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飞行和太阳以西

 昵称535749 2016-04-28
2016-04-27 21:00 | 豆瓣:普二丁

故事的一开始,我要告诉你们,关于这个小镇的一些。

小镇在世界尽头处,与世隔绝。

现在正是春天,街边蛋草花都长出来了,这种花在小镇很常见,粗壮如拇指的花梗,花托是碗状,碗里盛着花蜜。人们在街上走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嘴巴尖尖的牙签鸟爪子捉着花托,撅着肉臀吸食里面的蜜汁。小镇里的人偶尔也会把这种蛋草蜜放进甜点里增加风味。夜雨初晴的早晨,闲散的上班族有时随意摘下一朵,指尖捏着花托下的梗,一口饮进,花蜜混着雨水,刚好不那么甜但又意外的清冽,提神醒脑,吧嗒吧嗒嘴,继续前行。

整个镇子被一条小河贯穿,小河从小镇西,山那边流过来,河水并不湍急,水也很浅,河安静地流过小镇,有时候不注意,你甚至感觉整条河已经陷入睡眠。

河畔此时的草地绿色尚浅,清晨有些露水挂在草叶尖,一个男孩坐在河边,背带裤裤腿高高挽起,露出苍白的小腿,而深小麦色的脚却伸进河水里,无意识地晃动着。有条青色的小鱼试探着接近他的脚趾,在脚边盘旋几圈,不知想到什么,兹溜一下甩着尾巴逃走了。

男孩仰着脖子,和脚同样颜色的小麦色的脸对着天空。今天的天很晴朗,阳光充足,偶尔有大鸟飞过,他的眼神就会追随着鸟,直到鸟消失在云里。不知发呆了多久,阳光越来越刺眼,他闭上眼睛小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脸上一阵清凉,却是姑妈站在他背后,把他嵌进了影子里。

“布索,河水很凉,想下河还要过些日子呢,回家吃早饭吧,我做了南瓜馅饼。”姑妈说。

布索闭着嘴巴,将河水冲刷得颜色略发红的脚丫缩回,他用手拽了身旁一把草叶随意擦了擦脚上的水,放下一只裤腿,又放下另一只裤腿。姑妈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他沉默地站起,跟在姑妈后面回家。草地上,他的影子和姑妈的影子融在一起。

路上,姑妈又在路边顺便采了几朵蛋草花做早餐的饮品。

回到家,饭桌上大家已经到齐了。丁可表妹,姑父,姑妈的情人,姑妈情人养的比斯猎犬,大家整齐地坐在长桌前,他的座位空着,上面铺着一张灰色的软垫。他坐在垫子上,吃起面前的南瓜馅饼,盘子旁的玻璃杯里是姑妈刚刚倒好的蛋草花汁。

“布索,过几天学校开学,你准备准备也去上学吧,虽然你是哑巴……”说到这,姑父被姑妈瞪了一眼,但他停顿了下,还是接着说“……虽然你不能说话,但是听课还是没问题的吧,多学点知识,不要在家里无所事事。”

布索的刀在盘子里用力割着,南瓜饼被他切成了一个大圆形和若干个五角星形状。对于姑父的话,他没有反应。而随着手臂的用力,他的盘子发出吱嘎吱嘎令人身体发酸的声音。

房间里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姑妈的情人晃着上面还插着一块馅饼的叉子,打起圆场,“布索还小呢,明年在入学也好……都好,都好,哈哈。”

丁克表妹不服气地插话:“叔叔,我去年可就上学了,哥哥现在还不上学,就是坏孩子。”

那只比斯猎犬的嘴戳进盘子里,鼻孔里都是馅饼渣,它甩甩头,狠狠打了个喷嚏。

姑妈用勺子敲了敲盘子边,皱着眉。

大家安静下来,饭桌上只剩下令人沮丧的咀嚼声。

姑妈身后的窗子外,一只黑色的大鸟的脸贴着窗户,布索看到它黑亮的眼睛,和酒红色的鸟喙。

“云上最近很潮湿,太阳好热,镇子西头的森林边缘我看到白花开了,我数了数,有六个花瓣。我的嘴为什么这么红,因为我爱美。黑色的羽毛好吸热,春天还好,夏天就更难熬了。小镇河里有一种红色的鱼,吃起来很辣,骨头也硬,上次吃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你邻居家的猫吓一跳,一只鱼刺卡在嗓子眼儿里,好几天缓过来,真是倒霉。最近翅膀下新长出一根白色的羽毛,想了想,与我曼妙的身姿不甚相符,狠狠心啄掉了,说起来还真是疼啊。哦,那根羽毛你想要吗,我丢在窗户根下了,你自己来取。”

布索盯着那只黑色大鸟的嘴,看着这只鸟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不着痕迹地点点头,把溜到手臂上背带裤的袋子扶回肩膀。然后放下叉子,走了出去。

他先是在街上走了一圈,然后又去河边坐了会儿,看了会儿河里的鱼,然后小心地避开院子里那只狗,溜到墙根下,那根白色的羽毛隐蔽地藏在草丛里。他攥在手心,左右看了看,然后塞进肚子前的兜里。

布索坐在床上,手里托着根白色的羽毛。

随着夜色渐浓,羽毛上的光芒开始明亮起来,待午夜十二点,秒针的咔嚓声响起,那根羽毛在他手上悬浮起来,像一个指南针,羽毛尖尖的那头固执地指着某个方向。

布索从床上跳下,跟着羽毛指针的方向,走到小窗前。他打开窗子。今夜依然在下雨,雨水绵软,他手心托着羽毛,穿着格子睡衣从窗子一跃而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羽毛的光芒带着他,雨水很凉,他的格子睡衣很快被浸透。他小小的身体在夜雨里奔跑着,额头上,睫毛上,鼻子尖,挂着晶莹的雨水或者汗,他是早晨河边的草尖。

过了镇子西边的骨桥,从黑暗的森林穿梭而过,他狂奔着,终于来到了这篇广阔的空地,黑色的大鸟蹲在草地中央。比起布索全身浸湿的狼狈,大鸟显得从容得多。雨水滴落在它的羽毛上,马上就像小珍珠似的滚落下去,它在雨水里,干燥得像块经年不用的抹布。

“ 你来了。”

“来我背上。”

“哎呦,轻点踩轻点踩,诶嘿哈哈哈……你踩到我痒痒肉了。”

“抓紧了么?”

“准备好,咱们起飞了。”

布索小小的身体趴在大鸟的背上,手紧紧捉着大鸟后颈的毛。黑色的大鸟像夜里一道深刻的闪电,劈进了虚空。大鸟冲天而起,速度极快,布索被风吹得,不得不死死闭上眼睛,他的绿色格子睡衣后襟被风吹得高高鼓起。

以这样的速度飞过一段时间,大鸟的身体得渐渐稳了。布索试着睁开眼睛。

天空很暗,空中停滞着灰色的云,看起来浓重又压抑。大鸟又开口:

“那些云是飞行的阻碍,它们可不像白天的云那么柔软,说起来,白天的那些云彩,我飞得累时,会趴在上面休息一会儿,确实舒服得很。但那些灰色的云,你别看它也叫云啊,一头撞上去有你好受的,又冷又硬,活脱脱是飘在天空的大石头。”

布索不知道白日天空的云有多柔软,但他觉得大鸟的背像花托一样柔软,周遭呼呼的风声让他感觉犹如身处像坏掉的木笛器腔。他小小的身体陷进它的羽毛里,在天空飞,他浑身温暖。

他缩在羽毛里,只露出一点头,它带着他环绕了整个镇子,他看到了白天安静如睡眠的小河在夜里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活泼而冲动。他看到整个小镇被蛋草花环绕着,也看到森林边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色,那些可能是大鸟那时所说的白色小花。再飞得高一点,他看到整个小镇三面环海,在夜色下,小镇浮在海面,像姑妈每天做的早餐馅饼。

而小镇的另一面,没有靠海的一面,是一座高耸的山壁。

布索敲敲大鸟的头,把身体靠近大鸟的头,以便于它能看到自己的动作。他指了指那座山。

“不行,孩子,那可不行啊。我不能靠近那座山。”

布索皱着鼻子,又敲了敲大鸟的头。

“真的不行啊,我是绝对不会过去的。我说,要不然你自己飞过去?”

大鸟桀桀笑着,身体在空中急速转了几个圈儿。

布索趴在它的背上,他的眼睛盯着那块山壁,眼里似乎飘着很多块晚云。他鼻子轻轻喷出一股气流,带动鼻腔震动,特别像“嗯”的一声,但被风吹散了。

天快要亮了,从山那头隐隐露出太阳一丁点的光。大鸟长鸣一声,带着他像地面冲刺,眼见马上要撞到地面,大鸟灵巧地一个翻身,从地面平平地滑翔出去,最后缓缓降落到图索姑妈后院的草地上。

“回去吧,回去吧。”大鸟嘟囔着。

布索从它背上跳下,对它挥挥手,然后从小窗翻回自己的卧室,换掉身上湿哒哒的睡衣,钻进被子里。

他歪过头,透过小窗,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清晨略带雾气的空中飞去,它的爪子在潮湿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记。

姑妈推开门的时候,他仍然在熟睡,昨晚的飞行太累了。这个女人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贴着自己额头感受了会儿,确定他没有发烧,这才悄悄退了出去,把早餐留在他床头的小桌上,今天额外地,早餐为他多加了一杯牛奶。

他一直睡到晌午,才揉眼起床,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已经凉掉的牛奶咕噜咕噜喝掉,他穿好衣服。

他有大事要做。

我要飞。

他心里想着。

他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所以大家以为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出去玩,不务正业地游手好闲。他坦然地走出门,走过街道,用手指蘸了些蛋草花的蜜放在嘴里吮着。

很快,他走出了小镇,走到大鸟口中那片森林前。森林前开着一片又一片六瓣的白花。他进了树林。

林子里长着一种白色的茅草,这种草吃起来味道糟糕极了,非常粗糙且不易嚼烂,所以人们放任它在林子里疯长。现在虽是早春,但白色的茅草已有一米多高。

布索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割起这些草来。

这活计他一直做到傍晚,他脚边已经有厚厚两大捆白色茅草,他开始编织。

这一根要搭在这一根上面,这里有些松动,要多加几根茅草,这里多系几个死结,哦哦,上面,上面要编织出把手,好让自己能穿上。

他不知疲惫地编织着,当第二日清晨,在森林还黑呼呼一片的时候,布索的两只翅膀已经编好了。

茅草织成的翅膀意外地轻巧,男孩伸手拍拍自己僵硬的脸,两只手在翅膀上两个环上穿过。嗯,刚刚好。

他在原地拍打着这对翅膀,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周围的落叶胡乱飞着,几只松鼠收到惊吓,吱吱吱地挥舞着尾巴爬到树洞里去了,但似乎还有些好奇,它们看着这只奇怪的鸟或者人类,它们的小脑袋从洞口探出,眨了眨眼。

不行,这里空间太小了。

要去更广阔的地方。

要去更高更广阔的地方。

他的目光搜寻着,然后定格在不远处,那座山壁。

山壁顶的风有些大,一个巨大的喷泉在上面,泉水从山壁的悬崖上坠落,形成一个小瀑布。布索估计镇子里的河就是从这里来的。从悬崖上向下看,能看到白色的云飘在距离悬崖边缘十多米处,更多的云都在脚下。

他张开翅膀。

和镇子上不同,悬崖上的世界万籁俱寂,只有风声,他一跃而下。

呼。

他飞起来了。

白色的翅膀,晴朗的天,白色的云,他欢快地在天空转了一个圈,然后又转了一个圈。滑翔,扇动翅膀,他迎着风,飞行在天空中。

白日的云确实是柔软的,他趴在云上,打了个滚儿,几丝云粘在他的裤子上,随着风摇摆。他又拍打起翅膀,继续飞行,和在大鸟背上完全不同,他非常享受风吹拂在脸上的那种细微的疼痛,飞啊。

飞啊。

小镇,森林,河流,瀑布,云。

蛋草花,学校红色的房顶,树荫下举起一只脚在撒尿的比斯犬,姑妈晾晒着的,他的格子睡衣。

都过去啦。

他一挥翅膀,扶摇而上。

山壁的那头,是什么呢?

白色的鸟飞得越来越高,消失虚空。

这个中年女人不放心地跟在男孩后面,小心地隐藏着自己。

这孩子要去哪里啊。

她已经年纪不小了,家里的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布索。

布索爸爸妈妈死于一场火灾,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布索那时还是个不丁点的小孩子,火灾发生前,却从儿童床爬下来,跑到外面的草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的爸爸妈妈都没有从火灾里逃出来。

于是她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小孩。

她很快发现他是个哑巴,这让她更加心疼他。

这个孩子从小性格就很孤僻,说实话,她很担心他。他这是要去哪里呢?

她跟着他。

走出庭院,穿过街道,路过森林,走向悬崖山壁。

当男孩距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跑出来。“布索,布索!快停下,那边是悬崖啊。”

他歪着头,冲她招招手,然后又背过身,看向悬崖下的云。

她走过去,伸出手想把他拉回来。

“布索,布索……”她焦急地喊着。

男孩转过头,他挪了一小步,也伸出手,好像要牵住她。她快跑几步,要捉住他的手。

可他向后一仰。

这个女人发出一声惨叫,布索!

好在,她拽住他的衣服了!她拽住他了!

“听我说,别动,别动,我拉你上来,好孩子,别害怕。”

她的手在抖,她用了全身的力气,使劲拽着他。

“我一定能拉你上来的,明天,就明天早餐,姑妈给你做好吃的,乖,乖……”女人哽咽着。

悬崖下男孩露出灿烂的笑,正在换牙的嘴露着风。

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在扯拽处一划。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