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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要讨债了。他带着我，跟踪那个该死的狐儿。 一串梅花的印迹，从食场一直伸向天际。夜里，食场里来了许多狐子。来早的，走了。此刻，已到天涯海角，人的脚是追不上的。来晚的，因其动身迟，人若吃点劲，就会在几个小时后追上那该死的狐子。 二者的区别是：前者，鼠爪盖了狐踪；后者，狐踪压了鼠爪印。在一道沙坡上，我看到那狐踪被刨得一塌糊涂。伯父告诉我，这是最新的踪。老鼠最恨狐子，但面里不敢反抗，一等狐远行，便朝那狐踪使气，将它践踏一气。 这和另一个猎人告诉我的有出入。那人眼里，这踪，是五更以前的踪，追不得的。我将疑惑告诉了伯父，他说：“没错，那是指食场里。狐上道后的踪，若被鼠刨了，是最新的踪。因为，上面还有狐味，老鼠是冲那味儿使气的。” 途中，他捡到狐粪，一捻，果是新屙的，黏得很，很臭。 我们沿着那一道道沙脊，追去。狐子行走，多走直线，很少拐弯，追来，倒也不走冤枉路。但沙上行走，十分吃力，脚老陷入沙中，行不多久，小腿肚就刀割似的疼了。 我却想，这是不是那个拜月的狐儿呢？
我看到了夜幕下移来的一盏盏绿灯，那是狐眼。狐眼跟狼眼一样，据说能采光。一入夜，就会放光，看上去，像灯泡，质感很强。鼠们定然也看到了，一阵骚乱，吱声大作。我听到一阵含糊的声音，那是狐鼻腔中的低哮。听得出，此刻它们的口里，定然衔着扭动挣扎的老鼠。惨叫声塞满沙洼。 枪响了。伯父亮了手电，扑了上去。光下，是一个扭动的狐子，依稀见嘴上有血。我瞧瞧毛色，放心了，这不是那只拜月的狐儿。不拜月的狐儿，仅仅是兽类。人也亦然，没有精神追求者，仅仅是动物性的生存。 那时，我还不明白，动物性的命，也是命，它和人类一样，一旦失去，永不再来。 夜里泡着的许多绿光，倏然远去。只有一个例外，我看到一个小狐，在伤狐的不远处瑟缩。它很小，若在都市，会被当成猫的。它发出一声声哀叫。它显然不明白，眼前有个枪口。也许，它明白，但不怕。 看得出，倒下的，是它的母亲。 也许，伯父的子弹打中了狐的脊梁，它上身挣起，下体却仍在瘫着。听到小狐的叫，母狐挣扎着，前腿用力捞着身子，挪向小狐。接下来，我看到一幅我忘不了的场景。母狐竟然搂过那小狐，喂起奶来。 一切声音都静了。别的狐子远逃了。老鼠进洞了。沙洼里，涨满轰轰的心跳。伯父熄了手电，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久，他说：“它活不了了。去，抱了那小狐。” 复亮的光下，小狐不再吃奶，只惊恐地望我。那眼神，纯到极致。母狐倒很坦然，它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是猎人放了它，它也活不了。这儿没水，在天大地大的沙漠里，狐居无定所，一个伤狐，活不了多久的。母狐的身子蜷成窝状，窝里，是自己的娃儿。想来，它是想替娃儿挡那再次扑来的子弹。 我作势伸手，母狐低吼一声，声音里有老虎的威严。我说：“走吧。”伯父说：“那小狐，会死的。”他上前，一枪托砸向母狐，母狐没躲，反倒挺了一下，显然，它怕枪托会砸向娃儿。 闷响之后，母狐软了。小狐呜呜着，声音真割心。 伯父叫我提了狐的后腿，他先割开狐嘴，几下便剥了狐皮。他将狐肉扔到沙上。怪的是，我发现，那已成一团肉的狐子，竟蠕动了，想来方才，仅仅是砸昏了它。 那团肉蠕动着，很快沾满沙子。我看到那眼已睁开。那是猩红的肉上的两粒水葡萄，却十分瘆人。水葡萄转动着，它在寻找小狐。也许，它听到了小狐的呜呜声，肉身一蠕一蠕，两根细细的骨头曾是前腿，虽没了皮，但仍在行使功能，蠕动的肉身，接近了小狐。 小狐却惊恐地躲开了。它向我移来，它眼中，那肉团，已不是自己的母亲。我听到伯父一声大叫。他灭了手电。 黑一下压来，罩了沙洼，分不清哪是狐，哪是人了。 半小时后，母狐死了。它一直在蠕动，寻找它的孩子。想来，它很伤心，它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为啥躲它？ 那个小狐我一直养着。我绾了个铁笼，每日里，我选最好的食物给它。但怪的是，小狐一直长不大，一直睡不醒似的。毛也很长，脏兮兮的，没有野生狐的那种滑顺。 最难忍受的是，一入夜，它就呜呜地哭，很像狗哭。在村里人眼里，这是很不吉利的，都叫我放了它。但我深知，没有母亲的小狐是没法生存的。一天，我小心地放它出来，叫它在院里放风。忽然，一阵风刮开院门，萎靡的小狐忽然弹起，顺门缝蹿了出去。等我追出，它已变成沙丘上跳跃的一个黑丸。 你说，这又是一个让你难受的故事，因为它再一次让你感到了生命的疼痛和无奈。在灰儿的故事里，你感受到了一个母亲的痛苦，在这个故事中，你看到的，是母亲的不舍，但更刺伤你的，是小狐不认妈妈。 你不会追问小狐为什么不认妈妈，因为你明白，假如你是小狐，你也许同样会躲开你的妈妈，在小狐的眼里，那团血肉不是妈妈，而是另一个很可怕的生命。它也许没有看到妈妈是如何被人剥了皮的，它也许不明白妈妈用生命守护了它。它还太小了，它不懂事，它不懂得体会人世间一种非常伟大的情感。但爱其实是生命的天性，小羊感受到母亲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时，它会流泪，会藏起屠杀母亲的刀，它会用自己小小的生命去试图保护妈妈。但小狐却什么都不懂，你也许明白，小狐每天夜里都呜呜地哭的那种疼痛。它在寻找它的妈妈。它的妈妈遗失在那片黑暗的大漠里了，它想念妈妈。如果有一天，它长大了，它会忽然明白自己给妈妈带来的那种疼痛吗？但是，它这个弱小的生命，除了呜呜地哭，它还能做什么呢？ 你也想起了瘸拐大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妈妈，你忍不住流泪了。你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情，你明白，即使孩子这样对你，你也会原谅孩子，你会无休止地原谅孩子，但是你的心会疼痛，你会痛得失去了理智，你会痛得活不下去。但是，你还是爱你的孩子。所以，你会自己消解心灵的创痛，把最美、最轻松的笑容留给孩子。你了解一个母亲的心。你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面临生命的危险，你也会这么做的。因为你是母亲。 你说，也是这种疼痛，让你明白了人为何会修行，狐儿为何会修行。生命的弱点，有时不但可怕，而且实在太过残忍。前段时间，你听说了一则新闻，有个母亲因为太爱打麻将，忘了自己把孩子放在一盆正在加热的水里，就去打麻将了。当她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给活活煮死了，当时，她就承受不了，直接跳楼了。你理解她的心情，要是你是她，你也会跳楼的，因为你承受不了自己做过的事情。 你说，人性的弱点实在太残忍，它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痛苦，不但被伤害的人会非常痛苦，伤害别人的人也会非常痛苦。一个普通人可能会害死另一个普通人，可能会给另一个人带来无法想象的悲剧。一个掌握政权的人可能会发动战争，可能会侵略别的国家，可能会报复性地向其他国家投射原子弹……人性的弱点，就像潘多拉的宝盒，一旦被激活，就会产生无数很难预计的后果。你觉得人性太可怕了。 我说，是的，人心中有最美的东西，它类似于母狐对小狐那种舍弃小我的爱，但人心中也有最丑的东西，比如《野狐岭》中豁子那种倒弄是非、引发战争的小人心，还有希特勒那种想要征服世界的贪婪心。所以，意识到人性的弱点非常可怕的人，就会走进修行。他们都想通过对崇高的向往，通过对心灵的磨炼，让自己真正成为一个立得住的、无愧于心的、能贡献世界的人。 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有——或有过——阴暗之处，包括过去的我。在不懂事的时候，我也是一个猎人。我有神奇的枪法，过去，进入我视线的飞鸟也罢，动物也罢，很少有逃脱的，所以，我的小说里有几个打麻雀的人，他们总是用草腰子绑了麻雀的脑袋。这成了我懂事后的疼痛。每次想起我伤害过的生命，我就会忏悔，就会疼痛。《猎原》中孟八爷所有的忏悔和疼痛，都曾经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所以，我的小说中才有那么多劝人爱护动物的内容。我是真的明白了，任何生命在面对死亡时，都会陷入恐惧、痛苦、不舍等情绪之中，它们跟人是一样的。你只有明白了这一点，真正地对别人、对动物、对世界生起悲悯心，才会有真正的忏悔和改过。这才是狐儿拜月真正的意义。所以，你理解了我的疼痛，理解了小狐的疼痛，也就理解了拜月的那些狐子。 故事中有一个细节，伯父看到血淋淋的狐子在寻找孩子时，大叫了一声灭了手电，他是害怕吗？ 是的，那样的情景，很多人都会害怕的。 他后悔了吗？ 猎人如果为了猎杀动物而感到后悔，他就不会再打猎了。 那么让人心酸的场面，他为什么没有敬畏，只有害怕呢？ 他也有难过，你也许不记得了，他看到母狐挣扎着去给娃儿喂奶，他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他只是难过，却没有后悔。杀掉猎物，对猎人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是后悔，就不能做猎人了。这也是我的枪法很好，但我没有成为猎人的原因。 此刻的风中，有一种奇怪的呼呼声，很像小狐在呼唤母亲。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回忆着那些场面——有些是真实的，是我的亲身经历，写“大漠三部曲”时，我跟上猎人进过沙漠；也有一些场面是我采访来的，我确实有个猎人伯父，他告诉了我很多打猎方面的东西，其中，也包括他的很多经历。在那个时代，西部还有很多猎人，人们种地活不下去时，也会拿了枪进沙窝，在沙窝里找生活。所以，我理解猎人。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拨弄了一下眼前的篝火。篝火一跳一跳的，记忆也鲜活了。深夜的蚕豆声又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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