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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影评】众生注我

 横塘雨 2016-05-21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一代宗师》从2001年开始筹备,到正式拍摄一共花了十年时间。为了这部片子,王导用了三年时间拜访全国百余名功夫宗师,主演梁朝伟跟随叶问关门弟子梁绍鸿苦练永春,张震学了三年的八极拳。这是一部用心筹划,制作精美的功夫电影。但是今天我们不谈功夫,先谈电影。

 

一年来,我写了几篇影评,也看了不少电影,脑洞的尺寸不断扩大,却始终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电影之为“电影”究竟是因为什么?不久前看了《一代宗师》,似乎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点线索:电影之为“电影”,在于一种疏离感。

 

走进放映厅,灯一关,一片漆黑。幕上。屏幕亮起,可能有音乐响起,所有人固定在椅子上,面朝一个方向。眼前屏幕里的悲欢离合,都被在场的人们所把握到。人们又不自觉地将它当做一整个世界,那块屏幕却时刻提醒着人们这仅仅是一个作品。眼前的一切都是注定的,观众除了看之外,对那个世界没有任何作用。人与人之间仅仅相隔几寸,但是看不见脸,也不能讲话,或许每个人都知道周围的人和自己在做同样的事,看着同样一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如果每个人都投入进去,那这就意味着他们在现实中真正成为了一个孤点,而投进那个世界的感情也永远无法交汇。电影院里的每个观众都像一个幽灵游荡在世界中,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找不到任何人交流。

 

“电影”本身就是一种疏离。人们或许拥有一种全知的视角,但是却对事情的发展无能为力;而更深的疏离发生在观众之间,确实,人们可以交流,甚至不断地交流,但是只要有一瞬间投入进那个世界,那么他们在那一刻就成为了绝对的孤独者。

 

凡是放出来的,不论好坏都有人把它叫做电影,但是只有好的电影才能拥有这种疏离感,艺术价值越是高的电影,带给人们的疏离感越深。毋庸置疑,《一代宗师》是好电影,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们今天谈论它。没错,我们今天讲的与艺术价值无关,我说的是,《一代宗师》除了作为电影表现出来的疏离感之外,其自身同样具有疏离感;而且,这两种疏离感在观众那里达成了一致。戏的疏离,也是人的疏离。

 

这部电影本身讲的是执念

 

执念最深的莫过于宫二,为报仇发了大誓,战胜马三之后身负重伤,吸食鸦片度日。一线天不羁放纵,他的执念就在于自由。两人的执念最终都以某种方式和解了:宫二向叶问袒露心声,绷了半生的弦终于放松;一线天最后收了小混混为徒弟,以更豁达的姿态重新走入世间的羁绊。至于叶问,看上去是最不着执念的人,不卑不亢,处变不惊,实际上却始终纠结着。身为望族却突遭变故,幼女丧生,其后又抛弃妻子来到香港,却因政治再也无法回去;而与宫二的关系使他永远不能放下。在宫二说“我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你,是我的运气,可是我没有时间了”的时候,他瞳孔的高光由一变成了三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的执念太多,互相缠绕,最终无一表露。

 

宫羽田说“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宫二认为自己“也算见过天地”,但是真正走完这条路的只有叶问,在她眼中叶问就是一代宗师。由“自己”到“众生”,见了“更高的山”不算什么,唯有见到了众生的执念,才能放下自己的执念。叶问见得太多,正如影片一开始的独白所说,他经历了满清、民国、抗日战争,最终来到香港,凭借“一口气”为人端正,似乎确实是通透如一,了无执念。

 

但叶问绝非宫二想象的那样了无执念,他的本质恰恰是郁结而非舒达,仅从宫二与叶问的最后一面可以看出,叶问不是没有执念,而是无法表达执念,在这个意义上,他真不如宫二。宫二错了,她觉得她仅仅是没有见世界,但是她恰恰连“自己”都未能见到。不仅是她,一线天、叶问、宫羽田、丁连山……对于所有人而言,“见自己”都是最难的。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境遇,这并不是说世界对待他们的方式有所不同,而是说对于不同的人,存在根本上不同的世界。宫二从小看父亲动手,听得最多的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她心中,世界从这里成型了,而这是叶问无论如何也领会不到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念念不忘的同时,首先响起的就是执念,执念是什么,决定了世界是什么。在这里,执念构成了一个人境遇的全部:人只有念着什么才有可能看见什么。

 

影片中的三大主角:叶问、宫二、一线天,各自有自己的世界。叶问和一线天离得最近的一次,是和宫二分别时站在一线天开的白玫瑰理发店门下;这是导演的隐喻: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他者。即使是和宫二又能如何呢,“相识了半辈子,终究你不知她,她不知你”。叶问之妻张永成可以说是最懂他的人,一个披袍子的动作就足以让她猜到叶问的心思,但是她只能猜到,除此之外无能为力。宫二最后袒露心声,张永成在叶问离去前给了他一巴掌,她们都以各自的方式,试图逾越人与人之间永恒的境遇之壁,而叶问甚至未曾有这种努力,他是其中最倔强的人,比立誓报仇的宫二、叛出军统的一线天还要倔强,他永远停在自己境遇之中。

 

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见着“众生”,见着由他们的执念预先暗示的“众生”,而这背后的执念确实难以窥见。这个执念的“自己”,真正说来无法被看见,正如眼睛独自不能看见眼睛一样。由此说来,宫二、一线天、叶问都不是宗师,他们被执念所羁,看见执念的一切,却看不见执念本身。他们眼中的世界一幕幕划过,这些都是他们执念的注脚。

 

这就是疏离感,执念代表着人与原初世界的一种关联,它是生命的欲求,但在欲求之中,每个人建立起了自己的境遇,在这个境遇之中,他们疏离了他人,也疏离了自身。电影中一切人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走向孤独,电影外照样如此。有人说王家卫电影的主题一直都是“都市”,哪怕是《东邪西毒》这样的古装片也是。他所表达的就是都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每个人都在见着“众生”,在这过程中又加深这各自的执念。“众生”在这里成为了执念之我的一个注脚,一切都在诠释着我,而在一切的注解背后,本文沉默隐匿。众生注我,众生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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