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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一个母亲给女儿做出的最好榜样

 残云伴鹤归 2016-05-08

摘要ID:ipress  

我妈是一个与命运劈面相逢的人,不曾被她的命运击倒,虽然,她也常常感慨自己这一生无所作为,但是我觉得她这种活到老学到老不惧任何处境的精神,就是她的了不起之处。

年前我妈宣布她要学车,我先替她暗吸了口凉气,当年我学车时诸多艰难尚历历在目,倒车入库,上坡起步,百米加减档……每一项后面还要以括号备注上教练的坏脾气。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学车这种事儿,不做也罢。

我跟我妈说,你又不上哪儿去,在城里转悠,你那电动车就够了,朝哪儿一停,还不怕交警贴条。我妈说,她也不打算开车,只是,多学个技术,总不是坏事吧。

她这么一说,我也不说什么了,我记起她是一个爱学习的人。对于一个爱学习的人,艰难险阻是突破的可能,教练的坏脾气更无须放在心上,学习是她的幸福之源,在多风雨而少彩虹的人生里,不断地给她提供快乐、自信与忘我的力量。

35岁之后,我常有淡淡惆怅,我还没有喧嚣华丽地活过,怎么就这么老去了呢?这种喧嚣华丽倒不是指鲜衣怒马声色奢靡,而是去很多地方,做成有价值的事,把自己活成一个有故事的人。

用这种眼光回望我妈的平生,发现更加荒芜,如果说我的人生里还有各种小确幸如萤火般细碎飞舞,我妈的人生,就如浩荡空茫的长路,因为无所有,而能够一眼望到尽头。

缺失自婴儿时代而起,我妈出生于1951年2月,在她出生的大半年前,新中国第一套婚姻法发布,婚姻法首先提倡婚姻自由,而婚姻自由的另一面,是离婚自由。当这新鲜空气吹到淮北平原,机关里掀起了离婚大潮,干部们纷纷除旧迎新,我姥爷倒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但我姥姥脾气不好,把婆家人全得罪光了,我姥爷家族趁机施压,我姥爷就坡下驴,半岁多的我妈,被法院判给了我姥姥。

我妈说她小时候最怕听到别的小女孩说:“俺爸给我做啥啥”了,人家都有个“俺爸”,她没有。她对父亲的概念,就是每每她在母亲的威逼下,一步三挪地到他跟前跟他要钱的那个男人。他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重重叹着气,从口袋里摸出钞票,递到她手里。

老爸形同虚设,老妈则是个非典型,我姥姥不能说没有爱心,只是不懂得温柔为何物,我小时候也是在她老人家治下长大,差不多可以知道我妈的处境,如今“原生家庭”一词被高频提起,连我对我的原生家庭都多有抱怨,但看看我妈的原生家庭,真是一塌糊涂。

她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钱。十八岁被招工进城,进了纺织厂,工厂里成日机器轰鸣,空气混浊,一个纺织女工一天要在流水线上奔跑十五公里。后来嫁了我爸,我爸虽然是个知识分子,同样来自赤贫之家,负担沉重,家中长年累月捉襟见肘,有几年又有各种变故,到现在才算好了一些,但我妈的退休金依旧不到两千块,甚至不如在乡镇卫生所做过护士的我姥姥退休金多。

在这样先天不足后天又多有负重的人生里,自然很难有所作为,在自我实现这一栏,我也没法给我妈填上更多内容。

各个角度看过来,我妈这辈子过得不算好,到如今都六十五岁了,仍然上有八十多岁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娘,下有四五岁的小孙子,不像很多同龄人,尚有闲暇去打个小麻将。但目睹我妈这大半生,我发现她常有一种愉悦感,是的,我用了愉快这个词,而不是高兴,相对于高兴,愉悦的快感里,是带着一点充实感的,让我妈不觉得此生虚度的原因是,她是一个爱学习的人。

前面说了,我妈那个爹,跟没有也差不多,我姥姥也没什么文化,我妈早期教育一般,似乎只有高小文化。但我妈很留心别人的长处,跟我爸结婚后,我爸喜欢看书,看小说,他订的文学期刊,我妈也拿过来看,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待我记事起,每月杂志寄到那几天,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是同时开着小型的文学讨论会,我爸妈会把他们在千头万绪中忙里偷闲看过的那几节讨论分享,我对文学最初的兴趣,也是从这种讨论中来的吧。

等我长大一点,我妈开始跟我一块儿看三毛、张爱玲以及民国作家徐訏等人的小说。她对三毛不大感冒,喜欢徐訏那种不疾不徐的叙事方式,一度对张爱玲很着迷,看完了却感慨她太“独”,警告我说,你可不能像她那样。

看得多了,我妈也写,写乡村往事,童年记忆,在我爸的指点下投稿,居然也屡有发表。当时,我妈因为身体不好,获得了调出车间去办公室做勤杂工的福利。勤杂工主要是打扫卫生,总是静默地来去,唯有收发员时不时地一声喊,奔去拿样报与汇款单的我妈才有了存在感。

还有些技术活儿,对于我妈也不在话下,电脑打字机刚流行时,我们家也置办了一台,一则为我爸写稿方便,二来时不时还兜揽一些为其他单位打印的活儿,算是家庭副业。开始主要是我爸操作,后来我妈看着技痒,一边做家务一边“王旁青头兼五一”地背诵起来,三五天之后,居然能见字拆字,让费了好大劲儿才学会五笔形的我爸佩服不已。

这几年微信流行起来,我妈不甘心被时代抛弃,我给她买了IPAD,从没有学过拼音的她,就成天在键盘上戳戳点点,很快她不但能用微信在节假日发送祝福,视频聊天使用各种表情符也不在话下。

学习对我妈是一种生活态度,她到亲戚家,会注意人家怎么收拾房间,跟人谈话,会想到吸收有效信息,连看韩剧,她都注意吸收正能量,曾经很认真地跟我说,韩国人的理念是,不要活得长,只要活得好,所以她不关心旦夕祸福,只要眼下的一时一刻都能活得高兴。

我有时笑我妈,简直就是一本人形鸡汤。然而鸡汤这种东西能被人一说再说,正是因为它是个人人都愿意说而不愿意做的东西,我妈一生能身体力行,我将她与我自己做个对比,发现她比我更多一种勤奋。

这种勤奋不是“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不眠不休,而是勇于拥抱人生本身的热情。前面我说了,我觉得自己没有喧嚣华丽地活过,没有去过很多地方,做成很多事,我所言者,皆是结果。我是为了那结果,去忍受各种过程,为了降低我的忍耐成本,我会想要投机取巧,试图以小博大,时而得意窃喜,时而灰心丧气。

获得比较多的人,容易沦为目的主义者,只因“获得”本身太诱人,如果你获得的足够多,你就不用去看各种脸色,躺在悠闲上,躺在欲望上,看天看云,这或者是我们都爱说“财务自由”的原因,这四个字就像挂在驴子鼻子前面的胡萝卜,引诱我们硬着头皮上前去。

我妈没有“获得”的机缘,她成了一个过程主义者,结果并不重要,她先行一步地,发现了过程中的愉悦。这种愉悦感无须依凭,自给自足,不看别人脸色,也不用跟谁比较,成功感来自于日复一日对于自我的超越,即使周围兵荒马乱,她依然能够自洽。

我妈因此而一生保持一种有尊严的安全感。我爸这人是个妇女之友,对于女性有较多的同情,经常有女同事登门或是致电跟我爸讨论各种人生难题,我妈从未有丝毫介怀。我读小学时候,班主任对我家情况比较了解,有次居然在班上说,闫红的爸爸是个知识分子,妈妈是个工人,但她爸爸从未嫌弃过她妈妈。我当时听了只觉得暗暗吃惊,我从不曾觉得我妈就低我爸一等,至今我爸说起我妈,总是不吝赞美吹捧之词,我想这除了“老公眼里出西施”,也是因为我爸确实折服于我妈“人格魅力”吧。

我妈在钱这件事上也表现得比我体面。缺钱是一件事,被缺钱这件事弄得心烦意乱是另一回事,我妈曾说,她以前最看不上那些每到发工资的日子,就在财务室门口一遍遍打听的同事。别人跟她借钱,不还她也不会讨要,她将情分看得比金钱更重要。这几年家中经济好转,有限的一点钱,已经能够让她活得像个“有钱人”的样子,听说亲朋好友需要,便慨然拿出。那些让很多人耿耿于怀的东西,都不能引起她情绪的动荡,她不怕穷,不怕老,不怕没人爱,也不怕不赶趟。

世间有很多愁苦,都是闲出来的,这种闲,不是无事可做,而是没有推动自己上前的勇气,便以各种杂事推诿,装作时运不济,装作为爱所困,装作自己原本可以伟大只是诸事阻隔,获得虚假的满足与安慰。我妈是一个与命运劈面相逢的人,不曾被她的命运击倒,虽然,她也常常感慨自己这一生无所作为,但是我觉得她这种活到老学到老不惧任何处境的精神,就是她的了不起之处,能首先救赎自己的人生更伟大,她也是我身边一个伟大的人。

最后多说一句的是,通过我妈坚持不懈并饶有兴味的努力,驾校考试,她连过两关,驾照指日可待。喜讯传来,我对某人说:“你知道我妈年过六旬为什么还要考驾照吗?就是为了磕碜你们这些年纪轻轻不肯学车的人!”某人翻个白眼,灰溜溜地走开了。

【注】本文原标题为《能救赎自己的老妈更伟大》

作者: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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