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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任云淡风轻,看花开花落

 d大羊 2016-05-23





年轻时的汪曾祺


汪曾祺用“语言游戏”建成了自己的小说殿堂

马风丨文


总有这样的感觉,汪曾祺写小说,一点没有古时候为一句诗捻断几根胡须那么费劲。他像似泡了一壶茉莉花碎沫,一面听着窗外的鸽子哨声,蛐蛐的低叫,一面信笔在纸上涂着抹着。

硬要用几个酸词打个比方,是在浅吟低唱,不见一丝一毫的壮怀激烈。这样的神仙一般的写作状态,自然和他笔下的风景有直接关系。他远离时代江河的惊涛骇浪,只流连一泓清水的静波细流。

汪曾祺(右一)

对汪曾祺来说,写小说不复杂,不神秘,就是写回忆。可以看成代表作的《受戒》,篇末一行小字记着,“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四十三年了,还记着,还值得回忆,那该是何等珍贵的精神收藏。拿出来,用不着打磨加工,只随意一晒,就会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小和尚明子,不是住在荸荠庵里。那个女孩小英子也不是住在门前有六棵大桑树的家里。統統住在汪曾祺的心里,贴得很近。

汪曾祺与沈从文

想当年,汪曾祺坐在西南联大教室里,听沈从文先生讲小说创作的时候,有一句话被他牢牢记住:“要贴着人物来写。”汪曾祺说,“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这些话,是听了老师的谆谆教导,如无声的春雨,滋润了他的心智之后,萌生出的心得体会。

汪曾祺是沈从文的杰出门生,不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可确实炼成一套打着“汪记”商标的有属于他自己的精彩绝活。

汪曾祺在说到北京一位作家林斤澜的小说的时候,这样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是文字游戏”。

林斤澜与汪曾祺

“文字游戏”,或者说“语言游戏”,这种仅仅有四个字的概括,比厚厚一本的什么小说创作学,那可是一句顶一万句,语出惊人的道破了这种文学体裁的核心实质。应该说这是汪曾祺历经多年创作实践,闯过九九八十一难,終于醍醐灌顶修成正果,顿悟到的禅语偈言。

诗圣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早就成为文学创作者的追求目标,对语言已经给予了高度重视。然而,这个通常说的“语”,语言,与汪曾祺说的“写语言”,“语言游戏”的“语言”,字面相同,里面包含的意蕴,指向,可大不一样。

听听汪曾祺怎么说:“,我非常重视语言,也许我把语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极致。我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技巧”,“语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

说得多么干脆,一个“极致”,一个“本身”,一个“本体”,很有点千钧之力,把几乎在文学范围内一向视为真理的“语言只是形式”这个判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彻底颠覆。能这么说,才真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呢。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汪曾祺可是又说又练。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鴉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咪晞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

这是从《大淖记事》里抄下的一段。

刻漆插画汪曾祺·大淖记事 徐邠 作

瞧瞧,轮廓,线条,色彩,全齐了,是不是好像一幅人物的画像?一个个方块字,摆弄得如此炉火纯青,得心应手,这功夫真的是了得。这就是写语言。可这些语言哪里仅仅是形式?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女孩,借助语言活了起来,这不是内容,还能是什么?

让人拍案叫绝的,不是写语言,而是语言怎么写成了这样?按照通常的做法,“把语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极致”的“写”,应该是铆足劲儿,翻来覆去的精雕细琢,修饰润色,一句话恨不得全是由形容词堆起来,才罢休。

汪曾祺呢?“写”的几乎都是大白话。上面那一段,除了“一朵花”,“如鸦翅”,是比喻,余下的可全是直来直去的大白话。

这“白”,好比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国画中的“留白”,没有颜色,没有图像,什么都没有,却又感觉到在空白处,暗藏着许许多多的色彩和图像,吸引着你,撩拨着你,供人想象,琢磨,余味无穷。

刻漆插画汪曾祺·我的家乡 徐邠 作 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

仔细想想,汪曾祺语言的“白”,绝不是粗疏,肤浅,空洞的“白”。恰恰相反,正像是沙里淘金,而是在一堆堆丰富的词汇中,经过严格的细心的一番筛选,淘洗之后,把所有的赝品杂质,都当成垃圾扔了,最终留下的,是沉淀下来的纯净皎洁,晶莹剔透,金子般的闪闪发光的“白”。这样的“白”,比五彩缤纷,万紫千红更吸引眼球,更光彩照人,更具备优异的成色。

汪曾祺说:“我喜欢疏朗清淡的风格,不喜欢繁复浓重的风格。”于是“写语言”时,“疏朗清淡”就自然融化为“白”。归根到底,因为汪曾祺是一位有学识有涵养的士大夫,他的智慧心机,让他对“白”格外亲近,热衷,并且保证了对“白”给予提升的可能,也具备了可以顺利抵达“白”这个终极目标的所有手段。因为正像前面说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这才是“语言”的水之源,木之本。

汪曾祺把“写语言”看成“语言游戏”,刚说过的那些可以证明,绝不是他对语言的不重视,而是跟镜子似的,映照出来的一副明净的“写”的心态。他与人无争,与世无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随缘,顺乎自然,性情通达。所以,他的“写”,不是当工具当传声筒,为配合什么宣传什么。也不是以此当阶梯,想攀附什么仕途功名。他的“写”,就干干净净的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功利目的,成为胜似闲庭信步那么从从容容的精神漫游。

汪曾祺夫妇在高邮湖上

正由于这样“写”没有任何心理的挤压,也不承载任何负担,任云淡风轻,看花开花落,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的行走在文字的天地中,于是才能进入如同“游戏”一般的轻松愉悦,自由自在的创作状态,而圆满实现“语言游戏”的操作。

一定不可误会,以为既然是“游戏”,那么能提笔写字,就一行行,一篇篇的写下去,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任是什么人都可以玩上一把。真这么想,那可大错特错了。

汪曾祺的“游戏”,如若不具备一个必不可少的气场,那就没有可能完成。这个气场,是由文气,雅气,书香才子气共同汇聚而成。这需要多方面才情的打磨修炼,需要文化品位的涅槃重生,方可能修成的“气”。是底气,是心气。

有了“气”作为硬硬实实的根基支撑着,原本特复杂特艰难的写作,就呼拉一下子简化为举重若轻,等同于“游戏”了。假如与这种情形有八竿子那么远的距离,还一门心思的要“游戏”,说得难听点,就有点自不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准会一头撞到南墙上。到头来,“游戏”未成,反倒语不成语,言不成言了。

无心插柳柳成阴。没有什么豪情壮志,没有什么宏伟蓝图,也没想什么名垂千古,就是不声不响的在作“语言游戏”,可是,“游戏”来,“游戏”去的,居然建起了个小说殿堂,简直有点如梦如幻。

这就是汪曾祺老先生的本事。

汪曾祺故居内一角


作者 马风

曾任哈尔滨话剧院编剧,黑龙江行政学院作家班教授。主要作品有剧本《松岭朝霞》《七月,八月,九月》《高高的兴安岭》以及专著《超越的艰难——中国当代小说散论》等多部。已退休,现居深圳。在ID瑞祺艺术开有'茶余闲文'专栏”


投稿:wenyizhigu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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