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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尕那:隔着整整一个世界

 西行游者 2016-05-12

如果历史是一个谜宫,如果尘世是一团混沌,如果思想是一担负累。那——就有了扎尕那显迹于地表的启示意义:扎尕那,和一切经验性、世俗性的时空轮廓都没有关系;扎尕那,隔着整整一个世界,也恰恰留在了这个世界。


  “扎尕那”是藏语,意为“石匣子”。是一座完整的天然“石城”,俗有“阎王殿”之称。地形既像一座规模宏大的巨型宫殿,又似天然岩壁构筑的一座完整的古城。正北是巍峨恢弘、雄伟壮观、璀璨生辉的光盖山石峰,古称“石镜山”,因灰白色岩石易反光而有其名;东边耸峙壁立的俊俏岩壁,凌空入云,云雾缭绕;南边两座石峰拔地而起,相峙并立成石门;再南至东哇、纳加一带,峭壁矗立,清流跌宕,水磨飞轮,流转不息。




  一直想走洛克的大香格里拉线,木里,亚丁……想了好些年了。但阴差阳错的还是先来到了被他誉为"植物学的博物馆"的迭部扎尕那。扎尕那的植物种类是相当的多,光冷杉就有10种,而全中国的冷杉品种也就17种。七八月的高山草甸,更是花的海洋。各式各样的野花,散落在草甸上,青稞田间。



  一早从郎木寺出发,经合作前往迭部。车到益哇乡后,继续向山里走,可到一处四周全都是峭立的山峰,山峰间的坡地上错落着村寨,村外有放养的牛群在悠闲地吃草,村子里有淳朴可爱的小朋友们。这里就是扎尕那。







  到达的时候雾气溟濛,时隐时现的远山下,散落着高低错落的村寨。被雨水清洗过的植被丰润而清亮,整个峡谷绿意盎然。看看四周醉人的绿色,来几下深呼吸,让那混合着草香、花香的空气充满你的胸腹,沁人心脾。




  从扎尕那的左后方可以走进扎尕那山谷,顺水而行,此即所谓洮迭古道。重装步行两天可到九天石门,途中最高处海拔4000余米。再用一天时间,经山谷中一道道石门后,可从卓尼的卡车沟出山。可惜,我们只有匆忙的半天,就只能在周边随意逛逛了。




  眼前,神山群峰环列,峰脊苍劲挺拔,有着可以比拟川西山脉的奇雄险峻;山脚下、木质的藏寨踏板房层层叠叠,经幡白塔闪现期间;绒毯般的青稞梯田和绿绿的草甸,从我们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天边。扎尕那给我的感觉是分外的清新安详。







  不要说扎尕那是离神最近的地方。神,就在扎尕那。

  博尔赫斯诗云: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对于你,黑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你在一个夜晚听到了夜莺。在扎尕那,在晨曦微明的寺院,在白昼如锦的田舍,在晚霞浸染的山巅,在云雾弥漫的垭口,你能看到的、你能听到的、你能呼吸到的都归化为一层梦幻诡异的薄雾、一声飞鸟惊起的空音、一味弥漫盈野的清香……神诉说着,或者神偶尔就伫留在一栏轻柔如昔的架杆旁。

  神的名字叫涅甘达娃。

  一

  神的传说语焉不详。一个主语是“涅甘达娃的手指”,一个谓语是“摁”,一个宾语是“迭部”——神涅甘达娃用手指摁开了迭部——仅仅如此。

  这个藏族神话语境中关于迭部由来的追溯,显然要比盘古开天地的神话更为浪漫——“摁”的轻而易举,便流布下涅甘达娃无穷的伟力和潇洒的举止。迭部,作为神涅甘达娃的作品,也同样出落得浪漫不羁,惊世骇俗:从铁尺梁拉开的华丽帷幕,一经亮相,就彻底颠覆了关于山泽地相的既往记忆。

  迭部,居然如此。在铁尺梁高飙激扬的宏大开门之后,方圆五千平方公里的县域里,以山作为词条概括的一切自然形态均嵬集其内,以山作为词根衍生的一切人文精神均映照其中。山,作为广义的生命存在,在迭部书写着最为瑰丽宏大的史诗,描绘着最为斑斓璀璨的画卷,鸣奏着最为激昂澎湃的交响。

  在理性的科学意义上,迭部的山泽地相归因于青藏高原隆起复杂而漫长的过程。从数千万年前始新世中期开始,亚洲板块和印度板板在躁动的地壳内发生了多阶段、不等速和非均变的对撞,并迄于距今180万——260万年的第四纪,最终完成了青藏高原的强烈隆升。亿万年的造山运动,以一种山崩地裂的原始伟力隆升了奇峻峭拔的青藏高原,遗落了迭部全境鬼斧神工般的大地之梦。

  地球科学的学术体系可以解释青藏高原隆升的动力成因,但无从解释峰峰岭岭的形态差异;科学可以测量山脉的高度,但无从触摸山岳的脉搏。面对着迭部境内岷迭峰岭或遗世独立、或清宁安详、或逼仄急促、或展阔开舒的姿容和体态,科学显得不着边际,力不从心。

  神涅甘达娃肯定知晓其中的答案。在迭部大美的收官之地扎尕那,神涅甘达娃以一种诡异的表情宣谕了神的存在:在迭部之路目不暇接的精彩之后,扎尕那的形神完全在人类审视自然的主观经验之外——那是一种震撼,一种蛊惑,一种情感的迸射,一种审美的窒息,甚或是一种思想的寂灭感和精神的巨大恐惧。

  二

  神的扎尕那也是人间的,世俗的,欢愉的。神的扎尕那如世外桃园般安详,如官窑粉彩般绚丽,如小调柔板般恬静。

  黎明震颤的藏式庭院,挣脱深邃的黑夜,显出依稀的轮廓,鸽子的嘀咕便赋予庭院温柔的特权。俭朴的藏式踏板房依旧睡在沉沉的梦中,清朦的光色里,羊、马、晒干的粮食、垂摆的叶子……都如元初般的柔软,都是水滴般的澄澈。

  阳光洒落在寺院白色的穹盖上,如万缕金箭般闪烁,攒动。僧人们醒来了,和信仰一起醒来了。阳光的温暖驱走了夜的清凉,在酥油灯跳跃的火焰旁,在宝色绚目的法器间,僧袍舒舒缓缓的,经筒徐徐悠悠的……一个俊朗喇嘛执心恬静的微笑,便注释了扎尕那永恒的宗教气质。

  碧绿的丝绒般的草坡上,漫洒着羊群、牛群和马匹,没有鞭子的驱赶,生灵都是自由的,悠闲的,欢实的。云朵下面,飘荡在风中的经幡猎猎扬扬,歌谣升起,清悦婉转,穿透湿漉辘的叶丛,穿透那些生灵的毛皮。

  架杆上晒着粮食,或者赤条条地晾在蛮荒的野地里。粮食慵懒地睡了,柴草慵懒地睡了,农具慵懒地睡了,时间慵懒地睡了,世界也慵懒地睡了。有躁动的无名虫爬上爬下,牛铃轻响,便惊了卓玛酣熟的春梦。

  在暮色里,在牛粪燃起的烟火里,就把身心的愉悦举在端起的酒碗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朴素到不能再朴素,是女人们深情的眼眸,是男人们裸露的胸膛,是粮食,是肉块,是酒……陋简如昔的围墙里,聚拢了世界上所有的温情和幸福。

  神涅甘达娃拨慢了扎尕那的时间,纯化了扎尕那的色彩,简化了扎尕那的线条。万千生灵繁息在这里,不急,不躁,不忧,不惧,一切色皆为原色,一切相皆为本相,一切缘皆为因缘。世俗生活的扎尕那,因而有着童话般的纯美,因而有着柔板般的旋律,因而有着天堂般的质地。

  三

  神的扎尕那是圣洁的,莫测的,狞厉的,恐怖诡谲的。在秀峰环拱之北,在牧歌漫洼之上,巍峨恢宏的光盖山石峰嶙峋峭拔地插入天穹,突兀地打断了人间生活的绵续,决绝地隔离了流音华韶的喧嚣。

  或许,神涅甘达娃和尘世决计在此做个永恒的了断。因为如此——光盖山下,锦绣如梦;光盖山上,绰约似幻。地表上不缺少圣洁之美,不缺少雄浑之美,不缺少壮阔之美,不缺少险绝之美,不缺少缥缈之美,不缺少幽秀之美,不缺少华丽之美,不缺少阴鸷之美,但只有在这里——在扎尕那,不同调性甚至截然反逆的美才冲聚在了一起——人神相弃的路迹,留下了沧海横流的哀绝;人神相离的天台,跌落了豪气干云的英魄。

  晨曦,光盖山朦胧安祥;晴日,光盖山清癯伟岸;黄昏,光盖山壮美瑰丽。天阴了,光盖山倏忽间就变得狞厉,诡谲,恐怖;云气渐升,云瀑滑落,光盖山在流云百转的灵动中又显得神秘莫测,缥缈如幻。矗立在扎尕那绿意葱茏中的光盖山有着人的仪容,有着戏剧性的冲突,更有着神灵难以捉摸的特质。无法想象,仅仅有着高度、体积感并被环境气候制约的山体能有如此的鬼魅神奇!

  光盖山脚下,是巨石如林的“鬼城”。这些高逾百丈、矮则盈尺的石形,肌理斑驳,骨相苍然。他们有的如帝王般威严,有的如妖魔般狰狞,有的如金刚般凶猛,有的如村妇般慈祥,其以石性所持形成的千姿百态令人惊悚不已。有的石质全是瘆人的白,几如脱肉断筋的遗骨,睹之毛骨悚然;有的石形则前后贯穿,左右呼应,又仿佛被历史突然定格的厮杀和宴乐。如不以人力独尊,这些想象奔泻、挥洒恣肆的自然造化完全能够和古希腊雕塑、古罗马雕塑并跻媲美。

  巨石如林的“鬼城”冲挤在人世和神界之间,这——或许正在神涅甘达娃的安排。在“摁开”迭部的路上,袍服华美的涅甘达娃或许和尘世有了很深很深的纠缠……或许就在他决然而去的瞬间,他担心自己被世俗的幸福打动吧……于是,他滚落满山遍野的凶厉和狰狞封住了人神相通的天路。

  奇伟的光盖山究竟是神涅甘达娃的居所抑或是一种关联的指向呢?苍鹰翱翔,但从不见飞上光盖山的巅顶,或许是飞不上去,或许……

  四

  公元421年,在归隐田园16年之后,诗人陶渊明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作《桃花源记》。文中写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自此往后,世外桃园就成了中国人向往安宁、单纯生活的精神符号。世外桃园正好开口在中国主流文化儒、释、道三者的汇合点上:那儒家的自然是象征的自然,它使人安贫乐道;那道家的自然是天然的自然,它使人心斋坐忘,闲适旷达;那释家的自然是禅意的自然,它使人勘破红尘,化悲为乐。于是,世外桃园便被赋予了一种历久弥新的文化内涵——纵情山水、超世旷达的隐逸思想和人格的象征,人们于此愈合心灵的创伤,拯救灵魂的错位。

  但是,人们找到的都是些市外桃园、郊外桃园,称之为“世外桃园”多多少少都有些牵强附会,多多少少都有些画虎类犬。

  但是,当你穿过扎尕那的三道石门,被扑入眼帘的景象眩晕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惊叹:啊!世外桃园!真正的世外桃园!

  那来路上,有清澈透亮的益哇曲河水流淌欢畅,有翠绿草坡上的牛群羊群飘忽游荡,有穿过山垭变幻莫测的眩目光影,有一朵朵像大蘑菇的藏式踏板房……

  不知不觉,就到了扎尕那的第一道石门——纳加石门。百长高的大石板挡住去路,石面锃亮闪光,尤如一面石镜;近侧则是片石叠砌起来的石山,耸立的山体就像一本本书籍记载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又像一根根琴弦弹奏着大自然美妙的旋律。斑斓锦绣的岩壁宛如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迷离如幻。清脆的流水声溅落在耳旁,循声而去,得见清流之上架着一座苍老的水磨坊,流水依旧,而人影无踪。

  穿过纳加石门,天地豁然开朗,这便是扎尕那石门了。扎尕那石门,径深百余米,上宽下窄。峡中的溪流声由北向南传来,循着溪流声,沿着凹凸不平的山崖行驶,5公里的山路便成了5公里的画廊,两侧壁岩上天然雕成的各种水彩画、水墨画令人目不暇接,如痴如醉。

  穿过扎尕那石门,就看得见耸入云霄的光盖山了。扎尕那的第三道石门——光盖山石门就在山脚下,那——就是巨石如林的“鬼城”了;而穿过扎尕那石门,出落得冰清玉洁、明丽怡人的扎尕那仙子就已经在你的怀中了,绿非绿,花非花,景非景,梦非梦……你的肉体开始盛开奇幻的花朵,你的心灵开始拥有澄澈的天空。

  红尘,渐远;喧嚣,渐远。

  五

  神把他最喜欢的人安顿在了扎尕那。神没有赐予他们财富和荣耀,但神赐予给他们最安详的心绪,最纯洁的感情,最和美的幸福。

  神让他们呼吸芬芳清新的空气。神让他们饮清澈甘美的山泉。神让他们吃露滋雨润的粮食。

  神让他们取了山林里的木材,取了黑褐色的泥土,盖起了泥墙木瓦的房子。房子朴素,谦卑而迷人,住在里面是任性的舒适;房子清朗,安宁而温馨,星星点灯的夜晚从没有恶梦。

  神让他们耕作,洒下种子,就只等收获了;神让他们放牧,驱放出去,就只等回家了。

  神让他们吃自己种的粮食,吃自己圈里的牛羊。神让他们用青稞酿酒,让他们醉得晨昏暮晓。神让他们练了酥油点灯敬神,那灯格外地明,格外地亮。

  神让他们体面。神让女人们戴上珊瑚和玛瑙,香罗锦绣,俏丽华贵;神让男人们挎上藏刀和猎枪,袍服冠冕,威武勇猛。

  神让他们健壮。神让他们如豹子般矫健,神让他们如苍鹰般迅捷,神让他们和骏马一样掠过草原。神让他们有岩羊之血润肺,有高山雪莲固精,有冬虫夏草补气。

  神让他们恋爱,在春天漫坡的高山杜鹃丛中,对着圣洁的雪峰,许下没有虚饰的诺言。

  神让他们歌唱,在马背上,在水磨旁,唱两句说两句笑两句吧,山脊线便镶满了金灿灿的音符。

  神让他们虔诚。在桑烟袅袅的插箭节上,在响彻云霄的螺号声中,升腾起永世没有欺骗的信仰。

  神让他们知足,神让他们羞涩,神让他们守信,神让他们忠诚,神让他们待客如亲,神让他们天人和谐。

  神没让他们贪婪,神没让他们奸诈。神教会他们的词汇里从来就没有策划、运作和算计。

  扎尕那的时间是一种没有偶尔和惊奇的时间,扎尕那的空间是一种没有变化和纷扰的空间,扎尕那的生活仅仅是——生活本身。而被世俗发现的扎尕那也可能是一个梦幻,一个象征,一个隐喻吧。

  六

  发现的过程就是主体对客体价值进行认识并衡量评估的过程。发现迭部如此,发现扎尕那也同样如此。

  发现扎尕那的价值何在呢?

  在地理意义上,扎尕那是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过渡的华美样本,扎尕那的地貌特征和地理气质既不同于甘肃,也不同于青藏和川滇。扎尕那的岩石构造和峰岭堆簇都异于彼处,扎尕那的地理特征是独一无二的。

  在旅游意义上,扎尕那以石门、石廊、石城、圣山和藏式村落、寺院为主构成的多样性旅游景观举世罕绝,其峰岭之美、石城之美、村寨之美均可跻身于中国最美之列,未来和九寨沟声名并噪当无任何悬念。

  在审美意义上,扎尕那是中华文明“天人合一”生态美学最生动的典范,其所呈现的美学特质几乎收揽了所有的自然景观品类,至刚至柔,至险至秀,至奇至幻。以绘画的眼光审之,以雕塑的眼光审之,以摄影的眼光审之,以音乐的眼光审之,以诗歌的眼光审之,扎尕那都是无可挑剔的。唯一的遗憾是:因为扎尕那过于得完美,艺术家喟叹之余已经找不到美了。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穷尽扎尕那的全部价值。

  1925年,美籍奥地利裔植物学家、人类学家约瑟夫·洛克在卓尼嘉波杨积庆的藏兵护送下,数次到达迭部地区考察,他关于迭部的一段话或许比较接近扎尕那最核心、最本质的价值吧——“我平生未见如此绮丽的景色。如果《创世纪》的作者曾看见迭部的美景,将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

  在洛克到达迭部80年之后,国画大师赵望云之子、著名画家赵振陆来到了扎尕那,对着光盖山的壮美奇幻他几乎颤栗不已,他说:把我在这里点了吧,点了算了!

  穿越时空,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用“生的祈望”与“死的冲荡”激释了扎尕那最核心的价值:荡涤灵魂,召唤灵魂,或生或死,拉向两极。啊,扎尕那是多么地吻合《圣经·传道书》的风格和气质:朴素而优美,欢愉而忧伤,智慧而清澈。由是我们以为:万教归一,至圣无域。

  因为如此,我们并不以为扎尕那仅仅属于迭部,仅仅属于甘南,仅仅属于中国。固然,扎尕那是以藏文化为主的语境陈述的,但其吞天吐地的格局必是无疆无界的,必是为全人类崇仰膜拜的。

  扎尕那,全人类的精神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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