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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买房这事是写在中国人的基因序列中的。几年前未出校园时，我尚未察觉到这个基因在我身上发挥作用。那时候四人一间的宿舍已经能完全满足我对住房的要求，因为室友都是十分好相与的人，并未让我察觉到同居产生的任何不便，甚至碰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觉得在十几平方的屋檐下随时能促膝长谈，是极好的事。
我在二十四岁前都大胆而果敢地定义自己是精神大于物质的人。更年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贫穷是一件充满浪漫色彩的事。一箪食一瓢饮，贫穷的人在文学作品中都是十分旷达的人，他们写很好的文章，画很好的画，创作很好的诗歌。所谓富贵，则是很不入知识分子的眼的，一旦知识分子和财富绑定，似乎一下子在知识分子界的地位尴尬起来。那时候的我尚不知道许多文人日后进娱乐圈敛财是一种时尚潮流，更不知道巨额的财富竟能更深地巩固这群时尚弄潮儿的文坛地位，电影即使不叫好，也一定是叫座的，甚至让他们变成文坛一颗璀璨的明星。
我带着对贫穷的欣赏长大，从来没有成为有钱人的欲望。这让我的母亲很恐慌。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娇弱不懂民间疾苦才好，希望她们穿漂亮的衣服，永远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她有意无意在为我买任何一件物品时都不忘提醒我物品的价值。人怎么能没有钱呢，没钱你如何能买得起这件衣服？你对财富应该更在意一些，她很忧虑地劝我。年轻的我只当她是小市民，我觉得我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如果金钱观和你一样，未免太庸俗了。
我甚至想象过未来的生活，在简陋的房子里，和相爱的人度过一生，房子是租的并不要紧，顶上有屋顶即可，桌上没有佳肴亦可，只要有粗糙的粮食抵抗饥饿便好。我不介意和一个贫穷的人在一起，对有情饮水饱这样的贫穷的浪漫深信不疑。
然而那时候未出社会的我并没有想象过拥挤的公交，一地污水的菜市场和因失信的房东而狼狈搬家的自己。
毕业后，所有关于贫穷地想象呼啦一下，全部落到了真正的生活里。我在每个早上和无数上班族一样，挤一辆再多一个人就要爆炸的公交，车里的人摩肩接踵，每一寸肌肤都没有尊严地和陌生人贴在一起，每一口呼吸都要和陌生人共享。大概，除了男友之外，每天准时在公交上相遇的人才是我身体上最亲近的人。
住在一个八十年代建的小区里，小区环境鱼龙混杂，没有靠谱的物业和门卫，仅在九点之后，大门上一把松松垮垮的锁。然而这样简陋的锁是拦不住任何小偷和坏人的。贫穷的姑娘们连在小区散步都要提心吊胆，更别提在春天沐浴清风，在夏天欣赏星星。
住房仅仅几十平米，采光不好，白天也要开灯，马桶让人没有如厕的欲望，充满油渍的厨房更让人在上一秒想要做菜，下一秒就赶紧打消。更别提打火程序复杂的煤气灶，我曾大着胆子打过几次火，每次都不出意料地烧掉手上一些绒毛。烧焦的蛋白质味道，原来是这样难闻。
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渴望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一间能让人睡下时便觉得无比安心，能让人费心去装修时不必害怕房东一时兴起转手便卖了它的地方。我也第一次渴望能够有辆车，能结束我和陌生人手足相抵，共同呼吸的现状。
让我真正厌弃贫穷的是我母亲突如其来的病，她一向身体不太硬朗，如今进入更年期，抵抗力下降，于是肝突然出现了问题。不是很轻微的问题。她是和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想让她用最好的药，让她在最好的医院治疗，想让她放弃顾虑，不再为我窘迫的经济境遇操碎心。然而贫穷的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空洞地安慰着她安心养病，假装看不到她眼里为每月高昂的医药费的忧虑。她住院时，我下班后陪她说话，九点钟医院快要熄灯，她把我送到楼梯口，我下楼时看到她憔悴的神色，突然就流泪了，她曾经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然而长年来的生活压力和疾病似乎让她眼里的光都熄灭了。
这是二十五年来我尤其窘迫的一年，真正窘迫的是坚持了多少年的金钱观，在现实面前突然崩塌。在校时美化贫穷原是没有真正尝过贫穷滋味。
贫穷非但不会让人变得豁达，反而会让人因为疲于应付生活而再无力提高自己。饥饿不会让人产生创作欲望，即使创作，也恨不得每个字都能产生相信的经济效益。年轻时漂亮恣意的姑娘们，在窘迫的经济下被柴米油盐孩子的学费缠得脱不开身，极有可能变成庸俗的妇人。在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兜兜转转，忘记自己也曾有过说走就走的梦想，在讨厌的上司底下做事，却仍要忍气逢迎，干瘪的钱包让你不敢产生裸辞的想法。贫穷的夫妇之间很可能没有任何浪漫可言，他们光是想象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孩子巨额的择校费，只怕露个笑容都难。如果说年轻姑娘是澄澈的水，而中来年妇女则有了泥土模样，那么贫穷在此一定是有一份原罪的。
我怕终究是难成为一个安贫乐道的人了，希望有一日赚足够的钱，满足我的日常需求，也满足我的安全感。希望大家都不受贫穷之扰，变得真正自由一些。美文网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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