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曾国藩的可怕
李乔
诗人流沙河说，曾国藩既可恶又可怕。他写了一篇随笔《可怕可恶的曾国藩》评说之。说曾国藩可恶，不是新论，罗尔纲先生早就给曾国藩定过性，说他是“一个大刽子手、一个大汉奸、一个大恶魔”（这是十几年前说的，不知后来改变了看法没有），流沙河说不过罗尔纲。流沙河的卓见，在他发现了曾国藩的可怕。说曾国藩可怕，是很地道的断语，是不刊之论。流沙河举了不少例子，如“曾国藩把得失荣辱看淡了，打起仗来心不纷，特别可怕”，等等。曾国藩确是可怕，可怕的地方还不少。我也想举出些事例来，为曾国藩的可怕补正一番。
曾国藩有个绰号，叫“曾剃头”，言其杀人如麻。清人姚永朴说，这个绰号源于曾氏诛杀违令者：“公出办军事，有梗令者，诛之不贷，时称为曾剃头。”（《旧闻随笔》）一般则认为是因为曾国藩杀太平军和老百姓太多，故民间赠以此绰号。这些说法都成立。曾国藩曾这样说过：“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曾文正公家书》卷七《与沅季两弟书》）这是他的杀人宣言。难怪他杀人不手软，不眨眼，宛如剃头。这样的“剃头匠”可怕不可怕？真是可怕。
但我觉得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就是曾国藩治军、处事的一些招术和观念。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就是很可怕的一招。曾国藩对此有一句总结性的话：“军中阅历有年，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曾文正公书札》卷九《致吴竹如》）不只是治军，举凡天下事他认为都该如此。大处着眼，主要指眼中有大的目标，小处下手，按他自己的解释，就是“屏去一切高深神奇之说，专就粗浅纤悉处致力”（同上）。这一“大”一“小”，最要紧的，实质是“小处下手”。
曾国藩怎样从小处下手呢？略举二三例。他制定的湘军营规规定，营中必须有三勤，勤点名，勤操练，勤站墙子（防守营墙）；其用意是，勤点名则士兵不能私出游荡，勤操练则士兵体魄强健、技艺娴熟，勤站墙子则日日如临大敌，战时方能镇定。有了这三勤，士兵便人人不懒散，精力旺盛，斗志常存。营规还规定，士兵每逢朔望日必须向长官请安。表面看，请安只是行一普通礼节，实质上则是为了养成士兵“尊上敬长，辨等明威”的心理，以便战时服从号令，为曾国藩、为朝廷效死。罗尔纲先生认为，请安的效果比清廷颁布的军律作用还大。对营中幕客，曾国藩则以不睡懒觉、不撒谎两件事严绳他们。曾国藩认为，能做到不睡懒觉、不撒谎，便是做到了“诚敬”，能“诚敬”，就能负巨艰，当大难。
曾国藩的这些治军办法，都是在粗浅细微处下功夫，极合于老庄所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之旨。靠了这小处下的功夫，曾国藩把湘军练得结结实实的，比起绿营来自然是远胜，对付英勇的太平军也是旗鼓相当而略胜一筹，要不怎么打进天京了呢。你说这“小处下手”厉害不厉害，你说曾国藩可怕不可怕。曾国藩杀人如剃头固然可怕，但他能把士兵都培养成勇猛的“剃刀”就更可怕，把士兵培养成杀人工具的那种方法就尤其可怕。
曾国藩躬亲实务的作风也很可怕。营规规定要三勤，他便亲自去点名、看操、站墙子，给下属作表率。初练湘军时，每逢三、八操演，他都亲自训话，一讲就是两三个钟头。许多营规都是他亲自起草的，什么“禁嫖赌，戒游惰，慎言语”之类，他都要考虑，并写成文字。他还亲自起草了通俗的《水师得胜歌》《陆军得胜歌》和《爱民歌》，令士兵诵唱。有时打仗他还亲自执刀督战。曾国藩作为一军统帅，如此躬亲实务，必会对湘军起到激励、督催作用，增强其战斗力。一个堂堂统帅，不沉溺于所谓宏观指导，而是具体入微地指导和操办普通军务，结果使一支军队成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工具，你说他厉害不厉害，可怕不可怕。
曾国藩不爱说大话，有求实的精神，更是可怕。他有格言云：“不说大话，不鹜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引自毛泽东《讲堂录》），又云：“多条理，少大言。”他对说大话的人极反感，曾在一封信里说：“不特降人好说大话，即投效之将官亦多好说硬话，余实厌听久矣。”（《曾国藩与弟书》同治元年二月初二日《致季弟》）他的“小处下手”的方针，躬亲实务的作风，可以说都是他的“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的求实精神的表现。他成天求实，务实，干实事，结果洪秀全便倒楣了。我要是洪秀全，就深恨他不夸夸其谈，不说大话，就惋惜他是个求实的家伙。他一求实，洪秀全就呜呼哀哉，你说他可怕不可怕。
曾国藩平生最恨巧滑、偷惰、钻营、逢迎、敷衍、颟顸等官气、衙门气，也是很可怕的。他自称“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他深恨绿营官气深重，便在湘军中反对官气，他带头摒除官衙排场，力禁部下迎送的虚文，他强调识拔人才要看其是否“有操守而无官气”，他在家书中，不知说了多少告诫家人不要沾染官气的话。曾国藩这样痛恨官气，湘军便严整起来，厉害起来，对于太平天国来说，曾国藩恨官气，委实大不吉祥，大大的可怕。
曾国藩的可怕处，可能有人会说可敬，有人会说可取。可敬我不想说，因为想起他放肆地剃人头就觉得心里别扭；说他的所言所思、所作所为有可取之处，倒是可以接受。“大处着眼，小处下手”就真是高明，治大国用得着它，治大学问也用得着它，治军，治家，百事万事，哪个用不着它？不说大话，不鹜虚名，摒除官气，也都很是宝贵，且正是我们所努力践行的。有位看官说，曾国藩的这些长处都用在干反革命的勾当上了！这我心里有数。我们来个“抽象继承”不就行啦，最不济也权且算是缴获他几件武器用用吧。唉，真够绕脖子的，谁让你曾国藩是个“问题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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