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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宣扬坚守传统错在哪?

 Biao 2016-05-19

电影《百鸟朝凤》正在热播,剧中的苦情自可赚得不少眼泪,而所谓“传统民族乐器”与西洋乐器的大PK,也催得不少传统文化支持者热泪盈眶。


但是,随后即有文章指出,唢呐是源出波斯的“西夷番器”,虽早就传入我国新疆地区,但在内陆的大规模传播,仍是拜蒙古征服所赐,至今在土耳其军乐中,唢呐仍然是重要角色,如《百鸟朝凤》中将之渲染成民族传统乐器的代表,恐难胜任。


而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回顾民族音乐史的时候,细考各项“民族传统乐器”的来历,不由令人深思,今天的中国人,需要坚持的,是《百鸟朝凤》宣扬的那种“传统”,还是与其正好相反的开放包容的真正“传统”。



兰台说史刊登折柳子文章认为:


从古今乐器的流传变迁史中可以看出,《百鸟朝凤》中的唢呐本身,就是西方传入的“外来货”,而且还是传入很迟的外来乐器。纵观中国音乐史,除了笛、埙、缶等少数乐器,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古琴、琵琶、胡琴、唢呐等传统民族乐器,均是古代中国人接受一波波的外来文化产物,化为自身文化传统的留存。而很多表现力不足的乐器,无论是本土自发生成还是外来传入,在历史的长河中已经被淘汰以致失传,并不见我们的先辈喊着要“坚守”它们。


因此,《百鸟朝凤》所宣扬的“坚守”传统甚至与新传入事物的“对抗”并不是我们传统文化真正的精髓。从上文的传统乐器史可以看出,那种开放包容的宽阔胸怀,兼收并蓄的精神,为我所用的自信,才是我们真正要坚持传统。可见,《百鸟朝凤》所宣扬的“坚守传统”,恰好是找错了要坚守的“传统”。


所谓传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中当然有坚持(但不是固执),更有开放和吸纳。传统不是凝固不变的干尸,它是活着的传奇,几千年来外来音乐的乐器、乐舞、乐调和音乐理论,不断丰富着中国固有音乐传统的疆界,近代以来传入的西方音乐亦然。夏者,大也,兼容并蓄,百川归夏,方能成其大。


以下,是“《百鸟朝凤》宣扬坚守传统错在哪”全文:


还是从唢呐说起吧。


唢呐。资料图


其实早在明代,即有对唢呐来源进行回顾的文章,徐渭在其《南词叙录》中言:


……中原自金元二虏猾乱之后,胡曲盛行。今惟琴谱仅存古曲,余若琵琶、筝、笛、阮咸、响盏之属,其曲但有【迎仙客】、【朝天子】之类,无一器能存其旧者。至于喇叭、唢吶之流,并其器皆金元遗物矣。乐之不讲至是哉!……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论调确实道出了部分史实,唢呐确为传入中国内陆较晚近的胡乐番器,这已是音乐史学界的定论。但其所谓琵琶阮咸之属,真得就那么“华”么?


揆诸史实,廓清大致渊源脉络,往往会发现,这些所谓“民族本味,中夏正音”的承载者,多半不过是历次大规模东西文化传播交流浪潮的结果。


现今常见之汉民族传统乐器,主要有吹奏、打击、弹拨、拉弦四类,其代表性乐器如下:


吹奏:埙、笛、箫、尺八、笙芋、唢呐等;


打击:各类锣鼓钟磬钹;


弹拨:大致分为横竖两类,横有古琴、古筝、扬琴,竖有琵琶、阮咸、月琴、三弦、箜篌等;


拉弦:主要指各类胡琴,代表有二胡、京胡等。


上述乐器当中,除了结构较为简单的埙笛箫笙钟磬,似无明显外来传入与影响的证据,基本符合“本土起源”的标准外,其他种种,甚至包括琴筝,都可追溯至与内亚、近东、南亚等地的文化交流,都是各个历史时期的中国人接受并发扬光大的“外国货”。


琵琶。资料图


琵琶吉他本一家


今人已经很难想到,小清新们的装逼与求爱利器吉他,竟与“微山湖上静悄悄”的土琵琶系出同源。


琵琶、阮咸、月琴三者于今虽然形制各异,其实都是源自琉特琴属乐器。琉特琴属乐器,最早见于古波斯地区(一说两河苏美尔即有早期类琉特琴),其传播分为东西两支,西支传入欧洲后形成琉特琴族,吉他即是该琴族最广为知人知的乐器;东支传入中国后,则演化成为琵琶。


古本无琵琶一词,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无此二字。据孟文涛先生的论证, 在汉代《释名》和《风俗通义》中用“枇杷” 作为早期琵琶类乐器的名称。又经常任侠、沈知白、阴法鲁、秦序等多位学者考证:古梵语Bharbhu、波斯语Barbat 和希腊语Barbiton 都与Pipa 的发音是同一语源, 且都有拨弦之意。而中国古时无轻唇音, 所以中国汉代“ 枇杷” 之名乃外来词的音译。


从琵琶的形制来看,大致有两种。一种为汉魏式琵琶,其形圆体长颈,四弦十二柱。如今的阮咸、月琴,可以认为是该琵琶的变种。一为伊朗式琵琶,这是比前者稍晚传入的西方乐器,后世传所称之“琵琶”,主要是指该种。


汉魏式琵琶(阮咸琵琶)的起源,近世学人多从文献考辩、乐器命名、乐器形制构造及其文化属性、音乐文化交流历史等角度,最终论证出实际来自西域传入,已成定说。


相较汉魏式琵琶,伊朗式琵琶(今琵琶)的身世就要清晰得多。


伊朗式琵琶又称曲颈琵琶,原产波斯国( 今伊朗) , 大约在东晋时即传入我国。《隋书·音乐志》记载: “今曲项琵琶、竖笙摸, 并出西域, 非华夏旧器” 。“天竺中有琵琶” , “《天竺乐》, 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 。


根据上述记载,我们可以一窥曲颈琵琶流传的端倪,当是先传入印度,再从印度经西域与河西走廊传入中原,并成为隋唐宫廷乐曲《天竺乐》的重要伴奏乐器。这种曲线乐器有着优美的外形,但音域较窄,影响了使用范围。其在中原流传日久,遂逐渐吸收了阮咸的一些长住,比如在原来四个相位上增加了十个品位,使其更富有表现力。之后其在弹奏方式和形制上又继续发展,放弃了拨子弹奏改为手指直接弹奏,由横抱改为竖抱,逐渐形成了与现今较为接近的弹奏技巧。


写到这里,笔者脑中突然浮现出《孔雀东南飞》里的诗句“十五弹箜篌”。此物因与曲颈琵琶差不多同时传入中原,这里顺带提一提这种乐器。箜篌在中国本有横竖两种形制,一横一竖,横箜篌早已失传,今难知其制,竖箜篌一望而知其源所在——与西方竖琴极为相似。竖箜篌源于两河流域,随着文明的扩散逐渐传到世界各地,被称为竖琴(Harp) 、里拉(lyre) 、维那(Vina) ,中原地区称其为箜篌, 很可能来自波斯与粟特语的“Cank"、"Cngryc" 或“Cangarya”,之音译。


这种乐器曾广泛被应用于弹奏隋唐宫廷之《龟兹》《疏勒》诸乐,然而其后竟也走上了与横箜篌相似的不归路——失传。有赖雅而好古的现代音乐工作者们的艰辛复原,“竖箜篌”又回到了民族乐器的行列,至于此复原箜篌与彼箜篌存在多大的相似度,就不得而知了。


胡琴。资料图


胡琴究竟何方“胡”?


流传于我国内陆的拉弦类乐器,首推胡琴。其种类繁多,流传甚广,而其流行程度,自明清以来更是呈愈演愈烈之势。我们小时候或多或少都有自己或身边小伙伴被父母老师强迫学二胡的经历,而《赛马》也好,《二泉映月》也好,留给你的未必是美好的回忆。


胡琴一词源出唐代。胡字在唐代,有特指波斯粟特方面的倾向,是故谈及胡琴,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源自伊朗,实际情况则要复杂的多。胡琴一词在唐代为泛指,多数情况下指得是琵琶,最后特指一种拉弦类乐器实属意外。


胡琴的琴体系较为常见的波斯形制琴,本身无太多特殊,至于音箱则有两种,一种为汉地流行的筒形音箱,定型于宋代的嵇琴,略同于今日之二胡,另一种为蒙古高原流行的梨形音箱,《元史》卷71《礼乐志》有载:'胡琴制如火不思,卷颈,龙首二弦,用弓捩之,弓之弦为马尾。'此即为后世的马头琴。


颇值得一提的是胡琴的弓弦。拉弦琴弓很早便出现于南亚印度,然后向西传播到了欧洲,但不知何故一直未能流传到东亚地区,以至于胡琴的祖先唐代的奚琴和宋代嵇琴长期使用竹木片子拉弦,一直到宋末西夏马尾胡琴的出现(以马尾制弓拉弦),这一传播方告完成。


胡琴以其制作简单,携带轻便,而广泛流行于北部游牧民与中原下层民众之中,可以说先天带有一定的屌丝属性。也正因其屌丝光环的加持,避免了如古琴等传统高雅乐器受众面窄的命运,一度成为中国传统乐器普及之首,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二胡声。


然而成也屌丝,败也屌丝,新世纪以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高雅艺术需求上涨,古琴等高雅乐器渐有咸鱼翻身之势,而胡琴则渐有面临陷入没落的危机。


古琴。资料图


琴瑟筝筑来中华


清微淡远,中正平和,铿铿锵尔,君子之声——古琴作为中国古代地位最高的乐器,名列君子修身四艺之首,是华夏高雅艺术的代表。难道也是外国输入吗?这倒未必,不过目前的研究表明,琴类乐器的原型,很大可能源自南岛民族。


著名乐器史学者萨克斯在《印度、印尼乐器》中认为“由管形齐特拉琴分化出半管形齐特拉琴, 成为中国的琴的母胎。”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日本著名乐器史学者林谦三,其在名著《东亚乐器考》中写道“中国古代的琴、筝、筑等弦乐器之重要者, 其原始母胎的半管状琴(Halbr ohrenzither)和更古的圆形管状琴(Rohrebzither),现在还大量分布在南海, 远及非洲一带。”


国内音乐史学者项阳先生通过对大量文献和出土实物的辨析对比, 也认为“在没有历史文献记载的百越民族地区, 存在着远比中原更为早的筝与筑的原型与进化后的变体。”


“ 就史籍不载越筝, 而出土文物所见越筝比秦筝早得多这一点来看, 的确可以反映出由南向北传播筝、筑的过程。”另一种琴筝类乐器“筑”的出土范围,大致在河南南部,湖北、湖南一带,明显是一种南方地域性乐器,也可与上述论述互为印证。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管状竹筒弦乐器至今在广西云南一带仍有留存。中国南方到南海、东南亚一直到非洲,都曾是南岛民族的活动范围。这说明,古琴最初是春秋时期甚至更早的时候就随着交流从南海、东南亚地区传入了中原,并演化成为古代中国乐器的标志性乐器。


钹。资料图


三哥钹鼓动地来


现今常见的或历史上曾经存在的中原民族击打类乐器中,至少有多种鼓类、铜钹等乐器源出域外,而他们的发源地清一色都是印度。


首先说说铜钹,铜质圆形的乐器,中心鼓起,两片相击作声,这一乐器,无论是在电视还是在实际中见过乡村举办庆典和欢迎仪式的人想必都不会陌生。钹出自西亚,约公元前2500 年,美索不达米亚的乌尔王朝墓葬中,出土了许多铜钹。约公元前700 年的亚述浮雕上,有较大的、平面的铜钹形象,也有较小的、劈锥曲面的铜钹。


铜钹流传极广,首先在公元前2000 年左右,向西传入埃及,后又传入希腊和罗马。公元前550 年,波斯帝国在西亚崛起,约公元前5 世纪左右,波斯人将铜钹传入印度。中原之铜钹可能受到印度与波斯的双重影响。


至于鼓类,则有答腊鼓、羯鼓、印度系铜鼓等多种鼓类自印度传入中国,有的随《天竺乐》传入,亦有随佛教而来的。这些鼓类除答腊鼓逐渐演变为大鼓(又称太鼓,梵文dundubhi),仍保留在汉族传统乐器中外,大多已经消亡,或仅保存在少数民族和日韩等东亚周边国家中。


兼容并蓄,百川归夏


文及此处,不知看官有何感想没?


笔者是有的。从古今乐器的流传变迁史中可以看出,《百鸟朝凤》中的唢呐本身,就是西方传入的“外来货”,而且还是传入很迟的外来乐器。纵观中国音乐史,除了笛、埙、缶等少数乐器,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古琴、琵琶、胡琴、唢呐等传统民族乐器,均是古代中国人接受一波波的外来文化产物,化为自身文化传统的留存。而很多表现力不足的乐器,无论是本土自发生成还是外来传入,在历史的长河中已经被淘汰以致失传,并不见我们的先辈喊着要“坚守”它们。


因此,《百鸟朝凤》所宣扬的“坚守”传统甚至与新传入事物的“对抗”并不是我们传统文化真正的精髓。从上文的传统乐器史可以看出,那种开放包容的宽阔胸怀,兼收并蓄的精神,为我所用的自信,才是我们真正要坚持传统。可见,《百鸟朝凤》所宣扬的“坚守传统”,恰好是找错了要坚守的“传统”。


所谓传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中当然有坚持(但不是固执),更有开放和吸纳。传统不是凝固不变的干尸,它是活着的传奇,几千年来外来音乐的乐器、乐舞、乐调和音乐理论,不断丰富着中国固有音乐传统的疆界,近代以来传入的西方音乐亦然。夏者,大也,兼容并蓄,百川归夏,方能成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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