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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呈:每一个村庄,都是藏满秘密的细菌王国

 圆角望 2016-05-19


吾乡有个传说,灶王爷(吾乡称为“申命公”)每年年底要回天上去,汇报这一年驻扎人间的所见所闻。于是,每家每户到年二十五,便用糯米制的糕点祭拜之。糯米粘,会粘住灶王爷的口,他到天上便无法开口说这家人的坏话。

小时候,我觉得这个传说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大人是一群做贼心虚的家伙。另外还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神仙是一群用糯米糕就能糊弄的家伙。可是现在,我特别喜欢这个传说,它用儿童式的荒诞,说出了人间诸事的是非难言、善恶难解、百口莫辩。



前几年有个夏天,我接受一个系列采访,经常在吾乡乡下一带游荡。乡村的秘密第一次向我浮现,是某一午后,某个村里,正在“驶田”空隙的某个阿伯,在讲述果树的移植、拖拉机的驾驶技巧、西瓜酒的制造工艺之后,突然往那边一指,说以前他有一个相好,西瓜酒酿得特别好,婆家是那边村子里的人。

我问道,就是说,她是你结婚之前的女朋友?尚不及为自己文绉绉的辞不达意惭愧,便见阿伯爽快地哈哈大笑,说,当然不是!是结婚之后的相好!那时候我们晚上上厕所要去外面上,我夜里从家里出来去她家,如果万一被人撞到就说我是去上厕所。

需知在谈论农作物种植秘秘笈、田地分配方案等等之余,突然说到这个带着荷尔蒙气息的话题,是多么突兀,多么不搭配。让我纳闷的是,阿伯怎么这么信任我?干嘛要跟一个萍水相逢的记者,提及与采访主题全不相干的秘密?他不担心秘密被陌生人知悉?

后来发现,正是因为是陌生人,所以可以知悉。因为另一天,另一个阿叔,邀请我和同事娟娟到邻村去看人果树除虫。那场短途小旅行我印象很迷糊,因为疲劳,我已经厌倦乡村这个系列采访,厌烦总在眼前飞个不停的飞虫苍蝇、下了雨之后踩踏上的每一块泥巴都可能混杂着动物的粪便、半夜随时会叫起来的邻居的鸡和狗。所以那一天,我的观察力极为迟钝。

我和娟娟跟着阿叔到了邻村,先把单车停到村里一户人家去。院子里没有人,阿叔在熟门熟路地翻找农具,戴上斗笠,冲好茶,然后招呼我们喝几杯茶再下田去。

中午的时候,阿叔又带我们到这家人吃饭。家里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都从地里回来,见到多来了三个客人,也不觉意外,只是多烧了几个菜。

回来后娟娟告诉我,那一家的女主人,是阿叔的情人。大惊,问她何有此论?她说到诸多细节,只是那些细节,因为我当天的疲惫,被迟钝地忽略掉了。她说,因为我们是过客,所以阿叔并不避忌,反而对娟娟直言相告。

我和娟娟对阿叔家里算是熟悉,夫妻那么相爱,何以会在一份完整饱和的感情之外,还有隐秘的枝节。我原以为,在这被平稳秩序所笼罩的乡村中,岁月静好是以波纹不惊的情感为前提的。

而这种暗流汹涌、善恶难辩的感情故事,也与之前我对村庄的期望和想象极为不同,一时间,我有点找不到感觉。

厄普代克的小说《村落》中,扉页写着一句话“村落就是由秘密构成,无需密闭、但一定要窗子少一点的房子构成”——多年前,就像不理解灶王的传说一样,我同样不能理解这句话:“村落由秘密构成。”一个城里长大的人,最初时,怎能想象那代表着质朴和豁朗、诗意和洁净、在开阔的田野、无遮无拦的庄稼中,与阳光雨水沆瀣一气的村庄,怎么会是由秘密构成?



那次采访之后,我知道自己完全不了解乡村。之后在城市里,我仍会看到乡村的子集——在工地上蹲坐着吃饭的男人,在周末的天桥上聚集着的打工女人。但我们未必听懂他们的笑声。

抒写乡村的方式,类似于陶渊明式的审美指认——我自己也曾采用这样的语感,因为这是这枝笔去得最熟的路径,是我们都希望有能的、随时可以折返的故里,现在,我也知道这种叙事美学和文艺习惯的浅薄。

秘密这个词,如厄普代克所说,它也许是村庄——不,是所有有人生活的地方——的一个核心词汇。一个人心里可以藏纳的秘密之多,也许超出自己的想象。一个家庭、一个村庄藏纳的秘密之多,则仿佛是显微镜镜头下的细菌王国。

而秘密也像细菌一样,保持了精神上的肠道的菌群平衡和酸碱平衡。在清洁干爽的少年时代,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以为光明的对立面只能是黑暗,以为秘密即是不洁。唯有成长,能让人懂得泥沙俱下,从水至清则无鱼到浑水摸鱼,也许才是生活真相。

土耳其努里·比格·锡兰导演了一部电影叫《三只猴子》,跟锡兰的全部片子一样,很压抑,很混浊,在混浊中体现饱满。它就是一个讲述“秘密”的片子:司机尤波的老板开车意外撞死路人,让尤波顶罪,并答应出狱后会付尤波一笔钱,可是相爱甚深的妻子却在尤波入狱后与老板私通。

这就是一个家庭隐藏的秘密。相亲相爱的日常生活,与这种惊悚的题材,只有一夜之隔。仿佛疯子与正常人只有一夜之隔。崩溃和飞扬,昼与夜,理想和阴谋,纯洁和污秽,危险与安全,都全只有一线之隔。而片子在叙述这个事实的时候,却像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那样,全不走心。

所以,所有的秘密,只要“不看,不听,不说”,它就不存在,它就可以假装表里如一的平静光洁,这也是片子标题的意义所在,三只猴子,指的就是“不看,不听,不说”,典故来自日本的三猿像,三只猴子,一只捂耳,一只掩嘴,一只蒙眼。

此时再想到吾乡的灶王爷,他,岂不正是那三只猴子?因为难言是非,说不清道不明的人间诸事,不予判断,不加毁誉,只做一个被糯米糕封住了口的神仙便好了。那只是最亲切的神仙,天天见到,事事亲睹,却心甘情愿地被糊弄。那不是被糊弄,那是自甘糊涂。


【注】本文原标题为《灶王爷是人间最亲切的神》



作者:陈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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