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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呈现 ▼ 如是，此身。 在找到小鸥之前，我对这个主题，仍然是模糊的一片雾，灰白地，潮湿的一团球状的意象，在脑海里。看见她的时候我看见一张长长的，白白的脸，淡淡抹了一点粉底，鼻子很骄傲，眼神有点锋利，发质干燥且有点卷曲，即便是垂下来也没有和微风要互动并飞扬起来的样子，只是垂着。我便突然觉得有一种轻快的感觉，那团在我脑海中的模糊的意象像被她的锋利削开了一点。
小鸥是一个舞蹈演员，修长，所幸并不瘦。我讨厌那种矫揉的纤细，多了一块肉都要惊叫的女人。生命就应当是它本来的样子，充满生气的，粗壮的，肥瘦天然，各有其美，像一根根从地里崛起的葱，青翠是青翠，颀长是颀长，绝不刻意。我说我需要一个动作，她就充满生气地跳起来，举手投足都是舞蹈的力，这样的姿态适合入画。
她很年轻。站在工作室门口时，她的手揣在兜里，眼神既是老练又是单纯，告诉我今天赚来的模特费将会继续投入她的舞蹈事业，课还没有上完，舞姿还不够熟练，优雅也总是差那么一点。在捕捉她姿态的快门声中，她的眼神出奇地自信，她也比常人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所有的筋骨都是柔软的，所以即使不伸展，只是站在那，她也比别人更舒展。
一个人应该拥有一个什么样的身体，我时常在想。也因为这个身体，心灵要因此受到什么样的隔阻，有人因此洋洋得意，有人会自卑，有人无所谓。我们以为身体是一个装盛灵魂的容器，把它置于次要的位置，将它视作理念的附属之物，当我们看着对方，也似乎是要看透一个人的驱壳，去看见她不可见的那个部分。但我们忘记了，身体也是我们自己，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是不知不觉的呼与吸，离开肉身，灵魂是虚空中的风，或者连风都不是。小鸥站在那里，光照在她的身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这光柔和且真实，让人觉得生命与虚空是如此不同，她的瞳孔在光线下缩小，极其自然地，像一小个黑洞忽然蒸发，以人看不见的速度，虹膜也清晰可见，赭石色弯弯曲曲的纹路，像一个来回踱步的人缓缓走过的迷宫。
我没有问她太多问题，因为故事太多，只一个眼神都足够漫长。我体会得到她呼吸提气需要很用力，她某一根肌腱抽筋时的那种特别的不适，我仿佛感觉得到对方所承受的一切，身体与灵魂并不是两个分离与互相寄居的东西，他们是一台精密的计算机，以肉身和呼吸为加载方式的计算机。
身体绝不是愚蠢生长出来的一堆血肉，它是不可名状之物在尘世的倒影。每一个关节，一个指尖，都不是白白地生长，它们有自己的蓝图，一个隐秘的，宏大的蓝图。秘密就藏在她踮脚时候紧绷的足弓，她昂起头时脖颈笔直且任性，她眼睛眨一眨，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如此知道自己。
身体不仅仅是我们的外延，令我们得以行动。我们这样想，然后才触到，看到，我们把身体和行动看作一次保险的验算，错了，就要全部推翻重来。身体与行动是我们的终极原则，就像小鸥说她完成不了她梦想已久的高难度动作一样，打着旋儿向下滑，尽管在想象中，她这样练习过无数次。
“七相推求”曾是我很着迷的小比喻，一辆车不是车的所有零件，也不是他们的全部组合，可能在移动并可使用的某一种物，是车。人也不是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也不是他们的全部组合，而是他们被生长，被演绎出来的样子。一个爱抚琴的人无名指上有个老茧，欢笑者眼尾容易起皱，暴躁者皮肤干燥，歌者有着密密的唇纹。抚琴者陶醉于这略显迟钝的触感，他们让领悟变得更有层次，悟与不悟，绝不仅仅是刹那之间。在天长日久的积累中，他们从普通长成特殊，从无知走向自明，他们不能抽离肉身，也绝不是囚于肉身，灵与肉浑然一体，互为表里。可能小鸥还要再练习很多次，在不断的重复与确证中，才能体会肢体的平衡，体会到某种协同。
今天的拍摄很成功。临走我送她到地铁站，我在想我要借她画出一个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在我还在想的时候，她已经很快地穿入人流，辨认不出了。人人如此不同，但远远看，谁都像谁。在密闭空旷的画室中，仔细地观察，曾经看到了她无限的世界，出了门，在尘土飞扬的现实里，一切细节又蜷缩得微小如灰尘。北京的大地上灰尘很多，很多是生命活过的踪迹，头屑，断发，角质，食物残渣，细看之各个不同，乍一看，还是灰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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