,“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上演坑蒙拐骗的丑剧,肆意败坏中医的形象。

一方面中医继续着对现代人极其晦涩难懂的传统理论,挑战国人的知识储存和认知模式,使人对中医半信半疑,另一方面“大师们”天天创新,什么新概念、新术语都敢用,在骗得部分病急乱投医者信任的同时,也让人更觉中医距迷信近,而离科学远。

中医如此遭遇,只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面临的挑战之缩影。中国文化历来偏重于人文,对“经世致用”的科学和技术研究从不重视,视之为“奇技淫巧”,加上思维层面缺乏周全的逻辑体系和精准的量化概念,即便在工程领域沉淀了不少技术发明,但极少系统理论,数学公式更是付之厥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像中医这样既有实效,又有理论的知识和技术体系,几乎绝无仅有。

然而,相比其他中国传统文化事项,中医却更加吃亏,因为中医虽有理论,却始终说不清,道不明,中药虽有药理也往往看不见,摸不着:桔子性热,橙子性温,如何检测?近代史上,西学东渐的一个重大文化效应就是中国人接受了西方的理论预设:“存在即被感知”,而能否被感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被言说。任一东西要是说不清楚,那就是不存在的,至少视其为不存在是适当的。比如,中国绘画明显不同于西洋绘画,但问题不大,画论者主张西洋画取“焦点透视”,而中国画取“散点透视”,因为道出了东西方绘画的差异,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能一眼看明白,所以,中国画作为美术种类的存在没有疑义。

相形之下,中医即便经历多年“中西医结合”的折磨,采用了大量西医的理论、术语、方法和技术,仍未能把治疗的机理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染上的,又是怎么治好的,药理作用如何,有效性的确定程度有多大?如此等等,仍然不说不明白,说了可能更加不明白:“三焦堵塞”的诊断如果连“三焦”的解剖学证据都找不到,“堵塞”的致病原因又何以取信于患者?

这个问题当年梁启超就提出来了,胡适表述得更清楚:西医能说清楚他得的什么病,病在哪里,什么性质,什么原因,尽管治不好,仍是科学;中医能治好他的病,但说不清楚他得什么病,所以不科学。话虽有点绝对,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中医讲不清楚,不是因为中医没有自己的理论和术语,而是一则中国传统思维相信“道可道,非常道”,推崇“达意而已”,追求心领神会,从来不顾及非专业者是否明白,所以,不只是中医,许多中国学问都有同样毛病,那就是其理论和术语往往无法同常人的直接感知相对应。比如,中国传统素有“画法六论“之说,但其第一论“气韵生动”就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非专业修养过人,即使面对佳作,仍会浑然不觉或不知所云。

二则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不重视事物之间的历时性关联,不相信“前因后果”的时间序列,即便接受了佛教“因果之说”,但对西方形式逻辑意义上的“因果”,仍充满疏离感,似懂非懂。相反,对事物间的同时性关系,尤其是具有强烈“偶遇”性质的“缘”之类的因素,无师自通,深入骨髓。

由于因果律强调前因后果间的逻辑关联,控制了原因,也就控制了结果,所以,以预见为基本功能的西方科学,对医疗的诊断和疗效坚持由因及果的确定性或盖然性要求。而“缘”具有浓重的神秘感,不同事物或人员在无限宇宙某同一时空点的偶遇,客观上具有排斥人类意志的倾向,因此不具有可控性,更无法由此导出可证伪的预言。

三则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不采纳抽象的本质论,而选择具象的形似论,比如“吃核桃仁可以补大脑”,因为两者形态相似。本质论将现象视为“虚象”,所以强调“透过现象看本质”,而形似论主张“现象即本质”或者“现象之外本质没有意义”。

本质论来自经验感知又超越经验感知,对人类认知起着删繁就简的作用,所以在指导人类把握现实事物的繁复因素及其相互影响上更具有可操作性,西药大多为提纯而成的“素”,从维生素到抗生素,西医致力于建立药品与病理之间一一对应的确定性关系,就是这一思维的表现和成果。而直接来自现象且执着于现象的形似论虽然易于把握,但因为保留太多的影响因子以及大量外部联系,远远超出人类处理能力,更无法通过形式逻辑的推理步骤如“排除法”等,建立因子间的因果联系,无法推断药品与疾病之间排他性关系及其确定性。因此之故,中医的理论和术语,诸如“阴阳五行”理论、“气血寒热”概念,还有“吃什么补什么”甚至“像什么补什么”药理,尽管积累了大量有效医疗的案例,但对自小接受以西方思维为主的学校教育的普通人来说,始终有随意性过大,不得要领之感。

况且,中医虽然有理论,但理论过于多样化,且各种理论各行其道。对同一个病人,中医可以用多种理论来解释之,常人熟知的“五行说”只是其中之一。更匪夷所思的是,各种不同理论在解释同一个病人的同一种病症上竟然可能都有效。如此开放度,对受过西式医学或其他科学训练的人士来说,近乎“耸人听闻”。

西方科学也有不同理论范式,但坚守“焦点思维”的西方科学家始终追求某种“统一场论”或“一致格局”,不同理论之间存在强大的逻辑关联,直至在实验基础上承认非驴非马的“波粒二象性”,以克服两种理论原来的不相容性,而不像中医各项理论可以完全自说自话,彻底的“散点思维”。试想,中医界内部因为没有统一标准,难以达成病理上的共识,那又如何让西医界认可中医的“科学性”或科学的唯一性?

当然,这些迥异于西医的特点既是中医的长处,也是其短处,如果仅限于中医自身范围,还只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一旦走出严格的医学疆界,面向病急乱投医的患者及其家属,中医难以言说或者说了别人也听不明白的缺陷,一方面容易让患者及其家属“将信将疑”,动摇对中医的信心甚至信任;另一方面则难免因为解说余地过大,给那些以中医之名,行欺骗甚至诈骗之实的“大师们”留下过于宽敞的忽悠空间:他们既可以利用中医传统的理论与术语让患者坠落五里雾中,也可以借用患者耳熟能详的西医甚至同医学毫不相干的理论和术语,提高自己胡诌的可信度。近年来轮番登台的“大师们”几乎个个都是自我炒作的高手,出奇的遣词造句能力让他们超越了中医难以言说的局限,促成种种悖论现象。

在常人的理解中,“大师”们以如此方式扩大中医影响,必定造成中医形象的持续败坏,但实际情况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某一大师被揭穿往往既伴随精英阶层对中医成见加深,也伴随草根对后继更多大师殷殷期待。中国自古存在的精英与草根的文化鸿沟,似乎借中医这个窗口,显现出两者之间难以弥合的对立。

因为草根人群对中医超越科学的虔信,国人包括部分专家,屡屡要求中药必须“简、便、验、廉”,而对西医检测、诊断、医疗和康复各个阶段堪称天价的收费,抱持宽容的态度,即使抱怨也多半指向医保水平与之不相匹配,而不是收费本身过高,殊不知因此又引出一个悖论现象。

在国内医学界,个别带着有色眼镜而不自觉的“科普专家”连篇累牍地论证“中医是伪科学”,以摧毁公众对中医的信心为乐事。按理说,需要的人少了,中药应该跌价才对,但实际情况却是,连年来中医药不断涨价,以致寻常百姓用不起中药,连累中医频频受到抨击,“几棵草也要这么贵,怎么如此不顾百姓死活?”

如果国人真的不信中医了,何来中药物以稀为贵,价格涨个没完?如果国人坚信中医有西医不可企及的神效,那又为什么应该便宜到谁都可以“享受”的地步?

传统上,中医药确实便宜,因为那时自然环境好,植被繁茂,药材自然生长同人类采摘使用达到动态平衡,不用费心费力栽培,只管按季节或时令采摘就是,成本低廉所以价格便宜。现在正好相反,凡是人类制造物,价格一路走低,而凡是自然生长物都涨个没完,不要说针对治病救人“刚性需求”的药材,就是满足有钱阶层口腹之欲的农家土鸡,价格上涨的幅度也不会在许多中药材之下。原因无它,只因为自然生长所需要的土地、生态、时间等非人工资源的价值远远高过了工厂化生产流程。所以,要求工厂制造的西药降价,不但合理,也可行,而要让自然生长的中医药降价,那只有同老天爷去商量。

固然,许多中药材已经人工种植,但真要遵守传统医道,还得满足产地、土质、季节、环境等一系列高难要求,中药材的药性来自于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不允许反季节、大水大肥,甚至乱用生长激素来助长。今天国内市场上,国产白参价格一路下行,而韩国红参、黑参却攻城略地,抢占高端礼品市场,不就是因为韩国参商收购中国参农产品时,定下“六年根”的死标准,保证了种植参的药效与身价?农业主导经济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野生药材低价也必定一去不复返,还想享受绿色或有机中药的好处,只能多掏腰包,这无关民生,只是工业化的必然结果。如此说来,全社会对于中医中药的“价廉物美”成见,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时代悖论。

如此情状当然令人气馁,但也提供我们一个乐观的理由,那就是在西方文化的压迫下,以中医为代表的中国传文化仍然顽强地存活着,并在草根也就是日常生活层面绵延着自己的生命力,等待着中国实力真正强大之后,迎来自己的文化复兴

因为对中国人来说,中医既是医学,也是信仰,中国人的未来就是中医的未来。对世界来说,中医既是医学,也是文化,中国文化的未来就是中医的未来。所以,中医无须与西医抗衡,也无须汲汲于用西医思维和术语论证中医的“科学性”,只要继续守护人类的健康,保留自己独特的疾病和药品目录,治疗未病,调理慢性病,养生保健,在追求生命质量的时代潮流中,自然会获得更多的接受、认同和机会,成为像大熊猫那样超越时代的“活化石”。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栏目主编:王多 编辑:严晓蓉

邮箱:wangd035@jfdaily.com

题图

文/顾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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