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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入:降落

 昵称535749 2016-05-14
2016-05-12 21:00 | 豆瓣:李唐

一、

砂原再一次来到了这条寂静的街上。街上没有人,这个时候实在太晚了,人们都已入睡。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了,那些庞大的建筑陷入了昏暗中,闭上了所有的眼睛。它们像是史前留下的巨型石头遗迹。只有路灯还亮着,却没有常见的聚拢在光芒中的小飞虫,因为现在是冬天了,上一代老飞虫们已经死去,新一代还在不为人知的地表深处孕育。砂原闭上眼睛,想要走出一条直线来,但在这个夜晚,他一次次失败了。他睁开眼时,早已偏离了预定的轨道,差点走到街道两旁的灌木丛里。他只好停下来,将冻僵的双手插入巢穴般温暖的上衣兜里。他摸到了一些坚硬的小东西。他将它们拿出来——是三颗小石子,这是他刚刚在路旁的灌木丛里捡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捡石头的习惯。小小的石子放在衣兜里几乎感觉不出重量。他经常双手插兜,暗暗摩挲它们,像是老人手里总是转动着的球——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如果兜里没有这些小石子,他会觉得全身都很别扭。

此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将石子重新放回兜里,朝家的方向走去。

前些天,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同样的街道,他看到了几个杀猫者。他们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其中还有一个女孩。他看到他们从一只布口袋里将一只杂毛猫提出来,那个女孩将猫抱在怀里,温柔地跟它说着什么。猫很快从之前的慌乱中安静下来,静静地像是一个婴儿般熟睡在女孩的怀中。女孩轻柔地抚摸着猫的毛发,然后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划开了猫的脖子。匕首太锋利了,以至于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猫就一命呜呼。她将死猫放到柏油路上,无声地嗫泣起来。其他几个男孩开始动手剥猫的皮。这个时候血就流了出来。被剥了皮的猫丑陋不堪,像是怪物。他们将猫重新放回口袋里,背在一个男孩的后背上,离开了。

“想要猫皮吗?”他曾在白天时见过这群杀猫者。他们扮成小贩的模样,混迹于清晨的集市中,每个人都背着个袋子,凑过来问砂原。他看到袋子里放满了手套、围巾之类的东西。“猫皮手套很暖和。”旁边一个顾客模样的中年女人说,砂原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双棕色的毛绒手套。“而且价格实惠,我准备给我老公再买一条围巾,”中年女人斜看了一眼砂原,“我老公的脖子是最怕冷的,围多厚的围巾都没用。我想让他试试这个……”她一边挑选围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砂原想到猫被剥皮的场景,不禁有些反胃,便快速走开了。他穿行在各类小商贩和顾客中,每个清晨,这里都十分热闹,挤满了人,全是来挑选廉价小商品的。小贩们的吆喝声和顾客讨价还价的喊声汇聚在一起,让砂原想起粘蝇纸上覆盖的满满一层挣扎濒死的苍蝇。

而现在,夜晚降临,城市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来到车站,准备搭夜班车回家。车站上站满了同样等待夜班车回家的晚班工人。他们脸色黝黑,像是涂了一层石油,穿着统一的脏兮兮的深蓝色制服,沉默无语,望着车来的方向,看上去很疲惫。砂原置身于这些晚班工人中,闻到了空气弥漫着金属味。车来了,砂原和工人们同样沉默地走上车。

他的家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小区里。进门时,他看到门卫正在岗亭里睡觉。他认识这个门卫,长相挺文静,戴着一副眼镜,每天都坐在岗亭里看报纸。他总是喜欢传播小区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新闻,什么“昨晚某某跟他的狗一起消失了”、“XX的父亲可能另有其人”等等,但是这些人砂原一个也不认识,除了父母,他不认识这个小区里的任何人。有时兴致好时砂原会跟他聊几句,而大部分时候砂原都装作没听见匆匆走过岗亭。

有一天,门卫似乎兴致颇高,脸色闪烁着兴奋时特有的光泽,拉住砂原便聊个没完。后来砂原才闻出来酒精味。那天门卫喋喋不休了很久,最后打了一个哈欠,眼皮立刻耷拉下来。“对了……”门卫迷迷糊糊地说,露出了一种类似痴呆的笑容,“有天晚上你回家,我差点就把你看成一个贼了。你不知道,你跟他有多像……”还不等砂原开口,门卫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二、

砂原回到家。客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他脱下外衣,轻轻地挂在衣架上,然后掏出那三颗小石子,放在手掌心,合上五指,将它们握在手中。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喜欢握住石子的感觉了——就像很多人总喜欢嘴里嚼点什么。他攥着它们,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回家了也不知道吱一声,还以为家里进贼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吓了砂原一跳。他连忙拉开客厅的灯,看到母亲正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砂原喃喃自语,“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爸又开始磨牙了。”母亲说,“我明天还要上班,他每天都吵得我不得安生……”这样一来就再也刹不住闸,不停地抱怨起来,看样子说到明天早晨也绰绰有余,不过她根本看也看不砂原,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诉说中,仿佛在进行某种演讲训练。砂原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果然听到了父亲的磨牙声。那声音很有节奏,但一听就让人觉得好像心里堵上了什么东西。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便折身走回客厅。母亲还在那里唠唠叨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砂原重新关上客厅的灯,走进自己的卧室,将门反锁上。

隔着一层门板,母亲的声音减弱了不少。砂原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听着呼呼的风响。进入冬天后,风就变得尖利起来,尤其是到了夜晚,所到之处仿佛都能将夜空戳出窟窿。他把石子放进屋子一角的废弃水族箱里——曾经里面是养过金鱼的,不过买来没几天就全死光了,从此水族箱就变成了无用的东西,一直空着。现在砂原将它用来放捡来的石子。水族箱很大,石子只铺了底端的一层。

他看着不远处那座跳伞塔。夜色中的跳伞塔只是一个细长的模糊的影子,没有灯光,像是一只孤零零的被废弃的灯塔。事实上,它确实跟水族箱一样都是被遗弃的东西,只不过它的被遗弃是在更久以前——那时连砂原的父母还只是孩子。父亲经常回忆曾经的跳伞塔。当时,跳伞塔是一支伞兵的训练场所。

“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孩子总是围观跳伞表演——其实并不是表演,是正规的训练,不过对于孩子来说那就是最精彩的表演!他们一个接一个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最后却能无比轻盈地降落到地面。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像是鸟一样飘荡在空中。看这样的表演简直是一种享受!那时女生们最崇拜的就是伞兵,而男生想的是:‘如果我有一个当伞兵的哥哥就好了。’后来几乎所有男生都在高考时报考了伞兵专业,甚至包括有恐高症的家伙。”

关于跳伞塔还有那群伞兵的事父亲念叨过无数回。砂原从没见过伞兵。他只知道自己出生时跳伞塔已经被废弃,那上面再也没有伞兵训练了。他还知道,曾经报考伞兵专业的男生后来无一人成功。他们的职业将他们留在了地面上。

虽早已被遗弃,但跳伞塔一直没有拆掉,作为一个废弃之物依旧挺立着。

砂原从没见过那上面有过人。只有一次——他深深地记得那次,尽管无法证实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在一个午夜,塔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他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一个人影在塔上晃动了两下,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那个人影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在砂原快要睡着时,那人影突然一跃而下,一头栽下跳伞塔,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砂原惊得睡意全无。天已经蒙蒙亮时,砂原顾不上吃早饭,匆匆穿好衣服便走出家门,一口气跑到跳伞塔底下。清晨的空气凛冽,鼻涕很快就流了出来。他一边擦着鼻子一边围着塔走了几圈,却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尸体。只有几个老头站在塔下,盯着他看,不时窃窃私语几句,并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笑声。砂原又羞又恼,仿佛自己是被人欺骗了,但究竟是谁欺骗了他呢?这时一个老头走过来给他递烟。砂原一句话也说不出,狼狈逃开了。

三、

现在,砂原再一次置身于街道上。他向前走着,速度不紧不慢。两旁的建筑缓缓地向后移动,脚下的地砖也不停地传送到他脚下,然后消失于他的视线中。他双手插兜,手里握着新捡来的小石子。他就这样走着,毫无目的可言,凭着一种莫名的念头驱使着双腿。他习惯于称自己为“流浪者”,但他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当他无意中走到城市的边缘——一条铁轨旁时,就会自动折回来,向城市的纵深进发。

有时这种游荡是迷迷糊糊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或者说究竟要去哪里,那个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迷失在了众多建筑中,看着迎面走来的人群,他会觉得十分难堪,不敢看他们的眼睛;而有的时候,他会觉得内心非常坚定,这时他就会毫无惧意地盯着每一道目光,直到那些目光败下阵来。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总是反复地光顾他的心。

唯一不变的是,他每天都会在这座城市四处游荡。

“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找一个正经的工作了。”父亲经常这么说,“否则小区里的人又该说闲话了。”对于找工作这件事,砂原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情,不过后面那句话让他吃了一惊。“小区里的人”是些什么人呢?除了父母和那个门卫,他不认识小区里的任何人,他们又怎么会说自己的闲话呢?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父亲下楼时跟好几个人打招呼,甚至还停下来聊了几句。砂原站在楼栋里,探出半个脑袋,暗中打量他们。他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但能看出父亲和他们很是熟络。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想到这些,砂原加快了脚步,想离小区越远越好。

他也曾想要结束这种毫无目的的游荡生活。他找到了一个推销员的工作。在培训课上,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慷慨激昂地向台下的新入职者传授推销经验,以及对未来的展望。“竞争!只有竞争才是提升你们工作积极性的最有效途径!才是使你们迈进成功大门的必要保证!”中年男人的嘴靠话筒太近了,以至于造成了某种嗡鸣的效果,“接受挑战吧,年轻人们!”他最后说道,然后示意旁边的女孩开始放录音。音响里立刻传来阵阵狼的嚎叫,那叫声分外凄厉,似乎可以看到狼群淌着口涎的利齿。

“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饿狼,事情便成功了一半。”中年男人的声音不时穿插在吼叫声中。

从那天起,砂原的耳边总是会听到狼叫的幻听,仿佛狼群就在不远处。有时,狼嚎会渐渐走音、变形、缩小,变成某种类似婴儿的哭泣,不过仔细辨别就会意识到并非婴儿,而是猫的声音。那声音显得格外凄惨。是猫在哭吗?砂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天夜里被杀害的猫。不过那只猫并没有哭泣,而是安静地睡在女孩的怀里,直到死去一声也没吭。

就这样游荡了一天。夜里,他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他看到父母正坐在沙发上,听到他开门的声响便一齐扭过头来看他。砂原看到父亲的五官似乎由于某种苦恼而稍显扭曲,母亲则显得很悲伤,看得出她在极力克制着。

“回来啦。”父亲极其严肃地招呼道,“坐吧。”

砂原坐下,惊讶地发现父亲竟然点了一根烟在抽。平日里他抽烟都是躲进卫生间里偷偷摸摸的,被母亲发现免不了斥责几句,更不要说在客厅了。可今天母亲显然没功夫考虑这些。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父亲说。

“谈什么呢?”砂原外衣都没有来得及脱。石子就静静地放在口袋里,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去,将它们攥在手中。

“你应该好好找一份工作了。”父亲手中的烟头冒出蓝色的烟雾,悬浮在客厅的吊灯周围,“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你吗?……”说到这里,父亲顿住了,砂原的母亲则用手捂住嘴。

砂原的眼前浮现出父亲跟那些人交谈的场景。他们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呢?他们已经开始影响自己的家庭事务,而他却根本不认识他们!想到这儿,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你在笑什么?”父亲显然有些生气了,两只手指夹着的烟快烧到最底端,一大截烟灰摇摇欲坠,“你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们说你……他们说你……”父亲似乎很难再说下去,转过头看自己的妻子。而这时,砂原的母亲双手捂着脸,开始忍不住嗫泣起来。砂原讶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们竟然……他们竟然怀疑你是一个贼!”

四、

在小区的一角,一群老太太提着菜篮子,相互交流砍价心得以及孙子孙女的问题;另一角落里,老头儿们凑在一起,有的遛狗,有的在被涂成黄、蓝两色的健身器材上慢悠悠地动筋骨;年轻人急匆匆地穿过小区的树木,转眼不见了;几个老人在小区中心的小亭子里舞剑。

砂原环顾着四周。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不得不将自己严实地裹在衣服中,外衣拉锁拉到最顶端,将半张脸都埋在衣领中,仿佛电影里那些私家侦探,或者干些秘密勾当的人。他走到石子路上,弯腰随手捡起几颗小石子,在手里握着。他走过那些晨练的老人。一只沙皮狗汪汪地叫着,它的脸上尽是难看的褶子。砂原看到老人们停住了手头的事,一齐看向他,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窃语些什么。砂原不加理会,径直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一个枯瘦的老太太突然提高了嗓门,对旁边的人说道,“快过年了,最近闹贼闹得厉害!”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砂原,可砂原觉得这句话显然是有针对性的。

走出小区后,砂原才算松了一口气。一阵寒风吹来,将一只黑色塑料袋刮到砂原的鞋尖上。砂原就这样套着塑料袋走出去了很远。他的脑子里依然回想着昨晚与父母的“家庭谈话”。当时,父母的话使他不知所措,甚至恨不得立刻向父母,还有那些他并不认识的“他们”忏悔;可是一晚过去,现在的他只觉得耻辱。自己可有伤害过任何人吗?没有。他只是喜欢四处游荡,没有一个所谓的“正经工作”,可这就是让别人怀疑他是贼的理由吗?就因为这些,自己就得忍受到这种侮辱吗?他越想越难过,难过压得他快走不动路了。他靠在栏杆上休息一会儿。这是护城河的某一段,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独来独往的,作为一个“流浪者”,这件事只与自己有关,最多会牵扯到父母,却没想到现在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当“他们”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远比自认为的要稚嫩得多。

或许确实应该找一份“正经工作”,这样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他依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跳伞塔。在清晨的薄雾中,跳伞塔显得朦朦胧胧。他不禁想,当初那些伞兵置身于半空中时是什么感觉呢?哪怕只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身体是离开地面的……那也一定是很奇妙的感受吧?或许,作为每日训练的一部分,他们早已失去新鲜感了也未可知……

当别人将他推醒,砂原才知道自己靠在栏杆上睡着了。这么冷的天,竟然还能睡着……砂原不禁苦笑起来。他揉了揉眼,看清了推醒他的人。准确地说,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两男一女,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砂原立刻就认出,他们就是那天晚上见到的“杀猫者”。

“我们观察你很久了。”其中一个男孩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他通红的脸上还淌着一道清澈的鼻涕。

“你们……”砂原有些摸不到头脑。

“加入我们吧。”另一个男孩说。他们都戴着棉线毛,背着棕色的布袋,一副小商贩的样子。女孩一语不发,默默地站在后面,眼中似乎满是忧愁。砂原想起那天她怀里的那只乖乖地睡在她怀里的猫。多安静啊,像是一个婴儿。“我们注意你很久了。”

“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砂原准备离开。他沿着护城河走出去了几步。“杀猫者”们并没有阻拦他,只是在他身后喊道:“反正你也得找份工作,不如加入我们。我们就在蒸汽厂那里!”砂原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雾气中。

砂原弯腰将套在鞋头上的塑料袋拿开,扔到一边。他看着跳伞塔和凝固的河流。晨光穿透薄雾照在这条路上,也照在他的脸上,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仿佛这光只是一种假象。他想起了那天门卫的醉话。

“我真的像是个贼吗?”他对着河面喃喃自语道。

五、

天色已晚,天光将逝。游荡了一整天的砂原早已疲惫不堪,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旁的街灯相继亮起,他的影子仿佛一头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拉得很长。街上没有人,配合着呼呼的风声,显得很冷清。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只易拉罐被风吹得不停地滚动,这声音在夜色中空旷地回响着。砂原在这响声中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左腿突然抽筋了。毫无征兆,只是平常地走着,突然就疼得不行。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那时砂原还在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疼痛迫使他排除了一切,只专注于这疼。他觉得小腿里的一根骨头似乎错位了,他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艰难地朝前挪动。他的直觉告诉他,停下来可能会更痛。

他像是一个腿部中弹的人,用手捂着受伤的部位,一瘸一拐地走着,尽量分散注意力。可是疼痛愈加剧烈了,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他的脸色愈加苍白,豆大的汗珠从皮肤里渗出来。有的行人发觉了异常,于是一边赶路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

走到一个桥洞时,他实在无法再往前了。他靠在墙上,呼呼地喘着气,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出溜。他蜷缩成一团,疼痛与寒冷相继施加在他身上,使他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上盖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柔软而温暖。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被披在了自己身上。棉被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疼痛竟然很快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中,开始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他之前没有来过的桥洞,破旧、阴暗、潮湿,墙上贴满了告示和小广告,不过早就被风磨损得破旧不堪;一些纸箱子和塑料袋胡乱地堆在一起;六七个酒瓶东倒西歪。他看到一个老头躺在自己身旁,身上盖着同样颜色不明的棉被,正呼呼大睡。

这个老人使砂原想起了死去的爷爷。爷爷生前隐居在郊区山林里的一间小木屋中,自从老伴去世后,他就搬到了那里,没有再回过城。每到寒暑假,砂原便会去跟爷爷住一段时间。那是砂原至今为止体会过的内心最平静的时光。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飘满松木味的小屋……直到一阵列车经过的巨响将他重新拉回到现实中。

他站起身,将棉被披在老人身上,悄悄地离开了。

跳伞塔就耸立在桥洞对面。砂原看着它,但没有停下脚步。回去的路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突如其来的疼痛耗尽了。我真的累了,砂原想,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累是确确实实的。

他回到了小区。正要进单元楼时,一束强烈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

“别跑!”一个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同时响起的是凌乱的脚步声,正往这里赶来。

砂原本来是慢吞吞地走着,可这时却朝反方向跑了起来,仿佛那声“别跑”是一个指令,令他必须忘记疲惫,加足马力奔跑起来。

砂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骤然加快了。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在后面追赶着他。我能跑到哪里去呢?砂原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立刻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到灌木丛里。后面的人一个个压到他身上。

“抓住了!”

“看他还往哪里跑!”

砂原的双臂被扭到背后,手电筒的光在他脸上照来照去。

“总算抓住这个贼了。”

“是啊,真是不容易。”

他看清了,这群人是小区里的保安,而那个拿手电筒的正是门卫。“我不是贼。”砂原急忙辩解道,“我叫砂原,是这里的住户,门牌号是……”

“我知道,我知道。”门卫关上了手电筒,有些沮丧地说,“抓错了。”

“什么嘛,还以为抓住贼了呢。”

“真是的,害得我们白高兴一场。大晚上的你瞎溜达什么?”

那几个保安只好松开砂原的手臂,嘟嘟囔囔着走开了。砂原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说:“要盯紧这个家伙……”

六、

城西属于旧工业区,很多工厂早已废弃或搬迁。砂原行走于这些凋敝的厂房中,红色锈斑像是某种寄生植物般蚕食着这里曾经最坚固的部分。五六根粗壮的烟囱依然在工作,浓烟滚滚而出,变成空气中飘浮的灰色渣粒。他穿过这层灰雾,努力辨别着方向。四周不时传来钢铁的击打声,那声音可以一直回荡很久。

在工业区的深处,他找到了蒸汽厂。毫无疑问,它也是被废弃的一员,仅仅保持着蒸汽厂的外貌,而失去了本有的所有作用。他走进大门,里面错综复杂的管道系统犹如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人类大脑(小时候,他在学校组织的自然博物馆参观旅行中第一次看到了它)。地面落满厚得像泥一样的灰尘,还有一些零碎的金属部件(他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踢到它们)。

他看到了那些人——“杀猫者”们正在埋头工作。他们利用蒸汽厂内的工作台,稍加改造,就变成了猫皮加工厂。那些还未加工过的死猫堆在布口袋里,而已经被剥皮的猫则堆在另一边,像是拔掉羽毛的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金属味,或许是血腥味。他分不太清楚。

其中一个杀猫者抬起头,看到了砂原。他冲砂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并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其他伙伴。有些人放下手头的工作,盯着砂原。砂原数了数,一共有二十几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男孩。他没有看到那个女孩。

“欢迎欢迎!”一个男孩走过来。他将手上的血在黑色皮质围裙上抹了抹,伸出手来,笨拙地跟砂原握了手。“大人的这套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他笑着说。砂原认出他就是上次在河边推醒他的两个男孩之一。

“你知道我会来?”砂原问。

“当然不知道。”男孩的语气出乎意料地诚挚,与他嬉皮笑脸的表情很不相配,“我们又不是电影里的神秘组织,会神机妙算。我们只是一群苦命人而已。”

砂原点了点头,随即跟着男孩走了过去,开始听他布置工作。“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清洗一下这些毛皮。”男孩说,“怎么样,可以胜任吧?”

他看到自己的面前摆着刚刚剥下来、褪了毛的猫皮,上面沾满血迹。他拿起其中的一片,在手里摩挲着。很柔软,也很暖和,让他想起某种生活在接近地心的深海鱼类,当然,他并未见过,可能越接近地心的位置越寒冷也说不定……

他看着其他人默不作声地工作着,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剥皮、褪毛、晾晒、加工……这样一种集体的工作氛围感染了他。他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他的第一张猫皮。工作出人意料地顺利,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洗得又快又干净。

有时,他也会想起自己清洗的是什么,想起那些被残杀的猫。反正它们也已经死了,砂原想,我并没有杀害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况且,我需要一份工作。而现在,我得到了工作的机会,尽管这份工作并不美妙……想到这里,砂原便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不再去考虑手中这柔软、暖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开始和他们一起去集市上兜售货物。和他们一样,他打扮成小贩的模样,背着一大袋猫皮,穿梭在人群中,寻找顾客。他的生意不错,倒不是因为他伶牙俐齿,而是猫皮很受欢迎,每天不到中午就会销售一空。

由于他没有参与“捕猫”的工作,所以他很少看到那个女孩。只有一次,他看到女孩坐在角落里,手里抚摸着一只死猫,仿佛它是睡着了。阳光从厂房屋顶的缝隙照下来,将女孩笼罩其中。像是一个天使。砂原看得呆了。

直到他看到了猫颈部那一道醒目的伤口。口子很深,滴滴凝固的血迹挂在纤细而僵硬的绒毛上……

七、

与其他人一样,砂原就住在蒸汽厂后面的小房子里,那里以前或许是工人宿舍。到了晚上,工厂区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旁人的呼噜声。他睁着眼,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仿佛那是一个黑洞,随时都有可能把他吸进去。他睡不着,走下床来到外面。听不到虫鸣,也听不到人声,只有脚下偶尔会踩到的碎玻璃的嘎吱声。

有时,他会遇到那些下晚班的工人。他们脸上依然像是涂着闪闪发光的石油,面无表情,静悄悄地往外走。砂原也走到他们之中,随着一起来到车站。不过,他并不打算坐车去哪里。他目送着最后一班车离开,车站上重新变得空荡。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等车的工人们突然在一瞬间人间蒸发,只剩下衣服软绵绵地趴在地上。他吓坏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接着,他看到另一波工人走了出来,他们同样面无表情,将地上的衣服收起来,穿到自己身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等待夜间公交。隐约间,他听到了狼嚎。狼是从哪儿来的呢?城市中怎么会有狼呢?

他睁开眼睛。依然是黑洞洞的天护板。梦中的狼嚎似乎在他的耳廓中还没来得及消散。他躺在木板床上,喘着粗气。他走出屋外,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跳伞塔,那上面亮着灯,像是一座灯塔。已经废弃的跳伞塔怎么会亮灯呢?而且这里离跳伞塔很远,按理说是看不到的。他揉了揉眼睛,果然,跳伞塔不见了。他想起以前整日游荡的日子。真像是一场梦啊。或者说,现在的生活才是梦?

蒸汽厂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要新年了。一天早晨,砂原放下手中的活,准备去看望住在桥洞里的老人。那天浓雾弥漫,很多人在路旁给死去的亲人烧冥币和衣物,每当天气变冷时街边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堆堆灰烬。人们希望亲人们到了另一个世界生活可以好起来。

浓雾弥漫中,砂原废了很大的劲才找到桥洞。令他惊讶的是,这里聚集了好几个老人,他们正在桥洞外焚烧什么东西。他走过去,认出这些老人就是经常聚在跳伞塔底下的那群人,每当有人经过,他们都会热情地递上香烟,但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砂原走过去,看着那团火焰。老人们将衣物和纸钱塞进去。火焰越蹿越高。

“谁死了?”砂原问,其实他一开口就已猜到了。除了桥洞老人,还能有谁呢?

“我们的一个朋友。”一个老人说。

“他坚守到了最后。”另一个老人显得更加悲戚。

接着,他们一个个沿着台阶走上桥洞,站在铁轨边沿眺望。砂原也跟他们一起走上去。雾气浓密,但站在这里依然可以看到不远处挺立的跳伞塔。砂原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它。

“好一个梦幻之地!”

“也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走吧走吧,想当年咱们多么年轻啊,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老人们唏嘘不已,就这样沿着铁路渐行渐远,声音也渐渐听不清了。砂原看着他们逐渐消失的背影,心想:他们会不会就是父亲口中曾经在这里训练的伞兵呢?但他并不打算追上去询问,他走下铁路,回到桥洞口。火焰依然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照着砂原的脸。

他再一次想起了爷爷。他躺在那间林间小屋的大木床上,看着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柱中飘荡的灰尘,而爷爷坐在藤椅上听收音机。那时的时间像一条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路。他曾问过爷爷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清空记忆。”砂原的爷爷说,“记忆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同样令人苦恼,所以干脆忘个一干二净。”后来,他如愿以偿,死于老年痴呆症。在死去的前两个月,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请问你是谁?”最后一次见面时爷爷问这样砂原。他那如孩子般的纯净笑容让砂原永远难忘。

八、

除夕之夜,工业区比往常更加荒凉。偶尔的炮竹声响彻天际,回声孤零零地在工业区的上空盘旋一会儿,消逝于无形。工业区里所有的金属都安静了下来,变得冰冷无比。砂原睡不着,来到外面,看着别处的烟花在天空炸开。空气很凉,他把垃圾聚拢点燃。

没有雪,这个冬天还没有下雪。广播里说今年又是一个暖冬,或许不会下雪了。砂原盯着眼前的火堆,两团火光在他的眼中抽搐似的跳动。

他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转过头,就看到了女孩正站在旁边烤火。她衣服单薄,嘴唇冻得发白,就像是刚刚淋了一场大雨,头发似乎都是潮湿的。砂原意识到,她简直一点声响都没有,如同一只尽力隐藏自己的猫。这个想象使女孩在砂原眼中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砂原想,女孩叫什么名字呢?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变成了一个“杀猫者”?她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她究竟遭遇过什么?那些临死前的猫在她怀里为何如此安详?这是她理想的生活吗?……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令他自己都没想到。女孩扭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啊,砂原想,或许那些猫被她的眼睛催眠了也说不定。

“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最近我开始思考了。”砂原接着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听凭着内心的感觉,成为了流浪者。但前几天我的父母对我说,我早晚会成为一个贼……我从没想过要当贼,可是他们的话让我陷入了怀疑,使我不得不思考自己成为一个贼的可能性……”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砂原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不过雾气很快就消失了。他看到女孩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又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可能是到零点了,远处的烟花变得密集起来。

“跟我走吧。”沉默了好一会儿,砂原说道。他吓了自己一跳,但他知道,自己正遵循着内心的声音。“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他看着女孩的脸。女孩也静静地看着他,依然默不作声。接着,他看到眼泪从女孩的眼眶中滚落。他走上前,用手抹去女孩脸上的泪。此时他清楚地知道,女孩是不会跟他走的。真是美好的一晚,砂原想,我将永远记住这个夜晚。

女孩停止了哭泣。她掰开砂原的手,往砂原的手掌里放了某样东西,然后转身离去。

砂原看着女孩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中。他松开手掌。

是一块发亮的石头。

九、

砂原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为何,路灯全都熄灭了。只有月亮散发出清幽的光,使他勉强看清前方的路。不过,就算是没有路灯他也知道,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回家的时候了,砂原想。

爆竹声此时已经渐渐隐没,地上铺满了一层红色碎屑。前几年,这个城市严禁烟花爆竹,那时每到过年简直是全城狂欢,人们带着隐秘的犯罪感购进大批爆竹,像是品尝禁果般将它们一气释放。人们看着在空中爆炸的火药制品,闻着空气中的硫磺味,同谋般相视一笑。

而现在,禁令早已取消,人们反而再也提不起对爆竹的热情。声音稀稀拉拉,孩子们宁愿在家里打电子游戏。似乎以前的那种快感永远找不回来了。

砂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可能稀疏的烟花使冬日的夜晚显得更加荒凉。他看到了一根电线杆,上面贴着寻人启事。会不会是父母在寻找自己呢?毕竟这次出走并没和父母说……他仔细辨认着上面模糊不清的人像,那似乎是一个女人。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条街上走失了呢?

他已经可以看到小区微弱的灯光了。他走到大门口,看到门卫室里淡黄色的台灯还亮着,但没有人。他慢慢走进去。其实只过了几天,可他觉得仿佛过去了几年。自己会不会再次成为一名流浪者呢?砂原不知道,他只知道,就算是重新成为流浪者,也一定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走进黑洞般的单元楼,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来到自家门前。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没有反应。他试了几次都拧不动,仿佛有什么卡在了锁孔中。锁坏了?他有点着急,这时他看到脚下有一根细铁丝。他拾起细铁丝,借助昏暗的微光打量着:大约有十厘米。接着,他将细铁丝对准锁孔捅了进去。门竟然开了。

他走进客厅,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他在没有开灯的客厅的黑暗中站了一小会儿。父亲的磨牙声从里屋传来。他听到这响声,莫名地有些感动。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他很想看到父母的样子,但是他并没有打搅他们,而是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中更是漆黑,就连窗户也透不出光亮,就像是被蒙上了黑布。他盲人般摸索着,朝自己的床走去。很快,他摸到了床沿,同时摸到了某种凹凸有致的、柔软的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的脸部器官。这时,他听到从黑暗中传来一声惊恐的低语:“谁?!”

砂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的床上怎么会睡着别人?不过他没有时间细想,因为他听到那个人大声喊道:“有贼!”

隔壁父母的房间里传来匆匆穿鞋的声音。

在某种恐惧的驱动下,他转身就跑。跑出卧室,跑出客厅,跑出大门,跑下楼梯,跑出单元门。小区里依然幽静,可他分明听到身后有无数脚步声,正朝自己赶来。他只能继续跑。跑出大门,跑过一个又一个街道。身后的脚步声从未间断,并且好像有更多的脚步声加入其中,变得声势浩大起来。他隐约听到有人喊:“抓住他!抓住他!”似乎是门卫的声音,又像是父母。他并不确定。

他终于来到一座建筑前。跳伞塔。他似乎已早有准备,登上台阶。向上,向上,他感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直到头顶再也没有楼梯了——他已来到顶端。

从这里看去,整个城市就像是由于土地塌方而陷入了盆地中。刚才的剧烈运动使他气喘连连。他掏出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那块石头——月光下,它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然后,像是要实验某件事,他用力将石头抛出。没有声响。石头像是沉入了泥沼。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下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他凝视着远处的某栋建筑。他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某扇窗前,似乎也在凝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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