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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漫谈

 阿里山图书馆 2016-04-20
    
对于能够在一年一度的除夕或元旦坐进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大楼“金色大厅”现场享受“新年音乐会(Neujahrskonzert)”的人来说,这不仅是一次愉悦生活方式的昂贵体验,同时也是幸福人生的显著象征。因为在“金色大厅”将《美丽蓝色的多瑙河》序奏的弦乐震音打断,逼着平时颐指气使惯了的指挥大师转过身来放下架子道一声“新年好”,总比坐在电视机前数着洛林·马泽尔到底会说多少种语言的“新年好”更能享受到节日的欢乐,那个时候全场一千多人就像一个洋溢温馨爱意的大家庭。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在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的时候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拍巴掌,就算你在别的地方人再多,巴掌拍得再响再齐,金色大厅的巴掌都永远是正宗而无可替代的——即便它的历史并不悠久——据说还是1987年卡拉扬第一次指挥新年音乐会时发明的。不过我真有点不相信,印象中,德文“拉德茨基”意译过来就是“拍巴掌”,以至于世界各地对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效仿,如果“安可”中忽略掉了《拉德茨基进行曲》,现场观众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可以这样理解,越是滥竽充数的乐团,越是要使出“拉德茨基”这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一支曲子的满足便值回所有的“假冒伪劣”。

我从1987年开始关注并收看中央电视台转播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在卡拉扬、阿巴多、小克莱伯、马泽尔、梅塔之后,我的兴趣越来越淡,虽经中间几次振作、反弹,但卡拉扬和小克莱伯的时代终告一去不复返。以下是我倒推近十五年的聆赏笔记,权当回忆与备案。

2010:又见普雷特里

   
所谓“好货人人能识”。2008年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请出年逾八旬的法国指挥家乔治·普雷特里,使渐成“鸡肋”的电视转播和日后发行的唱片顿时令人耳目一新,重现诱人魅力。我本以为音乐风格性极强的普雷特里在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只是“偶一为之”,未曾想仅隔一年他便“回归”,而相关报道更将他的“回归”当作炒点,好像他离开已经很久似的。

其实2009年的巴伦博伊姆也是能够给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带来新意的指挥家,但是他的内心绝对没有普雷特里纯净,在今天的世界上,纯净的心灵更能带来真诚的音乐感召,即便是一场节庆的娱乐,人们也希望从中得到来自艺术表演的尊重。由此说来,普雷特里的“回归”虽如闪电般迅捷,但他的充满温情浪漫的《蝙蝠》序曲甫一响起,传到耳际的乐声竟如隔世仙乐重闻。

对于维也纳人来说,一个众望所归的新年音乐会指挥应该年复一年地不离不弃,就像“改革”前的博斯科夫斯基和马泽尔一样。当然,如今已经全球化的新年音乐会由谁来指挥下一届也不再有悬念可供猜测,提前一年的预告至少让我们在一年当中可以对自己心仪的指挥家数着倒计时过日子。事实证明,普雷特里和巴伦博伊姆都没有辜负期望,将于2011年首次登台的奥地利指挥家弗朗茨·维尔瑟-莫斯特同样值得期待,因为他在我心目中同样是一位能够塑造纯真音乐的堪比崇高的艺术家。

老当益壮的普雷特里再次呈现他轻松而稳健的维也纳风情,他没有回避幽默与玩笑,耍得充分却不失节制,台上台下欢声笑语,音乐展示得很辽阔、很丰沛,有时还洋溢着反讽般的庄严。在我的印象中,好的新年音乐会指挥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凝聚能力,他使舞曲的节奏不狂不躁,乐音的起伏张弛有致,简易的和声中奥妙无穷。当然,已成经典的卡拉扬是一种味道,小克莱伯是另一种味道,从前能够创造出脱俗而不失趣味的也许还有哈农库特和小泽征尔,他们可能比片面强调音乐性的阿巴多和穆蒂更容易在新年音乐会舞台上受到追捧。

普雷特里音乐的奇异之处还在于将19世纪的巴黎风情与同时代的维也纳无缝嫁接,虽说我们可以把第一次在新年音乐会上演奏的爱德华·施特劳斯的《海伦方舞曲》:仍然当作奥芬巴赫的原作《美丽的海伦》或者与原本出于“船歌”的《莱茵仙子》序曲一样去欣赏,但约翰·施特劳斯的《在克拉普芬森林》和《巴黎狂欢节》无论是“法国波尔卡”还是“加洛普”,都被普雷特里演奏成法式的乐天开怀和意气风发,音乐的情绪突然高涨,意境也立刻博大起来。我想音乐会现场的人一定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令人兴奋的变化,掌声与喝彩声明显更热烈,音乐的“致意”取得双向的回应。

每年的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总有一首重头曲目,今年的应该是奥托·尼古莱的轻歌剧《温莎的快乐妇人》序曲。从音乐本身价值说,这是一首艺术含量极高的音乐会序曲,在技法上超过施特劳斯家族所有的序曲。这样一首在美丽的乐音进行中“移步换景”的管弦乐曲被普雷特里信手挥洒出更丰满浓烈的色彩,突如其来的妙趣横生是荡气回肠的大写意,怪不得维也纳爱乐的“老油条”乐师都使出全部的“激情”像疯子一样冲向乐曲的尾声高潮。

随着像普雷特里这般“骨灰级”或“殿堂级”的指挥大师被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所陆续发现,音乐会的曲目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

想想尚属我国新生事物的新年音乐会已经基本从施特劳斯家族的束缚中突围而出,面向全球的“维也纳产品”没有理由不寻求普适化的发展轨道。每届都会出现若干首“首演”,每届都会有新作曲家作品加入,虽然施特劳斯家族仍底气十足,但音乐会现场的火爆气氛逐渐被“非施特劳斯”点燃,比如今年第一次露面的丹麦作曲家、指挥家汉斯·克里斯蒂安·隆贝素有“北方的施特劳斯”美誉,他的代表作《香槟加洛普》精致而跳脱,结尾处加入的乐师合唱竟引得台下观众亦不由自主地开口。在这样的妙曲面前,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香槟波尔卡》便显得了无新意,相形见绌。

2009:巴伦博伊姆“海顿年”主题
    
指挥大师丹尼尔·巴伦博伊姆首度执棒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的消息早在2007年底便在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官方网站发布,虽然没有了悬念,还是令人翘首以待经年。在乔治·普雷特里为维也纳音乐风情涂上浓郁的法兰西色彩之后,我们有理由相信,巴伦博伊姆的施特劳斯家族“轻音乐”将会呈现出“举轻若重”的德奥“严肃音乐”的状貌。

在维也纳爱乐的惊人可塑性面前,“巴伦博伊姆风格”得到十分到位的体现,起始曲目《威尼斯之夜》雄浑稳健,完全剔除了“轻歌剧”的成分,即使其中的圆舞曲段落,都是那么四平八稳、言之有物地进入,不得不承认巴伦博伊姆此刻已在倾尽全力,使得这首鲜为人知的序曲一下子或威仪八面或柔情万种地风光亮相。也许身处现场的听(观)众更有可能受到气氛的感染,而并不能产生与此前同类音乐会的强烈对比感,对我来说,聆听CD与观赏现场实况转播除了在音响效果上有较大差别外,总的感觉基本一致,一句话,这是一次音乐性、聆赏性极强的“新年音乐会”。

巴伦博伊姆当然要带来能够彰显他的身份及背景的作品,所以第二首圆舞曲《东方童话》便被他演绎得更加“受力”,舞蹈的轻盈被徐缓沉郁的步伐取代,抒情性大大提高,甚至在句法的呼吸间洋溢着深深的眷恋和感动。同样的解读方式也出现在《南方的玫瑰》,宽广的序奏引入宏大的主题,竟然再也带不起旋转的舞步,这也许是我听到的最严肃刻板的施特劳斯圆舞曲,而它又是那么让人熟悉的《南方的玫瑰》。

《吉普赛男爵》序曲原本便是音乐戏剧性很强的音乐,巴伦博伊姆毫不吝惜他的深度刻画才华,于宏大结构下着眼每一处细节,实在大大提升了该曲的音乐会地位。紧随其后的该剧《入城式进行曲》尽管节奏仍嫌稍缓,但气氛已明显改变,与序曲的庄严沉郁形成对比,顿生神清气爽之感。此时现场气氛好像第一次达到应有的高潮,足见巴伦博伊姆走的是卡拉扬和普雷特里的路子,并不醉心于像马泽尔、梅塔、穆蒂等人那般孜孜以求于调动观众热情的“新年方式”。

2009年在维也纳是一个特殊年份,200年前的5月31日,“交响曲之父”约瑟夫·海顿在入侵法军的炮火中病逝于玛丽亚希尔法附近的寓所。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海顿年”,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首演了海顿“告别”交响曲第四乐章——乐师们在观众的开怀笑声及喧哗中停止演奏,一一离去,以一种近于搞怪的方式表达对海顿式幽默的温暖敬意。然而,正是在这首海顿作品中,巴伦博伊姆为整场音乐会奠定了基调,他的维也纳风格显然更属于海顿式甚至莫扎特式而非施特劳斯,他在海顿这首并非分量足够的乐曲中似乎一下子复活了,那种源源不息的生命力扑面而来,无论是分句呼吸还是节拍递进都那么浑然天成,沁人肺腑。维也纳爱乐的新年音乐会就这样在临近结束的时候印上了海顿的标记,它本应是热闹的顶点,却在现场观众还没有欢乐够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迎来了“安可曲”,一气呵成的《心满意足波尔卡》之后便是年年期待的《美丽蓝色的多瑙河》及《拉德茨基进行曲》。

在本次新年音乐会首演的六部作品中,约瑟夫·赫尔梅斯伯格的《西班牙圆舞曲》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巴伦博伊姆因其卓越的成就和人道主义精神,曾被西班牙政府授予荣誉公民,《西班牙圆舞曲》在新年音乐会的妩媚登场,无论对指挥家本人还是西班牙政府,都是一次充满喜悦的致意。

对于热衷收藏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唱片的人来说,巴伦博伊姆执棒的2009年肯定具有特殊价值,虽然还不能马上将其与六十余年前的克莱门斯·克劳斯的成就作简单比较,但是在1987年卡拉扬、1989及1992卡洛斯·克莱伯、2001及2003年哈农库特、2008年普雷特里之后,巴伦博伊姆毕竟继续维护了爱乐者心目中的“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的高品位及高水准。他的亲和力也许远不及更受现场观众欢迎的马泽尔、梅塔或穆蒂,但作为录音制品,它毫无疑问将成为维也纳“通俗音乐”的演绎经典,在每一位爱好者的唱片架上占有一席之地。

2008:普雷特里带来“强力反弹”
 
许多对“新年音乐会”心向往之的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亲临那金碧辉煌、鲜花锦簇、梦幻般的现场,就只好通过电视转播来饱眼福了。我身边就不乏每年元旦晚上雷打不动坐在电视机前的“新年音乐会爱好者”。相比某些将现身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观众席作为人生终极梦想的人来说,立志收藏每一个新年音乐会CD和DVD的人显得更加务实,似乎这个目标如果从1987年开始实施,达成的几率非常之高。我也曾经有过此等宏愿,但自从1991年伯恩斯坦的猝然去世,不得已而让时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指导的阿巴多临时救场而破了1987年立下的“每年更换指挥”规矩后,除了卡洛斯·克莱伯的第二次执棒令人百看不厌之外,年复一年轮番登场的梅塔、马泽尔、穆蒂等,对于收藏CD和DVD的人来说,新鲜感与日俱减,欣赏的兴致每况愈下。虽然也曾间或出现了哈农库特、小泽征尔和扬松斯等带来一丝清新的人,但2007年又回到梅塔,就让人有股市突然跳水的感觉,心中的怅然是不言而喻的。

指挥2008年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的无疑“黑马”成色不低。84岁高龄的法国指挥家乔治·普雷特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将近一年前得知这个消息,我竟首先顿感惊诧,随之产生满满的好奇与期待。我喜欢普雷特里所录制的所有唱片,尽管它们多集中于意大利和法国歌剧以及法国20世纪的音乐。他的普朗克和米约风情万种,色彩斑斓,无人能及。对于欧洲的音乐会听众来说,普雷特里的声名堪称如雷贯耳。卡拉扬时代他就经常指挥柏林爱乐和维也纳爱乐,而且曲目比较宽泛,在德奥音乐的表现上更有“克路易坦再世”的美誉。

普雷特里毫无疑问是可以一直深刻下去的音乐大师,但对已届高龄的他来说,如何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再现施特劳斯父子时代的巴黎与维也纳的共通性,正是众所期待的。果不其然,普雷特里的曲目安排上特意突出了法国概念,并进而引申出其他的异国情调,比如《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中国人加洛普》、《俄罗斯进行曲》、《印度舞》等。这正是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中心”论调下的“全球化”意识在民众日常娱乐生活中的反映。当然,在2008年的元旦以《中国人加洛普》向有数亿电视观众的中国致以“奥运”祝福,就和马泽尔和小泽征尔用中文致“新年好”一样,说明中国与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已经有很密切的联系了。

正像奥芬巴赫的喜歌剧在维也纳横扫一切,施特劳斯父子的圆舞曲、波尔卡和进行曲也曾风靡巴黎。所不同者在于施特劳斯父子有即兴应景创作的优越性,他们为巴黎写出许多舞曲,普雷特里很轻松地就选出了如下曲目:《拿破仑进行曲》、《巴黎圆舞曲》、《凡尔赛加洛普》、《巴黎女郎波尔卡》等。值得一提的是篇幅比较长大的《“奥菲欧”四对方舞》,主题段落均来自奥芬巴赫的喜歌剧《地狱里的奥菲欧》,那著名的巴黎红磨坊“康康舞曲”以施特劳斯的音乐节奏方式多次呈现,其煽动力甚至超过原作,来自观众席的热烈气氛可想而知。

一向低调而少有明星效应的普雷特里既没有老态龙钟,也没有倚老卖老,他平和的心态充满童趣,他的高雅、他的温暖、他的轻盈、他的韵致,无不臻于化境,浑然天成,他既不以噱头换得现场的浮躁与欢闹,也没有像穆蒂和扬松斯那样故作深沉。对于欣赏录音和录像的人来说,普雷特里呈现出来的是精雅的小品,是散发着生活怡人芬芳的音乐甜点。他甚至使老于世故的维也纳爱乐改变了音色,不那么绵厚,不那么缜密,也不那么油滑。普雷特里音乐的风格是明亮的、高洁的、纯净的、随意的,从听觉上讲,织体上的清晰与精确使你有乐队编制减量的错觉,这是只有超级大师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原以为1987年的卡拉扬和1989年、1992年的卡洛斯·克莱伯的“新年音乐会”是不可超越的,但是2008的普雷特里令人耳目一新,他不仅呈现了维也纳舞曲的极致之美,而且唤回了往昔的时代,指向了音乐本身。

我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强力反弹”还有一个理由,便是2009年的指挥已经选定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又是一位底蕴深厚的指挥大师。在我看来,当今世上最得伟大的富特文格勒真传的不是扬松斯,而是巴伦博伊姆。也许我们即将欣赏到的是一次克莱门斯·克劳斯式的“新年音乐会”,作为“新年音乐会”的开创者,克劳斯将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提升到纯音乐的高度,并广为世人知晓。

2002:小泽征尔的音乐趣味
   
我从2001年开始对“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又有好心情了。哈农库特屈尊执棒是我所料未及的,他为这个年度盛会注入新鲜的汁液,既突出了高格调的维也纳趣味,又为这些“通俗”曲目添加了前所未有的音乐性。这一点是可以和卡拉扬和小克莱伯媲美的。我破天荒地买了这场音乐会的CD和DVD,以前的音乐会我只有一张博斯科夫斯基1979年和一张卡拉扬1987年的CD。我说的当然都是正版的。

记得我曾说过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已经引不来真正指挥大师的兴趣,其中我就提过小泽征尔。但是形势在新的世纪显然发生了变化,因为连哈农库特都来了。那么我们是不是还有希望在今后几年的金色大厅见到科林·戴维斯、詹姆斯·莱万或者安德列·普莱文呢?现在看来,盼来加迪纳、郑明勋、夏伊、拉特尔大概都不算是个梦想。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不管中国人是否习惯,都在向它良好的一面发展。

当梅塔和马泽尔已连续几年轮流坐庄的时候,我曾以为新年音乐会就这样沉沦下去。1987年的卡拉扬是惊鸿一瞥;1989年的卡洛斯·克莱伯只能等待他自己的超越。后来的阿巴多和穆蒂只能算是端庄严肃。一个城市的例行庆典在被大众传媒折腾了十几年之后,甚至想回到它的起点都欲罢不能了。

接着,哈农库特出现了。他和新世纪一起到来,为新年音乐会注入新的活力。他带来了不同的见解,很学究气,有说服力;他恢复了一些东西,比如音乐的本质、维也纳的气质、施特劳斯的精神;他也留下了问题:什么样的指挥更适合元旦的金色大厅?什么样的录音才有可能成为经典?似乎正是哈农库特的令人耳目一新,我们已经窥见了新年音乐会未来的指向。我想至少梅塔是不会再回来了,马泽尔就让他以博斯科夫斯基的接班人身份退休吧,音乐感觉越来越炉火纯青的阿巴多当然不能抽身而去,但是几年后再轮他一次吧。现在又回到了雄心勃勃、豪情万丈的1987年,要全球最好的指挥,一年轮一个,短时间内不许重样。就这样。

于是,小泽征尔准备登场。其实小泽能在这次新年音乐会登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马上要辞去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席指挥职位,正式出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那么以后的维也纳爱乐有可能也在他的掌握之中。新年伊始,与乐手同乐,给维也纳乃至世界一个喜气洋洋的见面礼,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注意。作为指挥大师和大牌艺术家,小泽有说不尽的优点。他对艺术专注投入,责任心极强,对乐队要求严格得近于苛求。他擅长浪漫派的音乐诠释,并能不断地超越自己,攀升一个又一个高峰。小泽也很会做秀,不论是在排练场还是正式演出场合。我看过他几次排练,为了纠正某铜管乐手的错误,他都跪在人家面前了。有一次他在为大提琴家罗斯特洛波维奇伴奏时,眼神和动作始终保持与老罗的对视,那种交流很感人。这还不算,当老罗在加演巴赫无伴奏组曲时,小泽干脆盘腿坐在老罗的脚旁,微仰着头,比任何人都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有谁见过别人这么做吗?

小泽富于正义感,人品端正却又放荡不羁,思想上也比较激进叛逆。我一直很敬仰他,认为他是日本人中的另类,或者说是我所知道的最优秀的日本人。八十年代以后,能掌管一个一流乐团二十年以上的,小泽是唯一。当然,波士顿最近几年的声誉有所跌落,越来越无法和明希及斯坦伯格时代相比。但这大概和小泽没多少关系。因为全球乐团都是如此,乐手们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敬业了。财政有问题,观众也有问题。不过小泽的唱片真的都很值得一听,不论是他指挥波士顿,还是维也纳爱乐或柏林爱乐。我最近连续听了好几张他指挥日本斋藤秀行纪念乐团的录音。真是张张精彩。斋藤是他的启蒙恩师,也堪称日本的“古典音乐之父”。小泽以他的威望网罗世界各地最优秀的日本音乐家组成这个乐团,各个声部都有顶尖人物担纲,音色实在是好到极点。他们每年只在一起演出几次或录几次音,却表现出无比的圆熟性和默契。他们只向最过硬的曲目挑战,如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交响曲,或者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和《B小调弥撒》。

据说,小泽执掌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之后,将开始一个庞大的歌剧录音计划,重点将是莫扎特和理查·施特劳斯。这样的消息听来就令人兴奋。小泽真是日本人的骄傲,亚洲的骄傲。

不久前,我在与DG的录音制作人齐德·麦克劳赫林的交谈中得知,当传统的剧目都被阿巴多录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要考虑换人了。小泽是一位在乐坛上享有极高威信的人,他在爱乐群体中也很有亲和力。另外他能从日本搞到大量的钱来资助演出和录音。这就意味着,从明年开始,DG或者Philips将开始制作发行小泽版的莫扎特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这无疑是一个庞大的录音计划,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之,大家又都有饭吃了。在这场大规模行动之前,执棒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岂不是最好的前期宣传。

当Sony和华纳在古典音乐界势力日渐衰微的情况下,环球音乐集团似乎有了收复失地的机会,自从卡拉扬和穆蒂的新年音乐会唱片分别在DG和Philips发行之后,其他的无不被Sony、BMG、Teldec、EMI抢走了发行权。如今“环球”的不贰之臣小泽征尔接过了指挥棒,这一原宝丽金唱片集团的禁脔和利润增长点时隔数年之后再次失而复得。不过对于爱乐者来说,能在收看现场转播之后再长期拥有一张CD或DVD,那才是最主要的。

当然,对于亚洲的观众来说,小泽征尔是一个知名度比谁都高的指挥家。问题是,对于一个给人留下插科打诨印象的新年音乐会来说,貌似严肃的小泽是否合适?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小泽绝对是一个能够放得开的人,他也不乏幽默感。只是小泽的指挥动作不甚雅观,即使他届时活跃了气氛,那也肯定是东方式的或者说是小泽征尔式的,这一点我倒是能肯定。我的理由来自他1993年与柏林爱乐合作的“森林舞台”露天音乐会,那次的“俄罗斯之夜”他可是卖尽了力气,动作夸张,调节场内气氛的能力一流。乐手们很买他的帐,这一点很难得。

后来加演的《拉德茨基进行曲》和保罗·林克的《柏林空气》其滑稽火爆堪称历次演出之最。小泽耍得有些过火了,他的动作已完全超出常规,侧对观众抡圆了双臂走起童子军的正步来,他的左手向漫山遍野的观众挥一圈,口哨声便席卷而来。这一个场面就可以作为他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成功的保证。还要怀疑小泽的音乐诠释能力吗?不要忘了,小泽最擅长的是法国音乐和浪漫派音乐,他赋予音乐的诗意和深层解读在当今健在的指挥大师当中已罕有对手。在我的印象中,小泽还没有一张施特劳斯家族音乐的唱片发行。那么,这个我们所盼望的时刻岂不马上就要到来了?1月7日,小泽征尔的第一张新年音乐会唱片就要和我们见面。真是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

对于一部分唱片收藏者来说,小泽已经过气了。而对于始终关注小泽艺术生涯成败的人来说,小泽正迎来他的第二个高潮。到底是小泽毁掉了波士顿还是波士顿毁掉了小泽,日后必有公论。

中国的观众大概还在想着将近五十年前,这位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的日本年轻人驾着一辆小型摩托就去了欧洲。在那大师比比皆是的年代,怎么就让一个黄皮肤的毛头小子露了头角。想想小泽的毅力和勇气,再看看小泽遇到的恩师尽是卡拉扬、伯恩斯坦和明希这样的人物,似乎一起都有了答案。从明年的1月1日开始,登上世界音乐之巅的小泽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欢乐呢?

2001:终于等来哈农库特
    
千禧年的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本来是哈农库特执棒的,当时他所隶属的华纳公司的古典品牌Teldec刚刚推出由他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录制的约翰·施特劳斯圆舞曲与序曲专辑,许多国外的音乐杂志都在炒这件事,就像给吸引力日渐衰退的新年音乐会注入了强心剂。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变成了穆蒂,尽管穆蒂在演出临近尾声时发表的新年祝词曾很让人激动了一下,但我实在想不通还会有谁能坚持着把电视转播看完。穆蒂是否一个理想的新年音乐会指挥已经不重要了,拯救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的唯一办法,就是换一个从未在这项活动中露面的、一个众望所归的大师级指挥,要么科林·戴维斯,要么小泽征尔,当然,我最希望的正是——尼克劳斯·哈农库特。

哈农库特虽然是柏林人,却长期活跃在维也纳的音乐舞台。1953年,他与妻子一同发起成立了“维也纳音乐社”,专门从事早期音乐的版本整理及演奏实践,其演奏范围从蒙特威尔第到巴赫,器乐声乐无所不包。2000年全球纪念巴赫去世250周年,Teldec限量发行了唱片史上的巨制——巴赫2000作品全集,其中管弦乐部分和康塔塔部分都是哈农库特当年维也纳音乐社期间录制的旧作。当六七十年代“古乐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哈农库特作为始作俑者很是风光一番。当然,今天的欧美,用古乐器演奏“时代作品”仍呈方兴未艾之势,加迪纳、平诺克、霍格伍德、布吕根和诺灵顿都是当前乐坛最活跃的人物,而比他们稍微年长的哈农库特却将目光转到了浪漫主义作品。可以这样说,最近的十年正是哈农库特最红火的时候,在卡拉扬等德奥古典大使相继去世的时候,哈农库特已经当之无愧地接过了德奥乐坛盟主的权杖。

他的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唱片一经问世即引起轰动,获奖已成家常便饭。从他的大量的音像制品中可以看(听)出,他在处理不同时代的音乐时,总是有种一以贯之的东西,所以我们听他的莫扎特和贝多芬会感到很相像,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中明显蕴藏着海顿的风格,布鲁克纳绵密的织体中也夹杂着舒伯特青春的忧伤与憧憬,在1998年发行的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与序曲专辑中,我们既能听出早期意大利歌剧的“轻”与“谐”,还能体会出古典时代的维也纳内敛的生机和蓬勃的精神。哈农库特的施特劳斯仍然是轻盈而挥洒自如的,就像他的古乐演奏一样。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使维也纳的施特劳斯重新有了精神性,而这种精神性原本是一直存在的,读过作曲家传记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只是它们偏偏在变成全人类新年节日的时候丧失掉了。

在所有活着的指挥家当中,只有哈农库特的录音及演出预告是值得期待的。在哈农库特的唱片目录里,与施特劳斯家族有关的录音不过三四款,即两部歌剧和两张管弦乐作品。正是通过这几款唱片,使众多的爱乐者尤其是维也纳人听到了与众不同的施特劳斯,维也纳的圆舞曲和波尔卡不再是节奏与声响的游戏,他们的内在律动明显来自莫扎特、舒伯特甚至是勃拉姆斯,曾经个性明显的维也纳趣味在哈农库特的手中又得到了复活,它的声音很轻,曲调婉转,有丰富深厚的感情,淡淡的忧伤和洒脱的自在从来就是维也纳人生活的主要成分,当这种悠扬舒展的旋律中再掺入轻歌剧中的德语对白,你就再很难把它和“新年音乐会”联系起来了。一切都是非常严肃的,施特劳斯原来并不是一个通俗音乐的作曲家,他是严肃的大师,他的音乐有来自民间的深刻,有与德奥古典浪漫传统一脉相承的精神性。当然,这些正是哈农库特告诉我们的,卡拉扬当初并没有给与我们这些,他的施特劳斯是交响性的,是膨胀的,虽说步态也很轻盈,但仍不脱宫廷的庄重。

哈农库特12月6日与三百多位嘉宾共度了他的70岁生日,他应该是自卡拉扬之后年龄最大的新年音乐会指挥了。以他目前的身份及金色大厅的号召力,他的出场肯定是给足了主办者或唱片公司的面子,所以,这必然会是一周之后上演的世纪盛会的最大看点。

我所奇怪的是,为什么新年音乐会的主办者们至今才想起哈农库特,是以前哈农库特不肯屈尊俯就,还是他所属的华纳唱片公司争不过DG、Sony、BMG?或者是不相信哈农库特的施特劳斯会赢得听众。总之在真正的新世纪能够盼到哈农库特的登场,不能不说是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它也许是一个信号,即在新的世纪,艺术需要去掉浮躁,重新回到古典,回到深刻。这次新年音乐会注定不会热闹,但肯定发人深思。

我们多想从哈农库特纳微闭的双眼和不拿指挥棒的双手看到一种源于古典时代维也纳的风格,看到勃拉姆斯的那种笨中之轻,布鲁克纳那种厚中之薄。真正属于施特劳斯的亦庄亦谐在梅塔那里也许是虚张声势,在穆蒂那里是装腔作势,阿巴多也是笑的很勉强,那么在哈农库特那里是什么呢?唱片公司似乎是在承受着风险,全球的电视观众大多也是不得要领,真正抱有期盼之情的是维也纳人,他们太熟悉他们的哈农库特了,我想,维也纳爱乐的乐手们也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曾经与哈农库特大师一起合作多次,创造过那么多令人难忘的瞬间。

我坚信,这一天——2001年1月1日,所有对古典音乐有感觉的听众都不会失望。大师会以什么样的意态出现呢?一切都会很慢吗?他的施特劳斯会是什么?莫扎特?舒伯特?还是海顿抑或勃拉姆斯?已经消失掉的维也纳精神会在大师那不拿指挥棒的手中复活吗?甚至,我们还会不直餍足地问道:哈农库特之后,还有谁值得让我们这样盼望着?走笔至此,我的脑中突然又冒出一个怪念头:假如那天晚上打开电视时,看到的不是哈农库特而还是穆蒂或梅塔什么的,那该多有趣啊。我会毫不犹豫地认为,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其实哈农库特的新年音乐会我已经在梦中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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