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05-05 21:00 | 豆瓣：陈长生 我爷爷去世已经三年了。 我小时候是和我爷爷长大的，感情自然很深。我在我的很多文章里写过他，写我给他打电话，写他在肝腹水的时候不能说话，便直勾勾地盯着我或是输液的瓶子看，写他给我养过兔子又把它黄焖了，我爷爷，会做根雕，会烧肉，曾经还是保安大队的队长，我奶奶回忆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总是会说，那时候到处是特务，我爷爷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特务没把我爷爷带走，时间比特务要可恨多了。 有时候，我在梦里梦见我爷爷。他总是很傲娇，坐在河边不理我，或是哭丧着脸对我说，想吃糖拌西红柿了，想吃油茶了，想吃蒸槐花和榆钱了，最后又沮丧地变成了一坨橡皮泥。 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我记得，有一年我在国外，走在路边。我住的地方是个市郊，坐落着电影里演的那种一栋栋的房子。有一个瞬间，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味，那味道太熟悉了，我撅着鼻子，最后停在了一个小房子门前，我看见，它的前院里，种着一棵很大的槐树（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槐树，但我认识它的花），已经开出一束束的白色槐花了。 自从小时候离开了我爷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槐花了。印象里，槐花是长在山腰上，树林里，像是在仙境里才能找到。可如今它出现在一个外国人的院子里。 当时四下无人，我如同做贼，抬脚伸过对方篱笆，又踮起脚尖，才从最低的树枝处捋下一把槐花来。 槐花，白白的，像小铃铛，可以生吃，花瓣生涩，内里甜蜜，嚼久了，有股清香会萦绕开来。当然，如果你的槐花足够多，还可以裹上面粉上笼子里蒸，蒜捣成泥，加入一点陈醋酱油和香油，和蒸槐花拌在一起，也是一种咸香可口的小菜。 那一天，我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白花朵放进嘴里，嚼，那味道太让人怀念了。 那是我爷爷去世前几个月，当晚我给他打电话，说我吃槐花了，路边摘的。 我爷爷听了把我骂了一顿说龟孙别乱吃小心不干净拉肚子。 还以为老爷俩能互相感慨互相一乐呢。 那之后我便没有在国外见到过槐花了，槐花凋谢的太快了，等再有功夫去到之前的那幢房前，只看到满地皱巴巴的花瓣碎片了。 可我马上就有了回国、回到我故乡的机会。 我的爷爷，没有和我说一声，便去世了。 我错过了我爷爷的丧事，见到的只有一座墓碑。 那陵园里是不开花的，只有乌鸦从一株松树的尖顶上迅捷地飞向另一株。 我爷爷去世了，没有人带我玩了。回到故乡，我竟有些无所适从。 有天我堂姐（她和我都是跟我爷爷长大的）和我打电话，跟我说，自己总觉得小时候的时光是人生里最快乐的，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了。我爷爷去世以后，她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躺倒在一个石凳子上面痛哭。 我又何尝不怀念小时候呢？ 每个周末，我们早早便起床，收拾好装备（往小包里面装上野餐的水果和我爷爷背着我奶奶给我们买的健力宝汽水），我爷爷便骑着车，带我和我姐，去郊区的山中郊游。 那是真真实实、的的确确的山，山里面有黄土，有绿树，有废弃的窑洞，有农民在种植物的幼苗或是收割黄色的麦秆。还有一条河，有时候混浊，有时候清澈，经久不息地流淌。 到了满山开遍槐花的时候，我爷爷就会带上给我们精心制作的装备，去摘槐花。 那装备，我们称为槐花钩，它的身体分为两个部分，下面是一个杆子，可以用鸡毛掸子或者拖把的杆子，上面是一个钩子，是用铁丝弯成的。山中的槐花有些太高，有些在山腰，便需要用槐花钩，钩住树枝的根部，把整根树枝连花带叶子拽下来。 我和堂姐往往边采边吃，吃一把丢一把，像两个坐拥宝藏的土豪。 套用舌尖上的中国里的话说，那白的，闪的，花，正是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啊。 可那馈赠，也越来越少了。 在今后的年月里，那山坡，逐渐被一点点移平，市政府的总部将要迁徙过来，未来周边还会有高密度的楼房和可以并排开三辆车的高速公路。 我们的童年，终于就这么结束了。 我爷爷去世后，我每年都在他的死忌回来，扫扫墓，陪陪我奶奶，也四处走走。 有一天，我奶奶对我说，这个季节，槐花估计是快要开完了。 那时候她也很少做饭了，因为实在做不动了。 原先我们摘回来槐花，都是由奶奶下厨蒸制的。 在老家的日子里，我基本上是百无聊赖的，但那天听我奶奶说完，大概是被槐花勾起了内心里那些珍藏的往事，我突然有了一丝冲动，想去童年时候的山区看看，我知道，那里已经被开发起来，可总有些林木会被保留下来的吧。 于是第二天，带了一个临时由晾衣架子做成的槐花钩2.0，我便独身出发了。 那一天，我忘带了两样东西，我奶奶和我的眼镜，这导致，我接下来有一半时间都不认路，另一半时间我看不清路。 无论如何，坚强的我，长大的我，异国他乡都闯了个遍的我，在太阳已经开始朝西边倾斜的时候，找到了童年去过的那片山林。 这地方确实漂亮、干净太多太多了。那些吃了会让我拉肚子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吃的路边美食也消失了。 我沿着记忆里熟悉的路，往山林深处走，一直走，不知道多久之后，我感到身旁那些修葺一新的楼房逐渐退出视野，更多的绿树、黄土出现在眼前。 我找不到上山的路了，可随便一条路，总是可以进山的吧。 寻到了一个有些泥泞的入口，为了槐花，我走了进去。 ……走进去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着实人不清路了。又走了一阵子之后，我发现，回头的路，似乎也看不清楚了。 这下完蛋，我竟是在山里迷路了。 我硬着头皮又走了好一会，就在又饿又渴又绝望、而天也就要黑下来的时候，在山林中，我看见，远远的，有一个小孩朝我走来。 那个小孩，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十分面熟。 他穿着一个条文衬衫，黄短裤，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正太。 借着昏暗的日光，我看着那个男孩的脸，突然，我的脑中翻起了一个激灵。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和我爷爷去山里钩槐花，那天我跑太快，走得有些远了，遇见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那人问我人不认识路，要我送他下山，我自然没那么傻，把他领到我爷爷跟前，最终证明，那个人是真的迷路了。 那时候，正是黄昏，而我，童年的时候便是班草，长得十分漂亮，而那一天，我穿着的，正是只有附近教职工家属才会有的条纹衬衫。 这时候，有个令我有些不敢置信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像过电一般，让我浑身都震颤起来。 难道说，我是穿越了！？ 难道说，我是在这山里走了太久太久，竟像考古学家蒲松龄记载过的那人一样，在山中走了走，竟穿越了时光，回到了过去？ 也就是说，跟着眼前这个英俊孩童，我，便可以看见我的爷爷？ 男孩见我不说话，便准备走。我赶紧叫住他，对他说，可不可以带我出山。 这男孩果然和我小时候一样聪明，眨了眨眼睛，说要带我去见他爷爷，他，也是和爷爷一起出来郊游的。 果然，一切情节都和我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穿越、循环类科幻片我也算是都有所涉猎，我知道，只要这时候不破坏剧情，按照我童年里的经历，我最终就会见到我的爷爷，然后和他们一起回家。 男孩在前面蹦蹦跳跳带着我走，我们走过一条歧路，是的，这条路，我小时候走过，我们穿过一片密林，是的，它们我小时候也见过，最终，我们走到了一片开阔的河岸上，是的，就是它，那便是我们童年时候总是会在此野餐的河岸啊，再往前走，就能看到流淌的河水了。 我爷爷就在前面了，你快点吧。见我有些迟疑，那男孩催了我一下。 对，现在，我的首要任务，是见到我爷爷啊。我压抑住激动兴奋的心情，跟着男孩走到河的另一面。 果然，那个河岸边，正坐着一个苍老但倍儿有精神的老人。 老人看到了我们，朝我们招招手。 对，就是他，就是他啊。那就是我离别了多少年的爷爷啊。 “爷——爷——”，我流着泪，大声叫着，把我身边的正太推倒在地，朝着远处的身影奔跑了过去。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空气都不再流动，时间就此停止，所有画面，都停留在我充满幸福的童年回忆之中。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我跑到中途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那个老人，完完全全和我爷爷，他妈的一点也不像。在接下来的零点一秒里，我意识到，先前自己是中二病又发作了，估计是把遇见寻常人家的小孩当成是自己穿越了，而且我又没带眼镜也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在接下来又一零点一秒里，我原路折回，扶起被我踢倒在地的小孩，把他抱到了他爷爷面前，还往他兜里塞了一块钱。 接下来，我便满面真诚地假笑起来，跟那对爷俩解释，我是迷路了，想要回家。 那对爷俩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我很久，最终还是带着我往山下走去。 路上，和老人闲聊，我才知道，原来他和我爷爷竟是老同事了，是我爷爷曾经的下属，还是他慢慢提拔起来的。难怪他孙子会穿着我爷爷工厂职工家属才有的衣服。他得知我要去摘槐花，便带我绕了一条路，最终我们来到了一处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槐花的区域。 那时候天已经有些昏暗了，那些花朵，仿佛一片星空。 最终，我抱着满怀的槐花，跟着老人，出了山。 临别的时候，老人又和我说起我的爷爷，他说道，自己平时也不怎么爱带孙子来的，毕竟这里也成了待开发区域，农民也少了，污染也多了。 可不知道怎地，前几晚发了梦，好像还梦见了我爷爷，他的老领导。他们以前组织单位活动的时候，也是经常在山里采风的。 刚好这天没事，老人便带着孙子，过来了。 听完老人说话，我们便就此分别了。 回家的车上，我抱着满怀的槐花，它们的香气惹得全车人纷纷注目，而我也顾不得仪态了，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就抓出几朵槐花，送入嘴里嚼起来。 嚼着嚼着，竟把泪水也嚼了出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