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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蔚县拜灯山

 Peaceful2008 2016-04-30

在燕北那些古村落里,我忽然感觉手腕上的表针停了。时间变得没有意义。历史在这里突变为现实。其实这并不奇怪,中国的现代化还只是神气十足地端坐在各省的一些大城市里,历史却躺在这些穷乡僻壤——尤其是各省交界的地方呼呼大睡。连数百年前那些为了防范“外夷侵扰”的土堡也依然如故。在中古时代多民族争战的燕北,每一座村庄外边都围着一道高高的土夯的墙,像是城墙,它历久益坚,尽管有的只剩下狼牙狗啃般的残片,却仍像石片一样站立着,在今天来看成了一种奇观。一些墙洞和豁口是图走近道的村人钻来钻去的地方。最坚固的堡门,四四方方,秃头秃脑,好像碉堡,但早都没有了堡门。门上却清清楚楚写着村名和建堡年号。抬头一瞧往往吓一跳。有的竟是“康熙”甚至“嘉靖”和“洪武”,已经三四百岁了。

堡内的历史似乎保存得更好一些。街区的格式还是最初的模样,老屋老宅只是有些“褪色”罢了;一些进深只有数尺的小庙,墙上的壁画有的竟是大明风范;那些神佛的故事画上,每个画面旁边都有一条写着说明文字的“榜书”。最令人神往的是,各个村口几乎全有一座戏台。据说半个世纪前,蔚县有戏台800座,一律是木造彩绘,式样却无一雷同。数十年来不断地拆毁,遗存仍很可观。只是放在那里无人理睬,任凭风吹雨淋日晒鸟儿筑巢,小孩儿爬上去蹲在里边拉泡屎。

可是这些戏台往往称得上是一座博物馆。戏台两侧的粉墙上,有残存的绘画,有闲人漫题,有泄私愤的骂人话,有当年戏班子随手写上去的上演剧目,有的还有具体的纪年,甚至还有“文革”期间全村划分阶级成分的名单公告。它们之所以至今还保留在墙上,就是没人把它们当作是一种历史。而现在仍然没人有把它当作历史。

在上苏庄村北端一座数丈高的土台上有一座三义庙。庙前的台阶陡直,可谓直上直下。殿前对联写着“三人三姓三结义,一君一臣一圣人”。北方乡间建“三义庙”,多是为了从刘备、关羽和张飞三兄弟那里取一个“义”字,来维持人间关系的纯正。但上苏庄村的“三义庙”,却多了另一层意义。站在庙门前,居高临下,俯视全堡,细心体会,渐渐就会破解出此堡布局的文化内涵。

据说当年建堡时,风水先生看中一条自东南朝西北走向的“龙脉”,如果依此龙脉布局建村,可望兴旺发达。但这条龙脉,是直通南北,怎么办?从八卦五行上看,龙脉的“首”与“尾”都在“土位”上。这便要在“土”上好好做文章。由于火生土,就在南端建一座灯山楼,敬奉火神,促其兴旺,可又担心火气过盛,招来火灾,于是又在北端建起这座三义庙来。因为相传刘备是压火水星,可以用来抑火。

这样,一个完美的村落就安排好了:堡内中间一条大道,由西北向东南,正是龙脉。南端是灯山楼,北端三义庙:一火一水。火生土,水克火,相生相克,迎福驱邪。这使人们在不觉间碰到了中国文化中一个最本质的追求——平衡与和谐。

然而这一切,在上苏庄村特有的一个古俗中表现得更为深切。这古俗叫做拜灯山。

灯山是指灯山楼,就是堡南那个火神庙。拜灯山是敬祀火神。敬火神不新鲜,但这里敬神的方式可谓举世罕见。

本来拜灯山只是在每年正月灯节举行。此地的主人知道我们这些来蔚县参加“全国民间剪纸抢救专项工作会议”的人多是民间文化的学者,难得到这里来,便特意为我们演示此项古俗。

拜灯山的风俗分前后两部分。人们先要在灯山楼前举行奇特的敬神仪式,然后去到村口戏台前的广场上看戏听曲,载歌载舞,大事欢庆。

北官堡的灯山楼称得上天下奇观。说是神庙,其实只是一个神龛,灰砖砌成,高达三丈,龛内没有神像,空空的只有一个巨大的梯式的木架。一条条横木杠排得很密。这些木杠是拜灯山时放灯碗用的。平时没有灯碗,只有一个大木架。但绝没有小孩爬进去玩,因为这是神龛。

在拜灯山仪式举行的前一天,先由艺人按照一定的文字笔划在木架上摆灯碗,也就是用灯碗点状地组成特定的文字与花边图案。这些文字构成的吉祥话,是用来表达心中美好与崇高的愿望的。如:五谷丰登,四季平安等等。灯碗是一种粗陶小碗,内置灯捻与麻油。灯楼内的文字年年不同,但艺人严守秘密,村人绝不知道,这也使拜灯山更具神秘性。

天色黑时,全堡百姓走出家门,穿过大街缓缓走向堡南的灯山楼。一路上,跨街挂着的方形纸灯都已点亮。上边饰着彩花彩带,灯笼上写着吉语。如风调雨顺,人畜两旺,国泰民安,和气生财等等。美好的词句渲染着人们的心情。据说,一般挂灯十二盏,闰月十三盏,寓意月月平安。当人们聚到灯山楼前,已是一片漆黑,没人说话,全都立在一种庄重又肃静的气氛中默默等待。

不多时,堡北高处三义庙的灯亮起来,如同启明星,很亮很白。跟着,堡内各处小庙燃灯烧香,神的气息笼罩人间,拜灯山的活动便开始了。三位艺人手持蜡烛,爬上楼内木梯,由上而下将木梯每一横木杆上的油灯点着。渐渐亮起来的灯火连结起来的笔划一点点,一个字一个字地显露出来。顺序而成是四个大字“天下太平”。四字形成,众人欢呼。艺人们将一道巨大的纱幕拉上,遮在外边,里边木梯的影子就被遮住,惟有灯光由内透出,朦朦胧胧,闪闪烁烁,亮亮晶晶,尤其风动纱帘时,灯光分外生动,仿佛有了生命,景象真是美妙之极!不多时,一阵锣鼓响起,由大街北边传来,随着敲锣打鼓,一群盛装艺人们鱼贯来到灯山楼前。主角是由孩子装扮的“灯官”—据说这孩子必得是“全科人儿”。他坐在“独木轿”上,由四名扮成衙役的村汉抬着。还有一些身穿文武戏装的人物跟在后边。其中一男一女反穿皮衣,勾眉画脸,扮成丑角,分外抢眼。这一行人走到灯楼前,列队、设案、焚香、作揖、施叩礼、敬拜火神,其态甚虔。我暗中观察四周的村民,没有一个笑嘻嘻的,更没人说话,全是一脸的郑重和至诚。在这种气氛里自然会感受到火神的存在。

有人连着吆喝三声:“拜灯山喽!”声音是本地的乡音。

跟着鞭炮响起,据说燃放鞭炮,一为了祝兴,一为了通知村口戏台那边,表示这边的拜灯山仪式已经完毕,那边的大戏即将开锣。

灯官一行转过身来。经来路返回。随行的戏人开始戏耍起来,刚才那种虔敬与神秘的气氛转为火爆。渐渐的那穿装怪诞的一男一女两个丑角成了主角。

村人们都知道这男的叫“老王八”,女的叫“老妈子”。他们演的是“王八戏妈子”。但一般人说不清楚为什么王八要戏耍妈子。与我同来的民间文化的学者也无一能够说得明白。中国的民间文化从来都是这样——我们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

倘若听当地老人说一说,这两个人物的来历非同小可。他们竟是神话时代的北方之神玄武与玄武的妻子。

玄武在道教中主管北方,所以北方百姓对玄武尤其崇敬。然而,在中国的民间,人们对自己的敬畏者并不是远远避开,而总是尽量亲近,与之打成一片。敬畏龙王又戏龙舞龙,惧怕老虎却反而将虎帽虎鞋穿戴在孩儿身上。由于传说中玄武是龟蛇合体,民间称乌龟为王八,故戏称玄武为“老王八”。而“老妈子”是此地人对老婆的俗称。这样一来,神与人便亲密起来。人们把老王八的脸画成一个龟面:头上竖一根珠簧舞动时,珠簧乱颤,好似蛇的芯子,脖子上还戴一串铃铛,一边跑一边哗哗地响。“老妈子”的脸被画成鸟面,头顶红辣椒,手挥大扫帚,两人相互追逐,滑稽万状,尤其到了十字街口供奉火神的灯杆下,有一番激烈的扑打,最后老王八将老妈子拥倒在地,引得人们哈哈大笑。据一位老人说,这不是一般打逗,是表示玄武夫妻在交媾,分明是一种原始的生殖崇拜了。对于远古的人,生殖就是生命力;生殖本身就是最强大的避邪。它正是这一古俗里久远与深刻的精髓。在这些看似戏闹的民俗里,潜在着多少古文化的基因呢?

老王八扑倒老妈子之后,这边的活动即告结束。此时,不远的村口锣鼓锁呐已经大作起来。那边欢庆的气氛与这边快乐的情绪如同两河汇流,顷刻融在一起。大批的人涌向村口戏台。

据说,身后的灯山楼那边,会有一些不孕女子偷油灯,拿回去摆在自家供桌上,传说可以早日得子,还有人举着娃娃去爬灯杆,寓意升高……据说,先前蔚县一带不少村庄都有拜灯山的风俗,但大都废而不存。衍传至今的独独只有上苏庄村,对于拜灯山,我所看重的不只是这种具有神秘感的风俗形式,更是其中那种对命运和大自然的虔敬、和谐的精神,还有亘古不变的执著与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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