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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词鉴人:秦少游和苏东坡(下)

 7sasa7 2016-05-12

苏东坡可谓天纵英才,诗词文赋样样精通,都是个中高手,但就像有一句话说的:上帝为你开了一扇门,定会给你关一扇窗。上帝给东坡居士关上的那扇窗,是他的仕途。

对于古代的读书人来说,“立功”比“立言”重要,比如杜甫在《旅夜书怀》中说: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愤懑之情不言自溢,杜少陵其实不想靠诗人“著名”,他更想实现的是他的政治抱负,为君分忧,济苍生于水火。

相较于杜甫,很多人可能觉得苏轼要豁达得多,这可能与个人天性以及从小受到的教育有比较大的关系。我们先来看看苏轼这个人年轻时候的两件小事:一件说的是他小时受母亲教育(父亲苏洵喜欢到外边游学),一次读到《后汉书 范滂传》,就问母亲:他日儿做范滂,母亲大人能做范滂之母嘛?范滂是东汉党锢之祸时的一个受害者,他不愿逃避,为理想情愿自我牺牲。苏轼的母亲就说:你能,我就不能吗?

另一件说的是,他很小的时候读《庄子》,说了这样一句话:“吾昔有见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简言之,就是《庄子》这本书写到我心里去了。

从这两件小事能看出,年轻时候,苏轼就深受儒道两家思想的影响,尤其是道家,但不能说他当时就豁达,他还那么年轻呢;只能说,在性格深处,他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他不是为政治,而是为“理想的政治”,献身。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苏轼既不盲从于新党,也不盲从于旧党,遭到两派的嫌弃。

从这点来看,东坡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是有道理的,他心中有个“坚持”,所以不容于新旧两党,不容于朝廷,也正因为此,他后来才能变得洒脱而豁达。

为了“理想”嘛,能坚持就是胜利,不一定非要实现。

秦少游则不同,他也是少年有大志,但太多愁善感,太脆弱,不能“坚持”,不能为“坚持”而“献身”。书上说,他第一次科举落第之后,就一蹶不振差点病死,受东坡鼓励才又缓过劲儿来,由此可见一斑。

东坡伟大,他像屈原,但他不像屈原那么“执”;他像李白,但他不像李白那么“狂”。

他正好结合了两人的优点,摈弃了两人的缺点。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是东坡在宋神宗元丰三年写的,在前一年发生了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诗案”说白了就是一场文字狱,前因后果百度百科上说得很清楚,这里不再赘言,想多嘴一句的是,每一场文字狱中,最可恨的不是滥杀无辜,而是那些断章取义、上纲上线的下贱小人,这些人从古至今,不曾断绝。

在“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处死,所以惶惶不可终日,加之提审他的官员——那些下贱小人——整日言语辱骂,精神压力很大,有一次,他误以为会被处死,悲伤之极,写下了那两首广为流传的与弟苏辙诀别诗:

其一:“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这两首诗,宋神宗读了都感动,都被苏东坡的才华折服。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心如铁石也能瞬间化为绕指柔啊,兄弟情深如此。

当然,从这两首诗中,也能看出苏轼在当时处境多么艰难。想到“乌台诗案”中的苏轼,总是情难自已,也总会想起“李陵案”中的司马迁。

每念及此,我就在心里暗赞宋神宗,然后大骂汉武帝那个王八蛋不如的狗东西。

在上一篇写秦少游的时候,我曾经说少游遇到的那些挫折,比起东坡,简直小巫见大巫,可少游仍然想不开啊,这就是人生境界。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什么是高拔的人生境界。

九死一生之后的东坡来到黄州,我们知道,不管是后来的《赤壁怀古》还是两篇《赤壁赋》,都是在黄州写成,东坡豁达、超旷的胸襟在那三篇词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其实,在那三篇之前,还有《卜算子》,还有《临江仙》,所以我们应该知道的是,东坡居士的豁达与超旷,是他自己修炼而得,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

在《卜算子》中,就表现了东坡柔弱的、惊疑的、谨小慎微的一面。

“缺月挂疏桐”,“月”这个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很多,“满月”可以寄托相思之情,可表达团圆之意,而“缺月”显然表现得是残缺之意,“梧桐”,我们最熟悉的该是后主“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中出现过的“梧桐”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植物身上,往往蕴含悲伤、哀愁等情感,何况是“疏桐”。

“缺月”撞见“疏桐”,何等凄凉、愁苦,而这正是东坡初到黄州时的心情。

“漏断”,本来还在嘀嗒嘀嗒作响的滴漏竟然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嗒”一声,断了。在“漏断”的那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了,一切声音都湮灭了——不,还有一个声音,似乎越来越响,“扑通扑通”,侧耳细听,哦,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时候,地上只有自己——“幽人”,天上只有一只“孤鸿”,叫声凄婉。“鸿雁”这个意象,往往用来寄托相思,相似用法的还有一个“锦鲤”,“鸿雁传书”“锦鲤传书”,但“孤鸿”却可以有另一层含义,我们都知道鸿雁是一种候鸟,它们在迁徙的时候,队列齐整,一旦落单,则茫然无措,“惊弓之鸟”中的“鸟”就是一只落单的、受伤的鸿雁,结果听到“嘭”的一声弓弦之响,应声落地。

经历了“乌台诗案”后的东坡,正是一只“惊弓之鸟”,劫后余生的他,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恐、疑惧,都会害怕。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爱之深,恨之切,此时的东坡离豁达还远着呢,因为他心里有恨,“恨”是一种浓烈的感情,被这么浓烈的感情攫住,谈何“豁达”?

此时的东坡,倒真有些像“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时候的秦少游了。稍有不同的是,少游词境在此时被王国维评为“凄厉”,他心里该是绝望的,自虐的;而东坡则直接抒怀,“有恨无人省”,有种咬牙切齿的愤怒,不兜兜转转,一口长气抒出,是为了让自己舒服。

一个向死,一个向生。

向生而死,实是无法看破;向死而生,则为凤凰涅槃。

最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为什么“不肯栖”?觉着危险,哪儿哪儿看起来都像陷阱,都想害他。这就是“文字狱”留下来的后遗症,被整怕了。

这首词中,东坡用了“缺月”“疏桐”“漏断”“幽人”“孤鸿”“寒枝”“沙洲”等意象,共同特点是都比较凄索,放在一起更是烘托出一种凄寒、萧条、落寞的氛围,再加上在词中他用了“静”“独”“缥缈”“影”“惊”“寒”“寂寞”“冷”等词,使整个此意笼在一片压抑之下,身心俱寂。

东坡年轻时候是个大嘴巴,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敢什么,结果在“乌台诗案”中,终于吃了大亏,劫后余生,以致此事之后的一两年内,战战兢兢。

然而,东坡毕竟是东坡啊!

定风波

三月三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在这首词中,“风雨”这个意象颇为重要,从“一蓑烟雨任平生”到“也无风雨也无晴”,从这两句词我们能看出“风雨”是有象征意味的:人的一生,要遇到多少挫折苦难,崎岖坎坷,既如此,怕什么呢?

从元丰三年的《卜算子》到元丰五年的《定风波》,东坡,已然在逐渐升华了,这一年,接下来还有《临江仙》,还有《赤壁怀古》,还有两篇《赤壁赋》,等等等等,元丰五年,对于中国文学,是多么重要的一年。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这首《临江仙》也是神宗元丰五年所作,时间是苏轼被贬到黄州的第三年。这首词虽不及《赤壁怀古》和《定风波》那般襟怀旷达,可也已经没有《卜算子》中的那般浓烈的“恨”了;虽然也借酒浇愁“醒复醉”,但已经不会再“有恨无人省”了,可以“倚杖听江声”了;虽然也“恨”,但此恨非彼恨,东坡此时的“恨”实是在遗憾身不由己,“何时忘却营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把功名利禄抛诸脑后呢?

此时的东坡,已经从元丰三年那种愁苦、惊惧中走出来了,走向那个我们熟悉的东坡,他仍然“拣尽寒枝不肯栖”,但个中原因已不同,此时的他,已开始超脱,已开始看破,因为“倚杖听江声”的时候,他想,如能“江海寄余生”,多好!

这首词,是十月写成,在这前后,就是著名的“三赤壁”,东坡最辉煌的形象,终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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