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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结尾的结法】(六)

 江山携手 2016-05-11
(11)、平淡收结,内含深情:
        诗评家常说,一篇之妙在于结尾,结尾之妙在于有情,有情之妙在于含蓄,含蓄之妙在于平淡。能以平淡语收结,看似漫不经心,有时诗人只是站在远处旁观,冷暖不露声色,落笔客观而不掺杂半点评判意见,但却把深厚的情感隐含在客观平淡的话语之中。这样的结句,读过只觉平常,掩卷始悟有味,及后思之弥觉高深,诗意厚重,这便是唐人五七言绝句中使用频率较多而手法也日渐精巧的结尾技巧。

且看刘禹锡的《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全诗重笔浓墨写秋风:秋风来去无迹可寻,只听远处“萧萧”声中秋风已幡然而至,跟着看到雁群开始往南飞;很快地,秋风又进了庭院,在树叶中摩梭而过。至此,秋风的形象已具状可感,但诗人仍未露一丝半点情感,景中之情该在结句中点出了吧?却见诗人以“孤客最先闻”结句收笔。“最先闻”是喜是忧?从字面上看不出来,因其语近中性平淡得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不象苏颋在《汾上惊秋》用“秋声不可闻”,则悲伤忧愁情感立即溢于言表。那么,是不是诗人不想表达思想情感呢?显然不是。于是掩卷之余,再回头细想。秋风“萧萧”而至进了庭院近在眼前声在耳边,诗人听到了,其他人也当然听到了,可为什么却说是“孤客最先闻”呢?显然是“孤客”对周围环境的变异、时令物候的更替比别人更为敏感。正如唐汝询所说:“孤客之心,未摇落而知秋,所以闻之最早。(《唐诗解》)”如此说来,则是“孤客”先有羁旅之愁和思归之痛方会敏感“先闻”,那么“萧杀”秋声便会令“孤客”触绪惊心愁上添愁黯然销魂了。你看,这强烈的思想感情就这么悄然无声无息地藏匿于结句的平淡语之中,难怪钟惺评此诗说:“不曰‘不堪闻’,而曰‘最先闻’,语意便深厚(《唐诗归》)”。

    提倡写诗要率真平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李白,是善造平淡而到天然的高手。读李白的五七言绝句,你会觉得如同沐浴清风、抚触晨露、闲庭漫步、林间听鸟那么淸新自然。《静夜思》这首五绝,之所以成为千古传诵乃至时至今日仍高居十大唐诗榜首,其魅力正在其平淡到天然: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小诗清新朴素,四句尽是口头语信口而出:月白如霜,夜静秋凉,短梦初醒,不觉触动旅思情怀,举头低头之间,默默思念着久别的故乡。起句轻松,结句平淡。全诗既明白如话,又蕴藉感人。它内容单纯,但情韵丰富;任何人都能理解,却又非一般人所能体味得尽。俞樾在《湖楼笔谈》中所说“以无情言情则情出,从无意写意则意真”,正是此诗妙处。也正是胡应麟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的“自然”之作(《诗数.内编卷六》),无怪乎网友们称此诗千百年来已融入中华民族一代代人的骨髓之中,以至于对“举头”“低头”的重复用字影响平仄律也毫不计较了。

宋人绝句中也大量沿用此种淡语结句的手法。
且看王禹偁的《清明》: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此诗开门见山,起句即点主题,承句抒发议论,第三句补述“乞火”情节,结句自诉志趣,用语平淡而内含深情。

再看韩维的《展江亭海棠》:
昔年曾到蜀江头,绝艳牵心几十秋。
今日栏边见颜色,梦魂不复过西州。
    此诗从诗题上看是咏海棠绝句,但细读诗文却是一首缠绵悱恻惆怅感伤的爱情诗:先前诗人暗恋一个红颜,几十年一直眷恋不能自已,不想今日见到一位容貌相似的女子,一时又勾起深藏心底的爱情,但青春已消逝,爱情已错过,情真意切又有何结局呢?结句“梦魂不复过西州”用语平淡而内含惆怅感伤,等于说美梦是该结束了。

   今人诗善用淡语作结、语气波澜不惊而暗藏深厚情感于诗中者,甚为普遍,大抵凡嗜好近体诗者,无不精通此道。这里略举数例。
湖南诗人周笃文有绝句《书斋》,其诗曰:
日日吟笺与郑笺,鸡窗灯火对残编。
古欢一段谁消得,布袜青衫三十年。
    为古人诗词作注,写赏鉴文字,间中也吟几首纾解性情,灯火鸡窗,天天如是,这种孤寂平淡的书斋生涯,一熬就是三十年,肯坐此冷板凳的通常正是有大境界之人。此诗正是坦露学者心胸和诗人气质的自白,但结句却用上一句平淡如水的“布袜青衫三十年”,情感尽深藏于未具感情色彩的文字之中,读后颇耐人慢慢寻味。

江西诗人熊盛元有一首绝句《闻歌有感》,
其诗曰:
剑影刀光取次过,鹃声凄切泪成河。
谁知四海承平日,又听当年语录歌。
    语录歌是文革时代疯行全中国的特定社会现象,没有经历过那一历史时期的人要读懂这首诗会费事一些,因为必须了解“剑影刀光”、“凄泪成河”是怎么一回事,何况对于那一段历史,至今也还没有全面梳理、彻底反思和公正评判。但以“造反”为名义,呼口号、戴帽子、挥棒子、动刀子、毁灭传统文化、残害无辜人士,那就是一场红色海洋淹没一切的文化浩劫。语录歌代表的是一个疯狂的失去正义失去理智失去人性的时代。是以,这诗的结句,看似平淡,看似不带感情色彩,其实却深藏着诗人强烈的愤慨和深深的忧虑。

湖南诗人熊鉴有一首写于文革期间的绝句《插秧》,因其所处时代氛围及自己的落难,诗句朴实而平淡,结句尤不露声色,
其诗曰:
吃饱今朝好插秧,半锅马料作人粮①。
老妻花上还添锦,三个田螺做碗汤。
注:①一九七零年生产队向尼姑湖军垦农场乞得一些喂马的豆饼做口粮支持插秧田。
    这首写于作者下放在湖南沅江“劳动改造”期间的七绝,是那种特定时代特定生活景象的精彩缩影。“马料作人粮”,只有经历过那特定时代及凄凉遭遇的人方可领会到其中的苦楚。与“马料作人粮”相比,这“田螺汤”当是最美味最让人垂涎三尺的佳肴了。这结语平淡的诗似乎洋溢着一丝快乐的生活气息,让人感觉到诗人对生活十分乐观的博大胸襟。其实,细细品味,就可感觉到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一股悲哀与愤懑。原来是用乐笔写哀情。但字面绝没有一丝悲哀与愤懑情感的语意,这才是最具匠心的含蓄之笔。

    汉景天2008年春节吟有《抒怀》绝句一首,也袭用平淡收结而内含深情的结尾手法,如果本人不说,读者能猜出作者结句所暗藏的情感吗:
雨雪惊春入鼠年,人生六十梦难圆。
一朝盛世多奇景,且借余光写郑笺。


(12)、白描形象,留侍品味:
        有时,诗人在绝句结尾时,用一种白描手法,画出一个具体形象,或刻画一个具体细节,留待读者自已去欣赏和品味,而诗人暗藏的情感,也有赖于读者在欣赏和品味中自行领会,这种结尾技巧就是白描作结。
且看元稹《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此诗先写行宫的荒凉,所见者只有寂寞宫花和白发宫女,时局盛衰无常,往事不堪回首,伤感气氛已跃然纸上。水到渠成,也许,诗人要借景抒情来收结了。不料,结句却只刻画了宫女“说玄宗”的动作态就搁笔了。宫女说玄宗什么呢?诗人不露口风,有意留侍读者自已去品味、思考。“闲坐说玄宗”,“说”字是关健字眼,只一“说”字便已包蕴无限,盛衰之伤与怀旧之感尽已托寓其中,令人惕然警省。可见用白描手法作结,不发议论,胜似议论,不抒情怀,也能黯然动人。

再看刘禹锡的《和乐天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蜒飞上玉搔头。
    此诗写大好春光中少妇之寂寞愁思,结句用的也是白描手法,刻画一只飞来的蜻蜒站立在少妇精心打扮的发型玉簪上这一细节,其潜台词是:这少妇见花陷入沉思,竟凝立如痴,乃至蜻蜓猖狂地飞立其头上尤未察觉。可见用细节结尾,也颇令人玩味。

宋人绝句也常有人用此白描手法结尾。
比如,孔平仲的《禾熟》:
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结句白描的形象是一头老牛,耕耘完了正躺在夕照的山坡上嚼着草,那是牛吗?是,但也当是诗人的寄托,有得寻味。

张舜民也写过一首可画成傍晚牧归图的七绝《村居》:
水绕陂田竹浇篱,榆钱落尽槿花稀。
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结句白描的形象也是牛,一只乌鸦歇落在牛背上与牛双双归来。“牛带寒鸦”,意味着这不谐调的配合成了牛无可奈何的归宿,带出一种只能听任自然的信息,这一结尾也就蕴含着一种淡漠的惆怅。


再来看看当代诗人的几首以白描形象收结的佳作。
河北诗人魏新河有一首绝句《歌西湖》,诗曰:
瞥眼西湖十二桥,钱江只比树梢高。
世间高下原无定,木末徐徐到我腰。
    这是一首游历诗。此诗作者有一小段文字说明:自虎跑登玉皇山,林木翳日,落叶满径。绝顶左西湖而右钱江,皆出于树梢之上,而四周山顶皆在袖底矣。其实,这段文字正是此诗吟咏起兴之景象,也可不写。树梢高于山顶,西湖和钱江高于树梢,这是观看角度及所在位置造成的奇特现象。诗人从这一奇特景象联想到人世间的事情,感慨良多,于是说出了“世间高下原无定”的创见,正待议论一番,把自己的情感带将出来。不料,狡猾的诗人却把议论打住,只用画笔白描一幅树梢只及“我腰”的景象,而所有的情感也就隐入这一幅景象之中。诗人的发现和见解,来自眼前的景观,不把议论穷尽而引导读者自行观察从而领会作者的思想境界,这是比较高明的写法。

江苏诗人韩盛理有一首称誉农民为掌握农业新科技挤时间到技校上夜课学习的绝句,
题目就叫《农民技校》,诗曰:
新月含羞柳上藏,农民技校夜辉煌。
阿娇卖菜归来晚,一嘴馒头进课堂。
    一嘴馒头进课堂,这也是白描之笔,一位农村妇女风风火火迫切求学的形象跃然纸上。而诗人通过对这一形象的渲染,也就抒发了对农村新风尚的赞赏和颂扬,真情隐于字里行间。

湖南诗人蒋昌典有一首绝句《农家即景》,也善于捕捉现实生活中具有时代特色的全新气息。 
其诗曰:
归来旧燕有新愁,不见茅檐见彩楼。
三匝绕梁终辨认,锄筐仍挂粉墙头。
    这诗写现时农家的变化。随着城市化浪潮的泛起,随着经济生活条件的改善,农家纷纷告别以往田头盖屋、分散独居、由石头房茅草屋到简陋平房的居住环境,向城镇化、集约化、匀整化、洋楼化的方向过渡,一些农家已转向办企业、跑运输、外出打工而将农田交给专业户耕种,这些不再从事农业的农户已将锄筐挂起、手脚洗净,而住进新盖的“彩楼”里。这种景象,这种变化,相信经常在乡下行走的人们都可以看到。正是这种人们熟视无睹的新风尚被诗人敏锐的目光所聚焦,于是便有了一首佳作写出来。仔细琢磨这首绝句,构思的精巧全在于结句。“锄筐仍挂粉墙头”也是白描之景象,有此一幅画面,所有的感慨和惊叹就可省下了。

汉景天《西塘绝句十六首》之十五,结句用的也是白描之笔,试读之看效果如何,
诗曰:
秋来为客宿民居,枕水听涛兼赏鱼。
莫道西塘无艳景,浣纱少女正相嘘。
    这些个在屋后河埠提水和洗衣物的多是开客栈及做小生意的外来妹,但有了她们的身影,这古老的水乡才有了先前的那份生气,这当然也是水乡艳景之一。白描的形象也是带上了观察者的情感的,但却是需要仔细揣摩才可以触摸得到。 

汉景天/铃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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