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好文章荐读(35)刀尔登的杂文

 江山携手 2016-05-04

好文章荐读(35)刀尔登的杂文
(好友徐立业先生近作:秋时叶果红,人老风韵存)

                                   好文章荐读(35)刀尔登的杂文

               

                                            百年持此欲何成:陶潜

 

    人人都爱陶渊明,因为他确实是个浑然的人,借用苏轼的评论,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不像后代许多人,先要喧之再三,“我要隐居了”,等大家都听到,才找个地方隐起来。——如藏猫猫游戏,虽说藏,还是希望被人找到的。曾经假装隐遁的李白有名句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李白笑什么呢?他以处为出,曲线求仕,佩服自己的精明,所以要偷笑。

    严格说来,只有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才有隐士。另外,只有“士”,才能成隐士,普通人不做事,顶多算下岗工人或失地农民。身为士,不去治人或候补治人,也不愿被人治,不事天子,不友王侯,便成化外之民。皇帝必然痛恨隐士的废君臣之义,但隐忍不发,因为要给儒士面子。——自称孔孟之徒的儒士与皇帝合作,心里多少有一点不好意思,需要高抬隐士之德,作为幻想中的价值平衡,良心的后路。

    陶渊明归隐后做什么呢?种种地,看看山,喝喝酒,写写诗。这样的生活,听上去高妙,认真过起来,是有些单调的。散淡如陶渊明者,也未必满足。我们看他的诗文,时有郁气和寂气流露。平日闲居寡欢,慷慨独歌,一听到有访客,就很高兴。他的心情比做官时要好很多,但还是有些闷。《易》里说,遁世无闷。但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

    在有所不为这一方面,陶渊明做到了,做得非常好;但在有所为的另一方面,则未知何所止泊。宋儒真德秀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就真德秀的原意而言,本是再可笑不过的痴人妄语,但细想起来,居然说到了悲剧的主题。不是陶渊明的个人悲剧,他归隐后虽然穷一点,寂寞一点,大多时候还是快活的,比真德秀辈所能想像的快活得多;但几千年中的所有隐士呢?

    在陶渊明,无可指责。就算任何事也不做,也无可指责,何况他还写下了不起的诗呢。就个人而言,任何一位隐士都无可指责。奇怪的只是,一代一代的隐士,挣脱一个网罗,却挣不脱另一个网罗,人身独立了,精神依旧徘徊在旧局中。隐士是批“说不”的人,但仅仅说不,还是在回答人家的问题,不意味着有自己的新问题。纵然背道而驰,还是在同一条道路上呀。我们看各朝各代的隐士,从《后汉书》的《逸民传》翻到《明史》的《隐逸传》,两千年间,一点儿进化也没发生。做的事还是那么几样,想的问题还是那么几个。一种历经千年的传统,竟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史,原因谁也说不清,但事情确实如此。

    举一个最表面的例子。隐士都喜欢渔弋山水,喜欢写山水诗,画山水画。陶渊明是这样,后来的人也是这样。没钱的,要找一处风景美好的地方,山居岩栖起来;有钱的,会盖园子,装点山林,虽只是片山数石,也以为野趣盎然。人都欣赏自然之美,为什么隐士为甚呢?也许是简单的象征,也许是面对山峦,更觉得自己体玄识远,萧然远寄吧。

    但是,如此爱山,如此爱水,止于观赏,对满目的松师石友,竟从不曾发生知识的兴趣,是件奇怪的事。没有一个人想到事实的考索,没有一个人去建立新知的体系。天天混迹在自然界中,对自然的运行,毫无体察,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惭愧。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一直到两千年后,才出了一位徐霞客。

    在人皆入彀的时代,隐士是最当被寄予希望的一批人,难得的独立群体。可惜一直没有独立地发展,像镜中人,虽然相反,却仍是主流的影像。没有新的价值观,所以屈原会自杀;没有新的思想,所以陆羽要大哭。从道不从君,但道又在哪里呢?隐居求其志,但何为其志呢?这不是他们的遗憾,这是我们的遗憾。

    在陶渊明,已经觉到精神的孤云无依。天道幽远,鬼神昧然,他就像没有信仰的苦行僧,虽可屡空晏如,终究顾影自怜。他的喝酒,大概也是想摆脱灰暗念头的纠缠。鲁迅说陶渊明“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这抚慰就是酒了。“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其实天运并非仅此,只是他不知道。 

 

为什么不能拿农民开玩笑

 

    我不喜欢牡丹,看到它的胖样子,就觉得有股俗气扑面而来;我也不喜欢梅花,看到它的瘦样子,就觉得有股酸气冲鼻欲入。——为什么说这个,而且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因为以后可能说不成了。

    不出今年,或者牡丹,或者梅花,或者两个一起,就要被定为“国花”。我现在这般挖苦,至多是口齿轻薄;以后再这么说,没准儿罪在亵渎。现在胡说八道一番,拥戴牡丹或梅花的人听了,心里虽不高兴,也奈何我不得;以后呢,人家眼里寒光一现,我就要吓得闭嘴——国花呀!大概不会有相关法律禁止侮辱国花,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自会小心:瞧,世界上不能批评、不能拿来开玩笑、惹不起之物,又添两种了。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欢牡丹和梅花。之所以要挖苦它们,主要是我实在不喜欢有些人的一种脾气,那就是,他喜欢的,不许别人冒犯;他敬重的,不许别人轻视。

    自结成社会以来,在意见纷殊的众人之间,只有一种真实的状态,那就是妥协。

    我种了一园芍药,邻人种了半亩牡丹,如果要相安无事,第一,彼此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要把对方挖苦过甚;第二,对对方一般性质的异议,要能忍受,不要摆出惹不起的架势。两条缺一,都得打起来。

    所以,不要对一切异己都是一通批评,而要将这种批评的权利保留起来,以图和睦。

    说到这,我要再次恭维中国社会的世俗性质。吴承恩写的《西游记》,对释道二氏都没有毕恭毕敬,开玩笑的话很是说了几句,但没听说斯人斯书受过什么打击,这样一种宽容的姿态,使释道这两种信仰,同主流社会以及彼此之间,经历千年仍能和平共处。

    但我们的春节联欢晚会刚播完,却就有了一片批评之声,指责有节目“拿农民开玩笑”。这真是让人没办法。为什么就不能拿农民开玩笑呢?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谁能讲明其中的道理吗?

    举而反之,推而广之,能拿工人开玩笑吗?能拿学生开玩笑吗?能拿……能拿任何群体开玩笑吗?能拿任何个人开玩笑吗?最后,还能开玩笑吗?

    我拿我的道理同一位前辈争论,他一时无话,半闭了一会儿眼睛,说:“那就不能什么玩笑也不开吗?”我说不能,否则便成严峻的社会,遍地禁忌,动辄得咎,我不知道有谁喜欢这样的日子。

    其实,“随便说说”的阀门一旦被关,真正的恶意反而要在心里酝酿。

    据我接触,农民在各阶层中是最豁达的,他们的玩笑,对什么都开,时常会让外人吓一跳。我也不曾发现,他们认为自己因其劳作而变得神圣不可冒犯,享有“不被开玩笑权”。

    “春晚”的一位批评者质问:“为什么农民会在城里人眼里显得可笑?”——有谁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吗?我是听不懂的,或者说,这么上纲上线地问问题,我宁可装听不懂。在重农的古代,或在“工农兵学商”的时代,农民的“精神地位”是非常高的,不妨问一问上了年纪的农民,他们因此而怀念彼时吗?

    通常,拿富人开玩笑都无妨,拿穷人开玩笑往往招非议,因为人的境遇好了,就不用再那么敏感了。我这么说,可能要被批评为贬低穷人,但是,哪里又有规定,说人穷了就批评不得呢?

    再回到“国花”上,“国花”有也罢没也罢,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要一日被选为国花,便俨然正房。少看一眼是不敬,多看一眼是亵渎,那样,大家只好去看芍药了。 

 

恨的力量

                                            刀尔登

一个人,长久地恨一件东西,即使那东西确实是恶的,也会改变自己。有过许多例子,正人君子与他反对的东西,最终纠缠在一起,像一对生死冤家。走到极端,一个人会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四时变化,喜欢冬天而讨厌春天,喜欢灾难而厌恶平安,喜欢哭声甚于笑声,甚至对不和他一道痛恨的他人,发生厌恶。他和人打交道会困难,最后他独自守着他的仇恨,郁郁寡欢。

生活是属于自己的,通常我们不愿意被别的力量控制,又怎能让我们所不喜的力量控制?因为恶的力量,逼着你只能站在它的阴影里来反对它,你不得不接近它,好研究它的弱点,你不得不像它那样思考,好有机会打败它,到最后,胜利成了你的不幸,因为你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四顾空虚,更糟的是,你发现它影响并深入你的性格,再也洗不掉了。

 

                             刀尔登名言

 

 “一个人,长久地恨一件东西,即使那东西确实是恶的,也会改变自己。”

 

“沉醉在仇恨里,比沉醉在爱恋里,还容易持久,因为爱需要维护,而仇恨容易找到营养。”

 

“一个爱山川的人,不会到处砍树,或把垃圾乱丢;一个爱历史的人,不会满足于教科书的条文;一个爱同胞的人,不会轻易把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一种生活是否合理,除了当事人的感觉,还得放在社会里看。不过,合理的社会,标准之一,是容得下出格的生活方式,毕竟,合理之理,不是用来扼杀任何形式的狂热,所建立的尺度,也应是事后的总结,而非事先的规定。”

 

“我们的祖先,一点儿政治学或道德学也没有,却做了最卓越的事情,而某个阶段的后人,充满各种想法,却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在明明有机会的时候,任何实际的进步也没有取得。世界上有一大批人主张,人类的进步,不是靠新的发现和创造,而是靠把已有的家什,换一种摆设方法,今天这样摆,明天那样摆,好像如果我们组织得好,就会有奇迹发生,大地不再震动,海洋平息波浪,狮虎来仪,各种致病菌也羞愧而死。这样的好事,一次也没发生过,但总有人允诺,到他这里,会发生的。”

 

 酒真是好东西!清亮的,混浊的,甜蜜的,酸苦的,只要是酒,只要一小瓶,就能把黑暗变成明亮,寒冷变成温暖,愚人变成智者,敌人变成朋友,再来一瓶,胆小的人渴望有英雄的作为,英雄显得和蔼可亲,平时粗陋的事物,消失了丑恶的细节,都成美景,可厌的谈吐,平添风致,便成佳话。再来一瓶,便从车子上跌下去也摔不伤,更不会被恶言刺痛,恶行刺伤,受压者抬头唱歌,患病者起身而舞,愤怒的人大声欢笑,忧郁的人心花怒放,就连奴隶,也发觉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要端起酒杯,遥祝主子健康呢。最妙的是,尽管这幻景会和星月一道淡去,明天又可以重来,打开一瓶酒,就像念个咒语,美好时刻,应声而来,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

 

    那个坏蛋,代表了一类人,平时把良心放在银行里,等到喝酒,才取出来用一下,第二天,又赶紧在上班前,储存起来;他们把酒桌当成忏悔室,找老朋友、老同学倾诉一次,便心里安稳,继续觉得自己是很不错的人,平时的作为,或者是权宜之计,或者是不得已,不但应该原谅,还值得同情。喝这么一次,至少要管半年,甚至一年,都有好心情。谁要是相信他们在酒桌上说的话,才是最大的傻瓜。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