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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记忆(连载十一)

 杏坛归客 2016-05-01

 于冠深

 我们家跟鸿度大爷合开的豆腐坊,也是开了不长一段时间就作罢了。盖因家家户户大都缺粮吃,没大有人舍得吃豆腐。而且,即使大家并不缺粮吃,卖豆腐这活也只是在春冬两闲的时候做。我很留恋那段每天夜里都忙忙碌碌的日子。

  这里,我想岔开去说几句题外的话。“文革”初起的时候,我曾读过一张传单,内容是瞿秋白同志的《多余的话》,是他在被捕后写的。文章的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述说了他参加革命的一些经历,认为自己一度成为党的最高领导人是历史的误会。作罢此文不久,他从容就义了。我感到愕然的是,他在文章结末写道:中国的豆腐是很好吃的。怎么在这种政治性极强的文章里,孤零零冒出这么一句?或者,这表现了他作为革命家视死如归的从容和淡定?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人生的美好,他是很眷恋的。念此,人不能不有动于衷,感佩和敬仰他从本质上说是一介文弱书生的坚守和坚强。环顾左右,有的人是这也强项,那也张扬,睥睨当下,嘲讽古人,总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英雄模样。我不免这样揣摩: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们,脑袋在脖项上长得比较稳当,充英雄是件很容易的事。倘若换一个环境,比如说也面临吃最后一次豆腐的时候,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形象。不过,历史有足够的事实证明,大凡生性张狂的人,关键时刻能经受住考验的不多。

  有一年的春天,鸿度大爷养的一窝小猪到了出圈或曰出售的时候,不但没有人买,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喂是喂不起了,因为没什么可喂。不知他以后怎么处理掉了。他原本当然是想养母猪生小猪赚几个钱来着,结果竟然如此,其苦楚可想而知。其实,类似的苦楚,对农民而言乃是常事。这是实行农业集体化以前的事情。或曰:哪有七八斤的小猪仔白送也不要的道理?别的不说,单就宰巴宰巴煮了,岂非一锅鲜肉?但那时我的乡亲没有这么想的。他们只想到要过来没啥可喂,所以不要,想不到可以杀了吃肉,因为不到杀的时候,不能祸害性命(我的乡亲们说“不能祸害性命”为“不能祸害‘囟门’”)。换言之,即他们心善,而且脑筋死,还没“开化”到像现在的有些人,一见了能饱口福的活物,马上馋涎欲滴,眼露凶光。

  三年困难时期,鸿度大爷一家人下了关东。若干年后,又从关东迁了回来。当年跟鸿度大爷一家一起迁往关东的,我们村计有五六家之多。除一两家至今不曾迁回来外,其他的人家都迁回来了。对于鸿度大娘,我除了觉得她身体较比弱巴以外,别无可记之事。至于鸿度大爷的亲生子女,有的我回家时见过面,具体情况则不了解。先前要的那个姑娘后来的情况,更一无所知了。

  鸿田叔跟我父亲同岁。他身材比鸿度大爷高,多少有些文化。那是在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以前,他在上述靠近水井的新宅第里开过一段时间的油坊。一个冬季的一天早晨或者也许是晚上,满怀好奇,我跟随父亲走进鸿田叔家的油坊。那是一座土屋。屋门和窗子上挂着棉布帘子。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暗,然而温度很高。牲口在拉碾子。碾子将黄豆轧扁。令我吃惊的是碾子有如一个立着的碾盘,其压强比通常所见的那种碾米的碾子大多里下去了。鸿度大爷家和鸿田叔家跟冠祥哥家和冠才哥家支分较近。从油坊开张时起,冠祥哥就跟鸿田叔一块在油坊里干活。油坊乃榨油之所。他们先将轧扁的豆子,用一种晒干了的很坚韧的草(当地没有),打成一层一层的所谓垛子,用绳索勒紧,再在垛子上加上楔子,然后两个人便一人抡一把铁锤,嘴里喊着号子,交替着猛砸楔子。不大一会儿,听见了“哗啦”“哗啦”油淌的声音。虽然两人都光着膀子,下身只穿短裤,仍旧汗流浃背。在这之前,我以为提杵打坯是农村里最用气力的累活了。现在知道,抡锤榨油之累,甚于提杵打坯。根据现存脑海的印象,一般情况,一百斤豆子打一个垛子,一个垛子能出十一二斤豆油。那时小有不解:何必将油坊里的温度弄得那么个高法?后来明白,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温度就是油。

  据说,鸿田叔的油坊最终干赔本了。要账的找上门来,咋办?他采取的是“抱骨”还账法:拿出一件家里现有的物品,比如说一个碗,或者一个盆,对债主说:“这个就顶我欠你的那笔债,请你拿走,债就清了。不然,你就等着,等我有了钱的时候再还你。”读者阅此或问:“此非赖账乎?”我说,也许不宜这样看待。眼下某些欠账不还的人们,或根本就不认账,或干脆就地蒸发,这自然逃不脱一个“赖”字。而鸿田叔并非这样。他承认欠账,可惜无力偿还。用古人的话说是,“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于是来一个替代,或也不妨说是虚拟。你若认为他永远没有还账的可能,那就接受他的“抱骨”之举,即他的这种替代或虚拟。不然,等就是了。如此这般,应该说还有个“信”字在怀里揣着。这件事是多少年后我听人说的。“抱骨”一说,此前不曾与闻。虽然不曾与闻,但是不是鸿田叔首创,我也不敢确定。“抱骨”二字,是我一个人想当然的写法,不知是否贴谱。如果那首创者当初抱出个鼓来,而不是如上我说的“一个碗,或者一个盆”,那“抱骨”二字就是“抱鼓”之误了。

  三年困难时期,鸿田叔和鸿田婶子一家也去了关外,若干年后又回到于庄。鸿田婶子的身量,在村里属较大些的,健康状况也比鸿度大娘好。鸿田叔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对他的大儿子,我多少有点印象,但忘记了他的名字。鸿田叔的女儿小名叫跟荣。因为已在移民东北期间结婚,故鸿田叔一家又回于庄时,跟荣没有回来。

  我小的时候,每年麦收以后,西河里水的深度正适合摸鱼,靠河较近的村子里的青壮年们,便于午后纷纷前往。一天,我们村里的一帮人正摸得起劲。忽见鸿度大爷从水里挚一条鱼出来,随又扔掉。“么个?”鸿田叔问。“么个”即什么的意思。“嘎……”鸿度大爷说道。大家一起都笑。鸿度大爷和鸿田叔的脸都红了。原来,那时有些人认为,给孩子起个贱名,才容易养活。所以,农村的孩子小名叫石头叫砖头叫靴子叫鞋根等等不足为怪。这里顺便说及,如众所知,汉武帝刘彻的小名,曰“彘”。“彘”者,猪也。据说,这个名字是汉高祖刘邦托梦给汉景帝让给取的。到汉武帝七岁的时候,汉景帝给他改名曰“彻”,“彻”有“通”和“聪明”的意思。我现在猜想,汉景帝给儿子取名曰“彘”的初衷,兴许也有其取个贱名长命的考虑吧。如果我的猜想成立的话,可知,连皇帝都不能免俗,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反过来说,老百姓不能免俗,有可能正是皇帝带头的结果。鸿度大爷和鸿田叔的父亲于汝池大爷爷的小名,叫做“嘎牙”。嘎牙是鱼类的一种,身上长有棘刺,扎人非常厉害,人们都不喜欢。鸿田叔见鸿度大爷扔掉了什么,顺口问了一句,哪知鸿度大爷刚刚扔掉的恰就是一条嘎牙。也是没犯寻思,所以如实回答。及至“嘎”字出口,方才猛然醒悟,将后边的“牙”字咽了回去。可惜“嘎”字一经出口,众人立即会意,尽皆忍俊不禁,两兄弟就只有脸红的份了。

  打油两首作结——

(一)

豆腐坊小合伙开

忆昔拮据颇可哀。

“抱骨”还账也新鲜,

 讨债欠债两无奈。

(二)

坷垃土块唤纷纭,

名不正则言不顺。

长命岂缘乳名贱?

或将尴尬遗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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