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和比自己深邃高明的人交流,才有裨益。就像下围棋,两个业余棋手无论怎么切磋,都很难提高到专业水平。要达到专业水平,需要和专业棋手下。在业余的切磋中,尽管你有很多漏洞,但对方抓不到,反而会让你获胜。久之,你就会把毛病当成法宝。一旦面对专业棋手,那些法宝就成了漏洞,会被他抓住并一举击溃。吴清源说,下围棋,假如两方都不犯错误,谁也不会占优势。所以围棋需要耐心,等着对方犯错误就好。
这句话醍醐灌顶。要知道,所有的妙手都是建立在别人犯错误或者是不认得的基础上,一旦别人认得,它就只是老老实实的本手。当你存心想要占对方便宜的时候,就已经步入危险了。《天龙八部》里,木婉清喜欢使毒暗器,萧峰说,以后不要这样,碰上高手只有自己吃亏。 在生活中,处处想占小便宜的人,就处在业余段位上。在专业领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爱占小便宜的习性,令他一旦碰到真正的聪明人,就会输得很惨。看到有人总是为块儿八毛钱耿耿于怀,就知道他不可能富裕了。
这就是为什么开阔眼界十分重要。假如一个人只能待在村子里生活,村子会牢牢塑造他的一切。哪怕他有许多潜能,因为碰不到和高手切磋的机会,就永远不会被激发,反而是那些实为毛病的小聪明一点点被熏染得坚固。这个人就毁了。
读书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一本书的作者平平庸庸,没有任何过人的阅历和见地,想从这本书里挖掘出新鲜是不可能的。读糟糕的书、听糟糕的语录会让人变得弱智。
烂书烂文章,非但无益启发新知,反而会让人觉得一切道理不过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读经典很重要。和经典的交流,就是和高手的过招。他的深邃和高明远远超过你。但正因如此,往往会让你看不懂,并觉得没什么稀罕。 业余棋手直接看专业九段下的棋,是一头雾水的,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下,反而觉得业余选手杀来杀去比较痛快。《飞狐外传》里讲到两个绝世高手比武,旁边围观的都看困了,两个高手你也不动,我也不动,不知道在干嘛。当一个人不去琢磨自己不懂的东西如何高明的时候,就容易陷入盲目的自大。这篇文章聊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孔子的段位。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而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篇文章只讲“吾不如老农”一句。这句话看起来十分简单,似乎人人都会说,但实际上,没有很高的境界,不可能讲得出。
这种高明,要在比较中才能发现。比如,有人留言问我:“郓哥之佞”的“郓”和“佞”怎么读?我说:“查字典去。”
这两个字我不是不认识,但你明明可以搜一下就解决。你复制到给我的私信里也是复制,复制到搜索引擎里也是复制,后者可以让你马上得到十分详尽的答案,为什么不去查呢?我顶多告诉你这两个字的音,但你可以搜到它们的所有释义。从求知的角度上看,显然是自己动手更好。这样的人,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不认得字,而是没有主动学习的习惯,处处依赖别人,不肯动脑。
但有时候,我并不方便直接指出。人和人的关系是不同的,有些人,你让他去搜,他会觉得你很冷漠:“明明你知道,举手之劳,为什么还让我搜?”一看孔子对樊迟的回答,我就恍然大悟:
孔子说,樊迟啊,在这个问题上,老农比我懂得多啊。 下次别人再问我,我就说:朋友啊,在这个问题上,字典比我懂得多啊。
“吾不如老农”,简简单单五个字,体现出十分丰富的层次:
人人都以为孔子知识多,但孔子不以此自居。假如别人问我一个编程问题,我只懂一点,又不确定,也会告诉他。我的动机是什么呢?不是让他得到更详尽的解答,而是向他表示我有这方面的知识。孔子不需要这种虚荣心,他总以让对方受益为目标,不以展示自己的渊博为目标。
樊迟对孔子说,我想学种庄稼。其实是问错人了。孔子不是种庄稼的行家。樊迟问孔子仁是什么,孔子说“爱人”。今天流行的“仁者爱人”,要有一半功劳归于樊迟,正是像他这样并不聪明的学生问,孔子才给出如此回答。孔子从不介意樊迟问仁问知,他不会说,哎呀,你的问题太大了,也不会把给其他学生的答复原样不动地告诉樊迟。颜渊问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但孔子不对樊迟这么说,他知道樊迟接受不了。可见孔子的确诲人不倦。但樊迟问到种庄稼,孔子用不回应的方式,其实是另一种回应,意在说:你问错人了,方法比答案更重要。 但孔子不会直接粗暴地告诉樊迟:问老农去。那样就降到像我这种让别人“查字典去”的水平了。“查字典去”,这种回应透露出被问者在答疑技巧和人格修养上的欠缺。“查字典去”是命令的口吻。命令的口吻会令对方不快。当一个人用命令的口吻与他人交流时,隐含的假定是:我比你高明,我可以使役你。这种倨傲的姿态,可能会伤害到一部分请教者。请教者可能说:“我懒得查,我难道不知道字典上有吗,问你只是因为你就在手边,比字典好用。”这就引发了意气之争。 “吾不如老农”,不是使役的语气,而是事实的陈述。陈述事实给对方,让对方自己来抉择。这就不是命令,而是启发了。 实际上,樊迟真的问错人了吗?并没有。因为樊迟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想问种庄稼。我们要留意《论语》的措辞。樊迟向孔子请教“仁”,请教“知”,《论语》上写,“樊迟问仁”,“樊迟问知”。但这次,《论语》写的不是“樊迟问稼”,而是“樊迟请学稼”。这表示樊迟并不是对种庄稼有特殊的兴趣,而是想逃避现在的学习。 樊迟此刻,是遭遇到人生路径的选择问题了。我见过很多小孩,初中没读完,成绩不行,跟家长说,“我想学电脑”。真的想学电脑吗?数学满分100考6分还想学电脑?说想学电脑,其实是想玩电脑,学习态度不行,又讳言这点,就绕个弯,表示自己有别的兴趣和爱好。樊迟就是这个情况。 樊迟天性鲁钝,不如其他同学出成绩,就起了放弃的心,打算改行。但樊迟并不是真心喜欢种庄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樊迟马上“请学为圃”。可见意马心猿。 既然想改行,为什么还要来请示孔子呢。这正体现孔子对樊迟的爱。有许多弟子向孔子请教过仁的问题,而《论语》里记载最多的,正是樊迟。樊迟虽然不聪明,但他的问题多。而孔子,从来没有厌烦过。试想一下,有个学生,今天跑来问老师什么是仁,老师给他讲了。第二天,又跑来问老师什么是仁,老师给他讲了。第三天,还跑来问老师什么是仁,我要是老师,就气坏了:哎呀,你真笨,上次刚跟你讲过,你又忘了?你把老师说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但孔子从来不这样。哪怕樊迟问三次,孔子也会三次给他答案,而且每一次,孔子的回答都不同。孔子从来不觉得樊迟这样的弟子没法教,他倒是批评宰我没法教。虽然宰我比樊迟聪明得多,但愚钝不是大问题,懒惰才是。 孔子对樊迟无比耐心。樊迟很喜欢他。但樊迟又对自己失望,所以找到老师,说想改行。孔子很凄婉地表示:樊迟呀,你要是真觉得学礼学义很困难,那就只能拜别人为师了。在我的门下学习,吃苦是必须的呀。 孔子这里,是在用感情挽留樊迟。你要学种庄稼,那你只好跟着老农咯。樊迟说,那我不学种庄稼了,我学种菜行不行?孔子说,那你只好跟着菜农咯。孔子说“吾不如老农”,樊迟立马就不再“请学稼”,说明什么?说明樊迟还是想跟着孔子学,做孔子的弟子。 孔子很清楚樊迟的心理,他知道樊迟面临的真正问题。但他不会虚伪地说些诸如,“樊迟你要加油,你一定行的,老师相信你”这种屁话。所有从内心里已经放弃了学生,又在口头上虚伪地表示对学生抱有信心的老师,都是如此,这种敷衍是对学生的不尊重。 以孔子之睿智,对樊迟之鲁钝,依然不肯说出那种虚伪的鼓励。固然那些话会让樊迟很舒服,但不说,才是对樊迟的尊重。因为孔子从心底,从来没肯放弃樊迟。 孔子明白,各人天资不齐,樊迟无论如何不能达到子贡、子张、子游、子夏的聪明。但是,哪怕是再鲁钝的人,只要你有向学的心,只要你期待自己变得更好,你就是君子,就是好学的人。孔子没有当面批评樊迟,却在樊迟离开之后,对别的弟子讲了一番道理,说明为什么学礼学义要比学稼学圃更重要。 孔子真是诚实的人。他不会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种话,应该是自己对自己说的,因为爱惜职业,所以告诉自己,我所从事的劳作,并不比任何一种劳作低贱。但没有一个父母会对子女说,你成绩这么差,干脆别读书了,种地去吧。如果父母从心底认为读书比种地好,还这么劝子女,其实是从心底放弃了他。但孔子怎能如此放弃樊迟呢。 樊迟走之后,孔子对弟子讲的一番话,其实是说给樊迟听的。孔子知道,那些话一定会传到樊迟耳朵里,同时也知道,那些话并不方便当面说。人的情绪无常,当时讲,容易让樊迟颜面上难看,容易触发他的逆反心理。所以要等他走了,告诉别人,回头转给他听。 樊迟终于没有离开孔子。又一次,樊迟向孔子请教:先生,请问什么是仁呢?孔子说,樊迟啊,一个人,起初遇到困难,后来有所收获,这就可以叫做仁了。 孔子的苦心,于此可见。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公众号:i_wanglu 新书《唧唧复唧唧》 |
|
来自: 东方竹马 > 《社科政教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