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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小丢 头条号签约作者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如果你对一个人的思念，深厚得连时间亦无法冲淡，那对方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而你……就是全世界最悲哀的人。 今天天空有点阴沉沉的，我在为搬家的行李打包的时候，翻出了一瓶阿蒂仙（L`Artisan）的塞维利亚黎明（Seville a l'aube）。这瓶香水，国内也有人翻译为塞维利亚橙花的，简单粗暴，因为香水的主调就是橙花与苦橙叶的味道，后调里隐隐透出一缕没药和乳香的气息——典型的欧洲教堂里能闻到的味道。 如果你在春天到过伊比利亚半岛（包括西班牙、葡萄牙、安道尔和英属直布罗陀），那么每个城市都会被橙花清新芬芳的香气所包围，这是因为街道边都种满了繁花满树的苦橙树，又叫塞维利亚橙树。到了秋季，黄澄澄的橙子会从树上掉落，因为苦橙太苦，不宜食用，所以成熟后也无人采摘捡拾，倒是又成为了街边美景。苦橙在公元九世纪由阿拉伯人带到中东，然后流传到意大利西西里岛，十二世纪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开始广泛种植，后来逐渐成为了西葡两国的代表树木。 以塞维利亚的橙花为主题的香水有好几个品牌都做过，但是我更偏爱塞维利亚的黎明，是因为它保留了苦橙的涩意和教堂里那种渺然于世的清冷，不那么甜蜜，反而让人闻起来有些黯然神伤的感觉。一如伊比利亚半岛上那桩交织着血腥杀戮与生死相依的爱情，隔着七百多年的时光看过去，仍然令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葡萄牙现存最大、最古老的一座教堂，是位于小镇阿科巴萨的阿科巴萨大教堂（Mosteiro De Santa Maria De Alcobaca），这个原先是西多会修道院（Cistercian Abbey）的地方，安葬着故事的主人公，葡萄牙的第八位国王佩德罗一世（Dom Pedro I 1320·4·19－1367·1·18）和他的爱人伊内斯·德·卡斯特罗（Ines de Castro 1325-1355)的棺椁。 每年来这里游览的游客络绎不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教堂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是伊比利亚半岛上哥特艺术建筑的巅峰，更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脚对脚合葬墓，亲眼见证着直到时间的尽头也无法将他们分开的爱。 △教堂的庭院中遍植苦橙，令人想起“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按照西方的传统，国王和王后的合葬墓是并排的，但是佩德罗一世和伊内斯的石棺却是脚对脚排列的。这是笃信宗教的佩德罗刻意的安排，只为末日审判来临之日，死人从墓中复活，我从棺椁之中起身，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必须是你，只能是你，只有你。刻在两副石棺之上的铭文“Até ao fim do mundo” (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 直到世界末日)，是他对她的承诺。 △左边是伊内斯的石棺，右边是佩德罗一世的石棺，石棺上的细微差别后面会讲 这个故事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印度的泰姬陵，同样是一片情深至死不渝的君王之爱，同样是为了纪念爱人修建的华美陵墓，但是我更偏爱“欧洲泰姬陵”的故事多一点。 真正的泰姬陵的故事，残暴任性的成分比爱情的成分要多得多，泰姬·马哈尔嫁给沙贾汗18年，生了14个孩子，最后死于第十四次生产时的难产，当时她在随军途中。她嫁给沙贾汗的十几年里，沙贾汗无论到哪里，就算是在打战，大部分时间都在怀孕的泰姬也得随行——我感觉这是一种变态而扭曲的独占欲，而不是真正的爱情。你如果真爱一个人，舍得这么折腾她吗？ 沙贾汗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王，他并不抗拒政治联姻，他一生有四位王后。（不是死一个才娶一个，可以同时娶多位王后。）泰姬是第二位王后，泰姬死后，他又娶了两位王后Akbarabadi Mahal 和 Kandahari Maha。而且，泰姬是在1607年就认识了沙贾汗并且与之定亲，但是五年后沙贾汗才把她娶进门，因为他之前先娶了莎菲王朝的一位公主过了好几年…… △泰姬与沙贾汗 最让我不舒服的，是美丽的泰姬陵建造背后的斑斑血泪，传说沙贾汗问建筑师：“你结婚了吗？”“是的，我的国王。”“你爱她吗？”“是的，陛下，她是我的全部，我爱她甚过一切。” “很好，那我就把她处死，你就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就能为我的妻子建起世界上最壮丽的坟墓。”沙贾汗处死了建筑师的妻子，建筑师建造了泰姬陵。 正史中记录沙贾汗为了修建泰姬陵几乎将国库掏空，泰姬陵修建了22年，每天有两万名劳工不间断劳动。而在陵墓完成之时，沙贾汗砍掉了建筑师的头，和所有劳工的手，以免他们为别人再修建一座泰姬陵。（你醒醒啊，哪个神经病会花这么多钱搞个复制品啊？凸(艹皿艹 )） 这种爱情实在太血腥，难怪连沙贾汗和泰姬的亲生儿子都看不惯老爹的所作所为，推翻他的统治将他软禁了起来，再任由老爸这么疯下去，莫卧儿王朝恐怕早就完蛋了。 相比起任性妄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沙贾汗，佩德罗一世的一生都是在不断的隐忍和妥协中度过的，他并不是怯懦，只是他的心中装着江山与子民，所以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从来就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我的选择对葡萄牙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人，如果一辈子都没有遇上过让自己倾心的人或事，那他绝对可以成为心无旁骛的一代明主，可惜的是，佩德罗在他的婚礼上，遇上了这一生的宿命——他新娘身边的侍女伊内斯。 当时刚满20岁的佩德罗还不是国王，作为太子，他对父亲阿方索四世安排的政治联姻没有任何意见，作为王室的一员，婚姻从来都是政治利益的产物，爱情可从来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再说，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爱情，他认为那是游吟诗人为待嫁少女编织的幻梦而已。和卡斯蒂利亚王国（即西班牙）的公主康斯坦斯的婚姻对他而言，就是完成又一个政治任务罢了。 遇到时年15岁的伊内斯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爱情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但是造化弄人，他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别人的丈夫，而他不愿委屈伊内斯做他的情人，伊内斯也不愿介入到佩德罗和康斯坦斯的家庭中去。因为欧洲和咱们天朝不一样，虽说伊内斯是康斯坦斯的侍女，但是欧洲王室里做侍女的也都出身贵族家庭，不像中国古代那些做丫鬟的出身寒微。 伊内斯表面上是卡斯蒂利亚贵族领主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卡斯特罗的女儿，其实她还有个身份，是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十一世的私生女，而康斯坦斯是阿方索十一世的表弟，曼纽尔公爵胡安的女儿。也就是说她实际上是康斯坦斯的表姐妹。（这个紫菱有良心啊，没有去抢绿萍的楚濂……）
△阿科巴萨教堂中伊内斯的雕像 为了逃避这段爱情，康斯坦斯又回西班牙去了，离开葡萄牙的那几年，她就住在塞维利亚摩尔人建造的城堡里，遥望着窗外蓝的令人落泪的天空下，一排排修剪整齐的苦橙树，从一树白花到满树硕果，周而复始。当苦橙树第五次挂满了金黄的果实，清风徐来满院清香的时候，佩德罗来到了塞维利亚，妻子康斯坦斯在生后来的国王“美男子”费尔南多一世时难产而死。虽然令人难过，但是，佩德罗因此重获自由，他决定要和伊内斯在一起。 他带着伊内斯悄悄回到了他出生的小城科英布拉，将她安置在泪水庄园（Quinta das Lagrimas），在康斯坦斯去世的次年，即1346年，佩德罗和伊内斯秘密结婚了。他们在泪水庄园度过了十年幸福平淡的生活，伊内斯为佩德罗生了四个子女，但是他们的关系始终没有获得阿方索四世的接纳，他们的孩子不被王室所承认，被看做是私生子。
△画中描述的是伊内斯带着孩子们跪在阿方索四世的脚下恳求他的宽恕与接纳，浑然不知死亡的阴谋已经在笼罩着她。Painting by Eugénie Servières, 1822 在这十年之中，阿方索四世没有断绝过让佩德罗再婚的念头，但是佩德罗不肯妥协，他认定了伊内斯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遇到她之前他可以接受政治联姻，但是和她在一起之后，他再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阿方索四世认为佩德罗只是一时贪新鲜，等这股劲儿过去了，儿子应该就会把伊内斯抛诸脑后，但是眼见他非但没有厌烦伊内斯，相反两人感情越来越好的时候，老国王坐不住了。 这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件促使老国王痛下决心的事情，就是伊内斯的兄弟（她名义上的父亲卡斯特罗的儿子们）起兵造反，想要将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国王，也叫佩德罗一世的那个家伙给赶下台，卡斯蒂利亚王国开始内乱，各方势力纷纷拉拢欧洲各国。伊内斯的兄弟们因为之前和佩德罗关系一直不错，就想要妹夫站在他们这一边，但是阿方索四世的立场却是一直站在卡斯蒂利亚正统王室这一边的。他因此认定，伊内斯的存在将有可能使他和儿子的立场走向分裂，他暗中授意三名贵族大臣，趁佩德罗外出打猎的时候，解决掉这个麻烦。 1355年1月7日，三名贵族在科英布拉的泪水庄园里杀害了她，庭院里著名的“泪泉（Fonte das Lagrimas）”，就是伊内斯最后哭泣的地方，泪水未流干，她就遇害了。更为残忍的是，三个凶手还强迫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们的面前被砍下了头颅。
△伊内斯被害。Paiting by Columbano Bordalo Pinheiro, ca. 1901/04 回到泪水庄园的佩德罗彻底疯了，他没想到自己对父亲的一再忍让会最终导致这个结果，不仅没有让爱人被接纳，反而送了她的命。佩德罗冲冠一怒为红颜，立马领兵造反准备把老爹拉下马为伊内斯报仇。这场战争打得异常惨烈，传说王子的军队包围波尔图的时候，守城的部队把停泊在杜罗河上的所有船只的船帆和旗帜都扯下来填塞了城墙上被强攻造成的缝隙。 这场战打了足足两年，阿方索四世本来以为杀了伊内斯，就可以让葡萄牙免于被卷入卡斯蒂利亚王国内战的命运，这个愿望他实现了，而实现这个愿望的代价是葡萄牙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无论大小战役是获胜还是失败，作为葡萄牙的国王，他都是个失败者，因为死去的都是他理应去守护的子民。佩德罗是他和王后比阿特丽斯的第三个儿子，却也是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他不能轻易舍弃他。 当时的战事佩德罗已经明显占据优势，然而当他攻入城门之后，看着满目疮痍的城市和堆得高高的尸体，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对父亲忍让，让伊内斯受尽委屈，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可失去伊内斯之后他才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比起她来根本就不再重要，但是就算现在将这个国家弃如敝履，他也无法换回伊内斯了。 心灰意冷的他和父亲和解了，内战结束，深受打击的阿方索四世也在次年撒手人寰。1357年，佩德罗终于登基为王，而臣民们惊讶地发现，时年不到四十岁的国王已经满头银丝，与老人无异。他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伊内斯报仇，他下令通缉杀死伊内斯的三个大臣，除了一个人侥幸逃到法国，其他两个人被活生生剜出心脏剁成了碎片。 佩德罗的报复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加冕仪式上，他将已经下葬了两年的伊内斯的尸体从坟墓中掘出，让她端坐于王座之上，为她穿上华贵的皇家礼服，戴上皇后的冠冕。佩德罗宣布：“这就是葡萄牙的王后，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只有这一位王后。我们早就许下了生生世世的诺言，也早就结成了婚姻的盟约。好了，你们现在可以上来亲吻王后的手了。”
在场的贵族看着王座上腐烂的且散发着阵阵尸臭的尸骸吓得浑身颤栗，胆小的已经晕过去了，勉强站立的也是恶心欲呕，但是在国王的强迫之下，他们不得不排队上前，谦恭地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那只毫无温度的手。佩德罗决心要将以前伊内斯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过的尊重，都统统还给她，即使她已化为枯骨，他也要她接受臣民的跪拜与敬意。 除了对贵族们的报复，佩德罗并没有因为失去伊内斯而变得残暴不仁，虽然他在位仅有十年时间，但是为葡萄牙百姓带来了安宁的生活，同时也为1385年葡萄牙与英国结盟，并在中世纪成为牢牢控制东方贸易的大航海帝国打下了基础。他在任内改善了葡萄牙的法律体系，最大限度的保障了民众的利益，而且秉公断事，不偏不倚，因此获得了“公正者”（ o Justo）的称号。 葡萄牙的老百姓十分爱戴他，都说“佩德罗当国王的这十年好光景是葡萄牙从来没有过的”。在十五世纪的编年史学家费尔南·洛佩斯的笔下，这位“公正者”经常在夜晚用火把将城市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在城堡里遥遥望着兴高采烈的人民欢乐的跳舞。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寂寞。人群的热闹映照着他一个人的孤独，伊内斯死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也再没有娶过妻子，他说了只有她一个，他就一定会做到。他在阿科巴萨大教堂以王后之礼重新将她下葬，为她和自己修建了雕刻精美的石棺。棺盖上方是天使们托举着他们闭目静躺的石像，他的棺椁外围雕刻的是常见的末日审判的画面，承载石棺的是三头形似狮子的神兽。
而伊内斯棺椁外围雕刻的则是他们那十年甜蜜生活的再现，孩子们围绕在他们身边，而被沉重的石棺压着的，分明是三个面部表情各异的男人！据后世猜测，这三个男人就是奉命杀害伊内斯的凶手，他们将一直被压在石棺下为自己的罪行赎罪，直到末日降临。
十年之后，佩德罗终于熬干了自己，如愿以偿地睡在了爱人的对面。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不过是那些逃避现实的人，用来安慰自己的废话。失去就是失去，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出现，上天不会因为你失去重要的东西，而对你余下的人生有所补偿。即使那个补偿是让你当上国王，也永远无法替代你所失去的东西。 文末碎碎念： 今天这个故事可以勉强算作是和香水有关的故事，当然塞维利亚的黎明这瓶香水的灵感来源并不是佩德罗一世的故事，只是苦橙让我联想了太多太多。 原本这瓶香水的灵感也是一个很浪漫的故事，香水时代的网站上翻译过，说的是调香师Bertrand Duchaufour在闲逛时偶遇《The Perfume Lover》一书的作者Denyse。Denyse讲述了自己在西班牙塞维利亚圣周节（复活节的前一周）期间，一个活色生香的浪漫夜晚。调香师听后灵感大发，并惊呼一瓶美妙的香水就要诞生了。 “繁花盛开，我站在塞维利亚的一棵苦橙树下，依偎在一个全身黑衣的西班牙男孩怀里，彼时他还不是我的情人。夕阳斜下，我们一起看着身穿教服、头戴尖帽的牧师们从摩尔小镇的教堂中走出，穿过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这一夜是圣周节最长的一个夜晚，小镇的居民们都纷纷涌上街头，长长的队伍会一直前行下去，直至黎明时分的燕子划向天空。我们一起步入教堂前的广场，周围的人群散发着薰衣草味道的香水。带着蜂蜜般甜味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祭坛前的小男孩扇动着香火，火燎一般的树脂烟熏味弥漫到了空气中，穿入喉咙中微醺。西班牙男孩的呼吸带着烟草和雪利酒的味道，那是我们整晚都在啜饮的酒，他的双手轻抚在我的腰间，在蕾丝带间缠绵……他不需要在黎明时分送我回房，因为他已经给了我整个夜晚。” 嗯，我喜欢每一个背后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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