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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堂山怀古:大唐“楷圣”欧阳询为何魂归于此

 南烟舍 2016-04-20

书堂山怀古:大唐“楷圣”欧阳询为何魂归于此


来源:凤凰国学 

欧阳询(557年一641年),楷书四大家之一,唐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

湖南长沙望城区书堂山“欧阳阁”

原标题:美是生命的法度——书堂山怀古

(一)

一片冷绿的山野,于深冬的瑟缩里,安静地醒着。

天空弥漫着潮湿与深灰,如时光之底片。倒是这新刷的屋舍外墙,泥色的山径路基,显示一抹赭黄的亮色。

在这样一个有雨的冬日,探访书堂山,更像是在寻找一条历史的线索,隐约而斑驳。

隋唐乃至南朝,是何其遥远的人间呢?连想象都难以抵达。除了一座山的命名,除了近在咫尺的湘水,除了冬天的寒意和雨点沙沙的寂寞,有谁能让我们回到那么远、那么远的从前?

一路上,心里想着一个人,想着他与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想着他的身世与命运,想着他那些勒在石上的碑文。

他,就是欧阳询, 被后世誉为“一代楷圣”。这个模糊的黑白背影,隐约于时间上游。

脚下这片土地,乃其祖居。是他生命的来处,亦是他此生的安息。

山以书而名,谓书堂山。

或许,除了碑文,这里才是离欧阳询最近的地方。

这亲切的大地里,栖息着他古老而温暖的魂。就像,那老去的岁月里,埋着一颗美丽的种。

(二)

权力倾轧,战乱频仍,江山易主。欧阳询所处的时代,起落沉浮,并不太平。

公元569年,他的生命,黑暗得几近窒息。

这一年,父亲欧阳纥因被陈朝皇帝疑有二心,便以广州刺史之身愤而反叛朝廷。旋即,兵败。反叛,杀头之罪。等待欧阳一家的是什么呢?头悬城门,满门抄斩。

其时,欧阳询13岁。这个少年的记忆,从此布满了漫天的惊恐与血腥。父亲、母亲、兄长……生命中所有的至亲,一夜之间,都凄然躺在血泊里。

上天似乎是有意给这个蒙难的家族,留下了一颗生命的种,同时也给中国书法留下了一粒美好的种。

年幼的欧阳询死里难生,被他父亲的生前好友江总带至都城建业(今南京),收于膝下。两年后,皇后驾崩,大赦天下。欧阳询如一片孤独的叶子,“苟全性命于乱世”。死神吞没了他所有的血缘人伦,所有的相依为命。欧阳询,一辈子都不曾走出那一片伤痛的阴云,即令他后来活到八十五岁高龄。

然而,这幸存的生命,从小就不缺强健和卓越的“因”。

《新唐书·欧阳询传》曰:“总教以书记,每读辄数行同尽,遂博经史。”这个孤独的少年,一目十行,敏悟绝人。经史如稻粱,滋养着他的生命。其德、才、学、识,亦如“倚天照海花无数”。

公元581年,来自北方的力量,结束了中国历史上300年的南北分裂。24岁的欧阳询,亲历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改朝换代”:由南朝而隋。那是科举肇始的时代,当朝者求才若渴。欧阳询以其过人的学养与才能,出仕朝廷。48岁拜为太常博士。当年那一只“惊弓之鸟”,而今“春殿语从容”。

后来为官太原的太守李渊,仕于隋廷时即与欧阳过从甚密。李渊独爱其才而又处世不惊。这一段交游,成为欧阳询人生的重要伏笔。

公元618年,隋帝被迫禅位于李渊,38年弹指一挥的隋朝终结。由隋而唐,欧阳询的生命又一次“改朝换代”。四年之后,高祖李渊封昔日故交欧阳询为“给事中”,进入人才智库“弘文馆”。

盛世修典。花甲已逾五程的他,开始为朝廷编撰《艺文类聚》,计48部,100卷。此后,欧阳询官至银青光禄大夫、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渤海县男。

这一切,皆发生在长安,与脚下的这片土地相距万里

处于江湖之远的故乡山巅,不知是否也曾感受到北国月下的遥遥凝望?

游子欧阳询,在他心里,除了这一片真实的故土,亲人早已是一群飘忽的魂灵。

行迈迟迟的欧阳询,从长安策马而归。他想以祭祖的方式,才能安顿自己的心灵。

他老了,回到最亲热的这片土地。在这里,每个日子开始在书卷里舒徐。读书,写字,作诗,登山……

千百年之后,我亦走在欧阳询当年走过的山道上。撑一把伞,任白亮的雨点敲击这山间的静寂。

“洗笔”泉(图/黄耀红)

在书堂山的半山腰,汪着一池清亮的泉。其上有石,苔痕正绿。于风化的石上,“洗笔泉”三字依稀可辨。相传,那便是欧阳询的手迹。仿佛就在一刹那,这一块石头,这一方泉水,时间深处那张模糊的面孔,忽而格外真切。是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棵树下,就在这个水池,他弓着身子,看那笔上的墨色,在清幽的泉水中,渐渐地漫开去,漫开去。那可是名动天下的一支笔啊。

树木们看见过,满头白发的欧阳询回到了书堂山。他立在这个山头,看着山下的老屋,也目送着北去的湘江。而今,在海拨近两百米的书堂山顶,立着一块石碑,曰“太子围圩”。

据文物考古专家证实,此地即为欧阳询先生的归葬之地。自13岁所有亲人故去之后,欧阳询命如飘蓬,终于在故乡的山头,安息。

人世间,除了那些漫漶的碑刻,能够为欧阳询提供生死见证,少不了这一处化为泥地的墓庐吧?

欧阳询,这一幸存的“香火”,从此繁衍为血缘千年。

其子,欧阳通,家贫,极具孝心。母亲教习父字,日后臻于化境,卓然有成。书法史上,与其父并称“二欧”,亦如羲之、献之并称“二王”一样。

(三)

子曰:仁者无忧,智者无惑,勇者无惧。

仁、智、勇,此三者均在欧阳询的生命里存在。而最不缺的,或许就是坚忍和勇毅,刚强与理性。

祖父为南梁之征南大将军,父亲为陈朝之广州刺史、左卫将军,敢于叫板朝廷的豪杰之士。杀人如麻,拥军自重。那性情中的彪悍,霸气,倔强,叛逆……可想而知。然而,欧阳询的过人的天分,并不在于江山,而在于经史,在于翰墨。

他仕隋唐二朝,官至太子率更令。人们并没有记下他这个光宗耀祖的官名,倒是他的字,从此被藏之名山,传诸后世。

欧阳询自幼随江总读书习字,除了是一个博通经史的少年奇才,其对于书法的痴迷更被传为一代之佳话。

史载:欧阳询尝行,见古碑,晋索靖所书。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百步复反,下马伫立,及疲,乃布裘坐观,因宿其旁,三日方去。

索靖,晋代书法家。欧阳询偶见其碑,下马,立在碑前,手画心摩,竟如老僧入定。走了几百步,又回头再看。看累了,就找个布垫坐着。晚上,就地而卧。如此着魔中邪一般,竟停留了整整三天!

书堂山“驻马观碑”雕塑

那个席地而坐的身影,如今已成雕塑,置于书堂上登山的路旁。是啊,世间所有的美与创造,从来就是一种生命的沉醉,更是一场生命的救赎。你想得到,当欧阳痴迷于碑刻的时候,他那密布心空的、关于家世的冬云定然也悄然消散开去了吧。

在欧阳询的时代,王羲之早就卓然为一代“书圣”。观其《兰亭集序》,那是行云流水,顾盼生风的行书法度,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生命率性?是俯观宇宙之大的哲学,亦是俯察品类之盛的欢娱?

“一觞一饮,亦足以畅叙幽情”。江南的山水与风神,书法的灵秀与才情,在这种生命的自在与达观中相遇。一切,刚刚好。

欧阳询铺开一帖兰亭,如同铺开一幅茂林修竹、曲水流觞的意境。但,他的内心终归不像王羲之那样草长花开,也缺乏那种作“东床快婿”的洒脱率性。

欧阳询的内心,积着太重太深的疼痛。

我想,仕于隋廷的欧阳询,眼里追摹着《兰亭集》的怡人春色,笔墨却不自觉地渗入了北国刚正。那里从不来不乏篆书的古意,魏碑的坚定。那种严整,那种森然,那种峥嵘的骨气,都是他内心的风景。

欧阳询楷书《兰亭集序》

贞观二年,年逾七旬的欧阳询以一种有别于羲之的字体,书录《兰亭集序》。同样的内容,不同的杰作。

如果说王羲之所创立的是行书之美,那么,欧阳询所创立的则是楷书之美。

楷者,正也。人正,则艺正;天道,即书道。

欧阳询在自己的时代,无人不知其书艺精深,并且老而弥坚,为唐初四大书法家之一。与虞世南,并称为“苏虞”。无论是早年的《皇甫诞碑》,还是晚岁奉太宗之命刻写的、由魏征撰文的《九成宫醴泉铭》,抑或他的《化度寺碑》,他是当之无愧的“唐人楷书”第一。

今天,随便翻开欧阳询的一页碑帖,就像翻开他漫长的一生。

就这样,且让你的目光沿着那正楷的文字缓缓流动吧。

每一笔,每一画,似乎都内心方正,屏息凝神。它们,齐刷刷立在碑刻里,打败了千年风雨;又像是昨夜或今晨刚刚写就,一纸气韵,正如万象共生。

那是充盈着生命的气场、节奏、韵致。因为美的融通与共鸣,你甚至觉得,纸上那些笔迹,更是像是自己的心迹。

6世纪的欧阳询与21世纪的你,如山水一般融为一个生命的整体。

你知道,“八诀”是欧阳询关于书法的夫子自道。那里充满了生命的力道、气象与境界。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他说,点“如高峰之坠石”,那么险,那么急,那么猝不及防而又轰然乱响。“竖弯钩”是另一种美,“似长空之初月”,清新寰宇,天净沙洲;所谓“竖”,是“万岁之枯藤”,苍而韧,曲致而伸。至于字里的斜钩呢,如“劲松倒折,落挂石崖”,亦与高峰坠石一样,险绝过人。“撇”也不只形似钢刀,而具“利剑斩断犀象之角牙”的力道。“捺”也不是“扫”,而是“一被常三过笔”。

其实,关于汉字笔法,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点如瓜子撇如刀,横轻直重捺如扫”。相形之下,瓜子、刀、扫之类,无非是一种舍“神”而取“形”的描述,无异于图案装饰。它所忽略,所抽离的正是书法艺术中一刻都不可缺少的生命气象。

拥有了生命的文字,千百年都在吐纳着鲜活的气息。

那里有天地之大美。壁立千仞的险峻,古木参天的苍劲,长河秋月的素洁,兰草春溪的灵动,飞沙走石的神秘,阵云千里的磅礴……

当所有的美丽悄然化去,满纸又幻化为目光的沧桑与笃定,心境澄澈和庄严

与王羲之的灵秀与飘逸不同,与颜真卿的刚正与方圆不同,欧阳询的楷书之美,最能于平坦之中见出险峻。

想想啊,那又何尝不是他一生的生命遭遇?于满门抄斩的血光里苟活,又谦谨地仕于隋唐二朝。于举世无亲的世间,在相互倾轧的官场,他的生命美学何尝又不是惊心动魄,绝处逢生?

至于碑刻里的奇正,俯仰,轻重,动静,向背,偏侧,何尝又不是熟读经史的欧阳询一生奉行的哲学与精神?

孤独,隐忍,险峻。一笔一画里,留下了他手腕的力量,留下了他神情的专注,留下了八面停匀的气息。

在这里,生命与艺术进入沉静的化境。

那沉静,仿佛叫人想起《大学》里的句子:“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如果说颜真卿的《祭侄篇》,充满着生命的悲伤,那么,欧阳询的正楷,盈满了静能生慧的能量。

他说:“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轻重,凝神静虑。”

黑白之间,欹正之间,俯仰之间,退让之间,是他持平守正的底色,是他平中见险的生命遭际,亦是他森然有度的内心法则与理想中的人间秩序。

据传,现实中的欧阳询,乃丑男一枚。不高,且瘦弱。而观其字,无不以为其形貌魁伟。他以自己的书法,在人间留下了精神的面相。

(四)

你或许知道,日元上印着的那个人物,并非天皇,而是明治维新时期开启民智的启蒙思想家福泽渝吉。纸币上的头像,出于一份纪念,一种传播,更出于一份全民的敬重。

早在六世纪,唐代的欧阳询亦有类似的幸运。不过,不是印其头像,也是书其文字。

书堂山门楼

《旧唐书食货志》载:“开元钱之文,给事中欧阳询制词及书,时称其工。其字含八分及隶体,其词先上后下,次左后右读之。自上回环读之,其意亦通。”

此钱,为唐高祖武德四年始铸,钱径2.4厘米,重3.6克,币文即为欧阳询所书。

通宝钱币上的文字由给事中欧阳询所书。书艺之工,朝野共识。更深的寓意在于,置身于大唐盛世,此个细节是不是也透出一点超越官本的文化敬意?

在书堂山门楼之下,滚着两枚深色的钱币造型。外圆内方,上书“开元通宝”。

我想,书以雅而名,钱以俗而称。雅俗之间,正好有着一种美的张力。在这里,古老的汉字,如同一个精灵,悄然连通着一个王朝的市井之声,和它的文化弦歌。

雨停了。站在书堂山上,举目四望。山水,田园,道路,正如大地的笔画。似乎天地万物,都在缓缓地书写着一个繁体的“书”字。

玉座息欧阳万卷书香传宇宙,名山藏太子千秋堂构镇乾坤。

问世间,还有哪一个名饰,会比“书堂”更加温润?

又有什么样的纪念,比得过这一座山的矗立?

美,超越了功利。

唯有它,才是生命的法度。

*作者系湖南教育报刊社编审,教育学博士、教授,文化专栏作家,长期致力于中小学课程与教学及教师教育研究。本文经作者授权,凤凰网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责任编辑:柳理 PN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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