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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山东老家的时候，83岁的父亲突然对我说：“我现在喝不了太多的酒了，今天你自己多喝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落和伤感。他拿出一瓶珍藏的好酒，自己却只喝了一小杯。 父亲一向嗜酒如命，家里人早就劝他戒酒，连我也多次劝过父亲要节制一点，但父亲却总是不听，吃饭时不让多喝，那就把酒藏在屋里的各种角落，没人注意的时候就抿一口，为此，没少和母亲闹别扭。如今，父亲突然自己觉悟了起来，按理说是天大的好事，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虽然嘴上连连称好，内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悲伤翻腾。那顿酒喝得有点兴味索然,几杯下肚便已有了醺醺醉意。醉意朦胧的我好象第一次清醒地感觉到，父亲老了。
父亲是个农民，大字认不得几个，也没见过多少世面，除了田间劳作之外，唯一的喜好就是喝酒，开心时要借酒助兴，苦恼时要借酒消愁，累了要喝酒解乏，闲下来要喝酒解闷。虽然天天离不开酒，但父亲却不是那种整天泡在酒里无所事事的人，父亲酒量大，喝了酒以后便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再苦再累的活都不在话下。父亲的大半生都是在贫困拮据中度过的，，也许只有酒才能让父亲忘掉生活的种种苦难，也只有酒才能让父亲在生活的重压下挺起身来。不过，由于父亲性如烈火，见不得别人欺负弱小，好打抱不平，酒后的父亲也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
我小的时候，由于家里穷，父亲常常是喝了上顿没下顿.而且贫穷家庭百事哀，即便有了酒，因为烦心事多，喝起来也总是不能那么舒心畅意，常常是刚端起酒杯或酒杯还没放下，家里就已经乱了套。也许因为有太多这样的记忆，能让父亲喝得起酒而且喝得上好酒便成了我多年的心愿。每次回家，什么都可以不带，酒是必备的，自己从各方搜罗来的有名的酒无名的酒也总是要留给父亲尝一尝。近些年，家里的条件好了些，父亲喝酒的档次也水涨船高，有段时间，父亲把喝过的各种名酒瓶子堆在院子里显眼的地方，能想象得出，父亲喝这些酒时的那份惬意和满足。
自从我上大学后，父亲在家里就允许我陪他一起喝酒了。算一算，如今忽忽已过三十年。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往往是三杯两盏下肚，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父亲平时是十分严厉的，但在这种时候，却变得异常亲切，任由我指天划地胡言乱语，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时候的我与其说是喜欢和父亲喝酒，不如说是在享受和父亲喝酒时的那份平等和任性。而父亲喜欢的又是什么呢？是儿子长大后的欣慰？是自己酒量好的得意？抑或兼而有之？
慢慢地，我终于可以和父亲推杯把盏你来我往的对饮了，这是我们父子喝酒最开心的日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多年，再后来，父亲的酒量便开始一点点退步了，前几年，父亲腿摔伤做了很大的手术，出院后酒量更是跌了不少，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每次劝他少喝点，他总是很不服气地要和我比一比，最后大都只能以我假装醉酒收场。
陪父亲喝了三十年酒，我们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有些话不用说,只要碰一下眼神便能心领神会。这几年，父亲耳朵背得厉害，我们喝酒时话说得越来越少，偶而会谈及一些家族的往事，往往是刚提起话头就彼此知道结尾。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对坐着，好长时间才如梦方醒般地端杯小饮一口，时间就在这时有时无的轻啜当中，慢慢流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每当陪父亲喝酒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白居易的这首诗。能够想象到一千多年前白居易信手写下这首小诗时的那份愉悦，自己有好心情喝酒的时候并不多，有好心情又有知己相坐对饮的日子更为难得。知子莫若父，三十年后的父亲已成为我喝酒的知己，和父亲喝酒，我喝得安心，醉后睡得踏实。
父亲80岁生日的时候，我回家给父亲庆寿，陪父亲喝了一天的酒。第二天上午十点不到，父亲一个人把饭桌搬到了院子里，走过来轻轻对我说：“今天你要赶飞机，咱们早点在院子里喝点酒。”至今仍让人后悔不已的是，我当时为什么不把机票退掉，陪父亲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在喝酒中度过那个炎热的夏日？为什么我会那么轻松地拒绝了父亲转身离家而去？要知道，父亲的眼神里可是充满了慈爱和期待。 在酒桌上从不服输的父亲如今已不再逞强，父亲真的老了，我为父亲的老去感到心伤。父亲，今年夏天我一定和你把错过的那顿酒补回来，就在我们老家的院子里，就在夏日的树荫下，就我们俩个人，几盘小菜，一壶老酒，在聒耳的蝉鸣声中，我端起酒杯：父亲，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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