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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乐的日子像霜一样轻薄| 江离

 箭陵霄 2016-05-22


江离,本名吕群峰,1978年生于浙江嘉兴。2008年进入《江南》杂志社。从事《诗江南》的编辑工作至今。2011年参与以书代刊的新诗歌文本《诗建设》的创刊和编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2010年),“青年文学诗歌奖”提名奖(2011年)。著有个人诗集《忍冬花的黄昏》(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不确定的群山》(漓江出版社,2013年)。



南歌子

长久的漫游之后,我来到南方

在这里,我将会得到一小片土地

——这已经足够。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种下笔直

或者曲折有致的树木,还有秋菊

在忍冬花的黄昏,我会想起

我快乐的日子像霜一样轻薄

并且庆幸因为固守它们而使我的生活

拥有了木质的纹理。

这就像园艺,为了精致

或者枝干更加挺拔,你必须修剪

它们的枝蔓。舍弃是一种艺术

当我们渐渐了解,多并不意味着

美,简朴也不是缺乏

那么在我的生活中,我必须留出

足够的空间。习惯于在清晨

打扫小小的庭院,习惯于在夜间安睡

而收获一粒豆子就是收获一片南山。

回忆录

父亲死了,在墓旁我们种下柏树

这似乎不是真的。每天晚上

我都出去,和一大群人在一起

哦,柏油马路在镇南,春天清爽的气息

漫过了街道,镇北的石桥上,蔡骏又一次

说起他的女孩,这也不是真的。

我照样学会了逃课,喜欢上了公园里

一个人的僻静,照样爱上了早死的帕斯卡尔

他说人是一根苇草。是的,苇草

那么多苇草一起喝酒,打牌

有时为了谈论的夸张程度而争吵

有时我们烂醉如泥,而在半夜里当我回来

就会感到那种寂寥,那种支撑着我

又将我抛得更远的寂寥

像降落在身体内部的一场大雪,冻结了

鸟兽们的活动,尽管这仍然不是真的。

在海边

灯光晃悠,我们在海边小镇

喝酒,正奇、立成、我还有沈越

那像是在很久以前。

灯光晃悠,我们说起我们

叫做梅泾的家乡,学校那巨大的

银杏树,一次又一次,我们以各种方式

猜测过今天,欢娱的少年时代

结束了,像杯中的灯光晃悠

涌动的海面上的四块礁石。

外面是海,灰色的渔船在靠岸

永不停止的潮汐,“把礁石

变成海浪,又再把海浪变回礁石”

此时此刻,海风吹来了盐。

个人史

我睡着了,在一个洞穴中

如果还不够古老

那就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的

一个森林中,我看见自己睡着了

在那里,我梦见我自己

一个食草类动物,吃着矮灌木

长大并且进化,从钻石牙齿的肉食类

一直到我们中的一个

那就像从A到K,纸牌的一个系列

今天,我出来散步

玩着纸牌游戏,我忧伤和流下眼泪

这全不重要,我仍然是没完成的

一件拙劣之作,时间的面具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注意的:

我醒来,如果有一天我醒来的话

发生的一切就会结束,就是这样

颂歌

——给 CY

起风了,因为这是夜晚

一阵突然的悲伤

像雷电,击中了屋顶,因为起风了

我将把我的悲伤献给谁呢?

没有人来问候我弄出来的声响

没有人,那么请风静止一小会吧

我将为你们朗诵,以一种严肃的

有些滑稽的方式,还有你们

这些台灯、书本,被扔得远远的

我的臭袜子

我如此爱你们,因为这是夜晚

请你们坐好,我将告诉你们我的理解

像我的老师做过的那样

像今时今日,这悲伤所教导的

必须去发明一种新的逻辑

必须用一种酒后的语言才足以

对生活说话:请你喝,请把我熄掉。

界线

一个人的疯癫,就像

一艘船只下沉

永处神秘海域的包围之中

这不足为奇

每天都在发生

我们知道无法阻止,无法

挽回他们对于秩序的记忆

可我们仍在不停地说着:

回来,到这里来

因为那是确证我们清醒着的

唯一方式

宴席之间

窗台上,花木迎来了夜露

你知道,软弱时

连轻寒都能钓起一片悲伤

席间,贵宾们锋利的目光

又一次检视了我来自小镇的谦卑

和不为人知的骄傲

作为回赠,我用冷漠

匹配了清谈

只有无知的天使,仍在即兴表演

我知道我已错过太多

在感官的真知和自我的信念间

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的信徒

那就让我回到花木前

用灰烬后剩余的

热情,修剪出一方合适的黄昏

废址

到中途我们就开始后悔

天空像一所危险的房子,接着下起了

雨,在车前的灯光中

犹如纷纷落下的头皮屑,让人烦恼

这是个难找的地址

被问到的人总是摇头,又加深了我们

发问时的迟疑

车辆前进的很缓慢,不时停下

后面就按喇叭,两旁的行人披着雨具

匆匆进入倒车镜,挤走了仅剩的食欲

这一夜,我们在一个小旅店落脚

疲劳像洪水般流经,我们蜷缩在

自己的梦中,见到我们要找的地方

只是一个干燥的火柴盒

不朽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去看我的

父亲。在那个白色的房间,

他裹在床单里,就这样

唯一一次,他对我说记住,他说

记住这些面孔

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们。

是的。我牢记着。

事实上,父亲什么也没说过

他躺在那儿,床单盖在脸上。他死了。

但一直以来他从没有消失

始终在指挥着我:这里、那里。

以死者特有的那种声调

要我从易逝的事物中寻找不朽的本质

——那唯一不死之物。

那么我觉醒了吗?仿佛我并非来自子宫

而是诞生于你的死亡。

好吧,请听我说,一切到此为止。

十四年来,我从没捉摸到本质

而只有虚无,和虚无的不同形式。

鹿群

一天不会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我在担心我的鹿群

它们离开了我

而每一次技术听证会过后

就会离得更远一些。

已经一个星期了,雨使交通

陷入了瘫痪

已经一个星期了,我们又纠缠在

是与非的争辩当中

——这就是愚蠢但必不可少的方式吗?

灯火通亮的会议厅里

我在香烟纸的背面

列出了不可征服之物的一个子集

并又一次想起我的鹿群,想着它们

对危险具有的天生警觉

但却会因为鹅黄与火红间杂的美

而忘了翻越一座秋之山

想着它们的耳朵

是出于对远古风声的一种怀念

而它们所获得的记忆

不会多于一片落叶中的霜华

也不会少于雪后辽阔的孤寂

哦,麋鹿,在我睡眠的漂泊物中

多出了一对对蹄印

而我将摘取虚无主义者的虚无

献给这个你们要安然度过的冬天。

阿拉比集市

一首诗有它的原因,它的结果

可能并非如你所愿

十多年前,父亲揍了我一顿

作为抗议,我离家出走

跳上了一辆驶过的汽车。

也许你们一样,挨过揍,然后等待

随便去哪的某辆汽车将自己带走

可一首诗能将我们带到哪里?

它生产着观念,变换着花招

它在享受过程的快感中取消了目的。

就这样,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乘客

看着阳光下两边耀眼的树木、村庄掠过

而一阵晕眩,年轻岁月的风景

在迅速退入记忆的后视镜。

最后我们到了哪里?

一个后现代的阿拉比集市?

那么在一首诗中我应该敲碎它、拆散它

重新编织它,在里面加上反讽?

当我们不得不失望而回

事情的因果将被倒置:

我跳上了一辆汽车,离家出走

作为惩罚,父亲揍了我,那是在十多年前。

注:阿拉比集市是乔伊斯小说《伊芙琳》中的一个集市。



江离的诗歌自省、内隐、沉潜,语言节奏的强烈顿挫感和强行断裂式的“枯笔”生成生命诗学意义上的玄思性追问。他不断将日常和事物的杂质、碎片掺杂在内心深处进行搅拌、过滤。他诗歌中密集的自忖、磋商、怀疑与诘问类似于腌制的江南植物,看似枯涩平常的背后却呈现了时间深处的隐秘、疼痛与阴影。

——霍俊明



文学中的同情

江离

一个人,在一个庞大国家的边远城市里

在厌倦中,读着,写着,要使自己成为

一个世界主义者。

几年前,在一个朗诵会的中间,我抽出那个画廊书架上一排《今天》中的一本,看到朱永良的这首《两行诗》,在那之后的一会出神中,我觉得它已经在那里等了我很久,我感到自己就是那个人,并非出于自恋,而是因为这首仅仅两行的诗带着某种原型性质,它可以将很多人带到其中,发现那就是我们的众多自我之一。

但是我想说并不是最后我们是否会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我想说的是同情,它根植在人性的共同情感中,意味着在自我中包含着他我,而在他人之中也可看到我们 自己,单个的人和所有的人都相互联结在一起,它也是阅读和文学所以可能的基础。 在现代性历程中,关于人的确定性的观念受到了质疑,但是同情仍可看作相对稳定的情感力量存在于人的德性之中。同情使我们置身于别人的情境中去理解他们的喜悦、困境、痛苦和挣扎,感到那也是我们自己的喜悦、困境、痛苦和挣扎,我相信那也是道德和公正的源头之一。如果那个在庞大国家的边远城市的阅读者具有丰富的情感和足够的敏锐,即使他像康德或者卡夫卡那样行不出百里,他也能在各个时代漫游,并到达世界的边缘。这样,间接经验带来的教益使书籍能够成为一种集体的记忆。在好的小说或者好的诗歌中,我们能够看到通过同情达成的理解。文学可以消除冷漠、不同主体之间的鸿沟,对无处不在的权力和规训首先在心灵中达成微观的抵制,成为超越政治狭隘的力量。

来源:《诗刊》2013年12月号上半月刊“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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