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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二十年,足以慰风尘

 青梅煮茶 2016-04-28
■关山远

  《荒野猎人》来了,莱昂纳多就是靠这部电影,终于拿到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那阵子全世界的影迷都为他高兴——在一个众口难调、众声喧哗的年代,这个挺不容易的。原因很简单:大伙儿陪莱昂纳多等了二十年。二十年,莱昂纳多一直很努力,拍不同的电影,找不同的模特,从一个美少年变成了拥有肥肚腩的大叔。这就是等待的价值——过程比目的更令等待者与旁观者感慨。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令人感慨。

  1997年,电影《泰坦尼克号》风靡世界,世人也记住了莱昂纳多。《泰坦尼克号》翌年成为奥斯卡奖大赢家,足足斩获11个奖项,但跟莱昂纳多啥关系没有,他不愿当看客,索性没有出席颁奖典礼。2016年,莱昂纳多凭《荒野猎人》拿下小金人,他上台领奖时,那掌声真叫经久不息。

  《荒野猎人》与《泰坦尼克号》,讲的均是寒冷与死亡的故事。《荒野猎人》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20年代,《泰坦尼克号》是1912年,相差90年。当皮草商人在寒冷的北美与印第安人和黑熊搏斗时,东方的中国大清朝还没等到象征近代开端的鸦片战争;等到泰坦尼克号沉入冰冷的大洋时,清朝已经灭亡。生生死死,改朝换代,沧海桑田。

  20年,是观察变化很好的时间段。古代人平均寿命短,第一个二十年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第二个二十年,那是干事业的黄金时期,例如岳飞的生命,就终止在39岁;第三个二十年,开始沐浴人生余晖,享受天伦之乐了;如果还有第四个二十年,那简直是天赐的福利了。

  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二十年,可以报两次血海深仇了,但古人更喜欢用十年来报仇,用二十年来重逢。杜甫在著名的《赠卫八处士》一诗中就这么写道:“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今人也喜欢二十年后的相会,张枚同作词、谷建芬作曲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这么唱道:“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这首歌极其有名,传唱甚广,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亚太地区音乐教材。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诞生于1980年,那时唱着这首歌的年轻男女,在20年后的2000年再相会,能够想象是何等的感慨。这种感慨是没法预设的,比如说,1980年的5月、8月和10月,张柏芝、谢霆锋、陈冠希次第降生,那一年,谁又能想到20年后他们的复杂相会呢?

  20年,足够发生太多让人感慨的事情,一个孩子长大,英俊少年变成帅气或猥琐大叔,梦想成真,或者雄心破灭,草莽崛起,或一代枭雄终归于尘土。

  公元1662年,在崇祯皇帝煤山自缢将近20年之后,昆明篦子坡,南明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手下用弓弦勒死,年仅40岁。

  吴三桂是个好演员,他剃发蓄辫,帮助满清扑灭大明最后的火种;反叛时,又扯起了“复明”的旗号,起兵之前,率部下祭扫桂王陵墓,“恸哭,伏地不能起”;起兵后,发布檄文,指责清朝“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并声称要“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杀出云南后,他一度很牛,貌似成功在望,但最终溃败,子孙尽遭屠戮。20年前,他焚毁永历父子的尸体,四处抛撒;20年后,他的尸体从坟墓中被挖来,碎尸后送往全国各地展示。

  耐人寻味的是,吴三桂反清部队“所过州县俱令剪辫”,但是,有不少人拒绝剪辫而自杀或被杀——短短二三十年前,是诸多大明百姓拒绝剃发蓄辫而自杀或被杀。这就是时间。



  人们为莱昂纳多获奖而欢呼,基于漫长的等待终有收获——不仅为“小李子”,也为自己。这种强烈的代入感,是人们能够忍受等待的一种自我安慰。

  人的一生,从呱呱落地后,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等待第一口母乳,等待第一回走路,等待第一次性爱,等待第一份收入,等待第一个孩子……等待退休,等待老去,等待死亡。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但很多等待并没有结果,这是人们最害怕的,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是莱昂纳多。对莱昂纳多而言,如果等了二十年,仍然没有等到小金人,只是不完美——有没有小金人并不妨碍他拥有名声、财富和57个名模女友;对很多人而言,如果等了二十年,却没等到目标实现,那不是不“完美”,是“完蛋”了。

  历史中的朱常洛,为继承皇位苦等二十年,终于即位,但做了三十天皇帝,就一命呜呼。

  朱常洛的爸爸是万历皇帝,明朝历史上在位时间特别长又特别不负责任的一个皇帝。朱常洛是长子,但爸爸不疼,做爸爸的一心想立宠妃郑贵妃的儿子福王为太子,大臣不同意,他一怒之下不理朝政,明朝大臣脾气也是拗,硬顶着,这就是著名的“争国本”。各种宫斗,各种对抗,直到朱常洛20岁时,万历皇帝不得不立他为太子,但福王长期赖在京城不走,太子地位很不稳固,连太监都欺负他,冬天太子读书,太监硬是不生火,把太子冻得直哆嗦,还不敢发脾气。一直到当太子当到第14年,郑贵妃手下太监指使凶手潜入太子宫殿时被擒,一时朝野舆论大哗,万历帝迫不得已,才当众表示对太子的爱意,并让福王离开京城就藩;又过了6年,万历皇帝死了,漫长的二十年后,朱常洛终于登基了。

  苦苦等了二十年,朱常洛想做个好皇帝,登基后在民生、政治和军事方面连放三把火,文武百官纷纷点赞,都认为迎来了一个好皇帝。不料三十天后,皇帝就归西了——甚至连年号都还没来得及改。朱常洛之死,还引发了明朝一大悬案“红丸案”,但根据专家研究,其实朱常洛是死于纵欲过度,憋了二十年,忍气吞声,唯唯诺诺,如履薄冰……得过把皇帝瘾啊,史载当时后宫有八大绝色美女,于是夜夜狂欢,狂欢过度,一命呜呼。进献八大绝色美女的人是谁?郑贵妃。等来等去,还是郑贵妃这个心机女胜利了,不过也难说胜利,又过了21岁,福王就藩之地洛阳被李自成大军攻下,大胖子福王没逃掉,死得很惨,一说他是被闯军活活煮着吃掉了。 

  莱昂纳多是锦上添花式的等待,但对朱常洛而言,却是孤注一掷的等待,如果没等到,就完蛋了。不仅皇帝,很多人都是孤注一掷的等待,比如《儒林外史》中的那个范进,二十多年苦读,如果最终没有中举,他的人生确实完蛋了,他那个粗鄙不文的屠夫岳父,会把他羞辱至死。这种孤注一掷的等待,一旦等到了,没有坚强的神经和健壮的身体,很难抵挡狂喜的冲击。范进中举后疯了,被岳父一个巴掌打醒,还是幸运的,比朱常洛幸运。



  等待很辛苦,很多人不愿意等待,所以有“宁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后座笑”,三观不正,被人民群众围殴痛批,但现实是,不少美女真是这么理性考虑的:我的如花岁月、青春妙龄,为什么要在陪你吃苦、等你成功中渡过?且不论你未来能不能成功,如果你成功了,我已人老珠黄,你另寻嫩模小鲜肉怎么办?所以很多有胸又有脑的姑娘看王宝钏的故事,会叉着自己的A4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其实每个选择都应得到理解,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问题,泛泛几句话,无法解答,所以可以深奥一点,将其归结为一个跟时间观相关的哲学问题,简而言之:我们对时间概念的科学认识或哲学认识。

  中国古人有清晰的时间观,比如,生了儿子或者女儿,酿一坛酒珍藏起来,或曰状元红,或曰女儿红,对时间寄托着朴素的期望。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情感: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美酒一天天醇厚。《孟子·尽心上》有一句“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说的就是一切的过去都积存着,改变在慢慢发生,美好的崇高的在慢慢留存。

  被选入过中学课本的《触龙说赵太后》,其实也是一个关于时间观、时间概念的故事:赵太后刚掌政,秦国加紧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要以赵太后幼子长安君作为人质才肯出兵。长安君可是太后的心头肉啊,她不肯,大臣轮流劝,这位母爱爆棚的太后都不听,并把狠话撂在那里了:“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谁再劝我,老太太我就往谁脸上吐口水!

  但是左师触龙游说成功了。他是一个聊天高手,先拉家常,然后给赵太后上了一堂如何科学理解时间概念的哲学课,劝老太太不要执著于当下,而是要有长远的历史眼光:您如此宠爱您的儿子,其实从长远看是害了他,您现在不希望他远离您,该为赵国立功的时候不让他立功,您百年之后,他凭什么在赵国立足啊,“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赵太后毕竟是个政治家,很快就想通了,“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长安君去齐国当了人质,齐国出兵,很快挽救了危局。

  触龙一番话,打动赵太后的核心是:你只能陪长安君走一段路,你不可能一直陪他走下去,你现在不让他为没有你的时候提前做些积累,你放心以后让他一个人走下去吗?

  “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这是印在贾樟柯新作《山河故人》海报上的一句台词,看完这部电影,再琢磨这句话,心有戚戚焉。这部电影选取三个时间段,讲人的相聚与离别,人们在时间中身不由己往前走,走着走着,有人就离散了,有人就永别了,有人就淡忘了。这是一部讲时间的电影,让人若有所思,让人泪眼蒙眬——若知道未来如此,何必此刻彼此伤害?

  沉迷当下不能自拔,还是有长远的历史眼光看到未来?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容易的选择,当局者迷。例如,只两眼灼灼看到中老年土豪的一辆宝马,却预料不到今天那个骑自行车的青年,未来能拥有私人飞机。一个人,一群人,往往都有这种局限:纠缠于一时一地,而不会放到大尺度的历史空间来安放自己的眼光。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说,“个人能力有限,生命的真意义,要在历史上获得,而历史的规律性,优势在短时间尚不能看清,而需要在长时间内打开眼界,才看得出来”。

  且不论哲学家、史学家的时间观,寻常人的往事回眸,无论“曾经沧海难为水”,或者“只是当时已惘然”,都有构建于一个时间跨度的质朴力量,直击人心。“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李宗盛创作张艾嘉原唱的《爱的代价》堪称经典,其中的沧桑感,让人黯然神伤,《爱的代价》,其实是爱的历史眼光。



  科幻小说大师阿西莫夫在代表作《基地》三部曲中,杜撰了一门学科叫“心理史学”,以银河系超过两千万颗星球上的居民为研究对象,用历史上大规模人群活动产生的一系列经济社会政治效应,来预测人类社会的发展。书中“心理史学”成功地预测到了银河帝国的瓦解与混乱,并准确规划了未来一千年的复兴。

  今天有没有类似的“心理史学”,来预测地球的未来?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基地》中,“心理史学”成于科技巅峰期,当人类社会陷入倒退甚至重回愚昧之后,隐藏在银河系边缘的基地,仍然保存着人类文明的最高智慧,并以此开展千年复兴。在今天,科技让人类进入加速度的发展,让人震撼,让人憧憬未来更高层级的文明。跟“心理史学”的复兴不一样,一个仍在不断向上攀登的“文明”,能够去预测明天更高级的文明吗?

  只能说,这是一个时间紊乱的时代。在不断涌现的科技革命之前,一切价值被重构,包括时间的意义和对能力的定义。例如,拥有十几二十年功力的、代表人类最高水平的棋手,却被新推出的机器人屡屡打败。又如,医学界有“一万小时天才定律”,一个人要想成为医术高明的医生,起码得学习三千本医疗著作、上万篇论文和临床报告,需要投入十年的时间——但是,IBM研发的学习工具“沃森”,学习这些知识,仅需17秒。

  原本顺序悠悠前行的时间,已彻底被打乱了。科学家雷·库兹韦尔在《奇点临近》一书中写道:整个二十世纪一百年的进步幅度,在二十一世纪只要二十年就能达成。根据他的计算,人类在二十一世纪的科技进步,将是二十世纪的一千倍。

  在1980年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人们,无法想象20年后的一切,难以想象的,远不只是张柏芝、谢霆锋、陈冠希的相会。比如,2000年,中国铁路第三次提速,慢悠悠的绿皮车,在部分路段能够跑到时速160公里了,这是1980年代难以想象的,但在时速160公里的绿皮车上,又怎么能预想到300公里时速的高铁时代呢?再往前溯,即使是慢吞吞的火车,却又是许多年前许多人眼中的极速猛兽。

  叶圣陶在《旅路的伴侣》中就曾这么写过,“坐过火车的人,才懂得航船行得慢的真意味。坐航船的惯家却这么说:‘反正是个到,何必急?坐了火车,一霎就赶到了,到了又干什么呢?’”

  是的,慢悠悠的时间正在离我们远去,以往用二十年来等待的,或许如今只需要五年了,甚至五年时间都不用了,这让人欢喜,却又有些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就像电影《山河故人》那样,短短十年时间,儿子已经想不起母亲的名字,他一直挂着十年前母亲送给他的钥匙,却再也想不起那把锁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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