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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故乡

 tnj660630 2016-05-17



  自打我到县城念书,迄今二十余年,说来惭愧,竟然没有回乡扫过墓,算得上是不孝了吧。只是在记忆中还保留着儿时随大人上山扫墓时的情景。其实很多次动过回乡的念头,但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事到临头又打消了。一年又一年,想起遥远的山野间,掩埋在泥土中的祖先,我的不安就会加深。今年,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


  其实有多少祖上的坟墓,它们准确的位置在哪儿,我都不甚清楚。我的家族人多,那天,妇女和老人大多留在家里磨豆腐,做饭;年轻的上山扫墓。“扫墓”是城里人的说法,我们那儿叫作“挂清”,所谓的“清”就是一挂白纸幡。因为要在一天之内完成,要去挂清的我们分成了三组,分别去往不同的三个方向。祖父的坟墓我从未去过,于是我选择了那个方向的一组,那也是祖上坟墓最多的一个方向。下过雨,山路十分的泥泞,加之人走牛踏,泥巴又黏又滑,就像走在一条磁粑铺就的路上。其实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在跋涉。不一会,鞋子就敷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巴,鞋底被拔开了,一抬脚就张开大嘴。我害怕摔倒,便捡了一根木棍当作拐杖拄着,可谓是步履蹒跚,然而,和我同行的两个堂兄弟,却是行走自如。我不由得感叹自己的退步,想想童年时我也是四季奔跑在这样的山路上,并不感到吃力啊。真是越大越不中用了。费了老大的劲,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倒变成了一个衰弱而战战兢兢的人。


  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于是我记住了我祖先们的姓名。他们有的我是从未见过的,譬如说我祖父的祖父母和我祖父的父母,因为我还没来到人世,他们早就到了阴间。而像我的伯父和大叔,尽管阴阳相隔,还觉得他们音容宛在。按习俗,有多少兄弟,就要在坟头插上多少枝清。清的多少或许能向世人昭示墓主人的后裔的繁盛与否。挂了清,然后就是焚香烛,烧纸钱,放爆竹。爆竹在山野间鸣放,用老家的话说,叫“应山应水”,说的是声音清脆,传得很远,悠长地在山水间回响。而这声音却将故乡的山野和村子映衬得更为寂静。


  那天是雨霁后将晴未晴的天色,像水墨泼染似的,明亮,氤氲,没有阳光。这是乡野春天的一种典型的天色,像小姑娘欲说还休的那种情态,一种给你期望又让你绝望的景象。本是草木葳蕤、生机盎然的四月,可我感觉不到些许热闹的气氛,感到的却是冷清。村舍间,且不说白色的梨花,就是粉红的桃花,也感觉不到它们的热烈,反而感到它们绽放着的是一种悄然的哀愁。而广袤的田野上的油菜花就像汹涌而沉默的黄金。当我俯身在一沟小溪中洗手时,不禁惊讶于这条小溪仍然还在流淌——因为生态问题,好些地方的河水已经干涸断流,便以为它早已不复存在;而且我还惊讶于溪水的清澈,这或许源于我久居城市远离自然的缘故。其实,这条溪水一如我童年见到时一样的清澈,只是那时习以为常,而当我见惯那么多污浊的水再看到它时,反以为异常了。我洗手的这个地方,叫作蚂蟥桥,那时所谓的桥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搭成的,现在桥已不存在。溪水比之从前,明显浅了许多,踩着水中的石磴就能轻松过去。这条溪水汇入的是蜿蜒穿越田野中的那条河。小时候我以为课本中讲到的河流就是这个样子——它形成了我心底最早的河流概念。后来,我发现这条河小了许多,全然不是我记忆中那样的宽阔。


  说到故乡的冷清,还有就是人气的消减。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人口这些年增长了不少,但在村子里却看不到有多少人。村子新建了不少房屋,拥挤,杂乱无章,已没有从前整洁。房屋不少空着,有的年久失修,歪斜着,壁上都长上了青苔。


  吃晚饭时,我和伯母、姑母们坐在一桌,所谓的“桌”其实是一根高一点儿的长凳,横跨在火炉上方,“桌”上是几碗炒菜,炉子上是一锅现磨的豆腐——这是城里吃不到的、豆香浓郁的豆腐。伯母姑母们虽然生活拮据,但都能抽烟喝酒。伯母七十多岁了,身体却很硬朗,还能挑水砍柴,下地干活,日子尽管艰辛,心情却很开朗。看着她大碗喝酒,满面红光,笑逐颜开的样子,我不由心生敬意。


  晚饭后我们准备回县城。此时村子中央的马路上热闹了许多,遇上了不少乡亲,他们都很热情地挽留我们,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做客。还遇见“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人,面容慈祥,喝了酒,显得很兴奋,非常的热情,不停地递烟给你。路边不时看见停放着的轿车——在外做了官或当了老板的村人的车,同时也还看见衣着时尚的女子,他们都是回乡挂清的。也许他们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不像我这个穷书生,两袖清风,免不了受人嘲笑。轿车和时尚的衣装出现在偏僻的乡野,显得很是突兀,就像两个时代莫名其妙地叠加到了一块。


  扫墓就是祭祖,缅怀先人,同时与亲人团聚。现在扫墓的人越来越多,在外无论是混得好的,抑或是混得差的,都不计代价、不辞辛劳地赶回乡。似乎是人性回归、古风恢复了。但我看未必尽然。在这貌似回归的潮流中仍然涌动着物欲的诉求,一些人烧香拜祖为的还是祖先保佑,升官发财。官员希求官运亨通,富人希求财源广进,穷人希求否极泰来。这些人中有的宁愿把大把的钱花给死去的人,却不愿花一个子儿在他还活着的爹妈身上。他们身上体现了商品经济社会下古老风习的现代化——扫墓已转化成为一种谋求利益的活动。


  回到故乡,我像游走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很真实,却又很虚幻。那些人与物像从久远的记忆中复活一般。随着我的离开又回复到久远的记忆中去,变得渺茫起来。我知道,故乡只是我心中的桃源,它永远属于另一个世界。




李寂荡,作家,现居贵阳。已发表作品若干。

本文原发《天涯》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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