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陆元敏的办公室里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久即将退休。到他办公室附近的一个茶坊里聊了聊,聊完后,带着对他的某种了解,再回到他的办公室时,我发现,在那个公务员的办公桌上,他一定谈不上喜欢,但或许是忍受了几十年。 对抗一个无尽消磨人的工作岗位,他用自己感觉舒适的方式进行消解。 在往返办公室和家的路上,他多年持续拍照,那是某种化解,让一个曾想着一辈子画画、拉小提琴的人,去抚慰自己无可奈何的现实处境。 他内向谦逊,克制且坦诚,我想,拍照之于他,是否文字之于卡夫卡?是否类同一辈子作为公务员的卡夫卡,用文字对生命进行的救赎呢?但似乎,陆元敏对自己更宽容些,他没有卡夫卡那么地纠结,在拍照上,他让自己觉得好玩,享受纯粹的快乐。 文/傅尔得
台湾摄影师阮义忠,1993年为《摄影家》杂志编辑“中国摄影”专号的时候,第一个联络的大陆摄影师,就是陆元敏。 陆元敏将镜头,对准了家门口的小狗,窗外的电线杆,普通的上海人家,市民弄堂,都市角落的细微表情,某年某月某天的路上的行人、小狗、路边的废弃塑胶模特、枯井……那些成为上海人记忆中最稀松平常的一幕幕。 陆元敏用过500多个乐凯黑白胶卷,这些去掉了纷繁芜杂的色彩的黑白底片,只求将上海沉淀,只求将正随着经济和国际化的加速进程而逐渐消失的上海,进行定格。 他的照片,是时间的一部分,是上海人不可缺失的集体记忆。 “过去想的是,这些照片只是我自己的日记,后来却变成了我所生活的城市的日记”。 他只是恰好在那里,按下快门,却将上海人的记忆都冲洗了出来。 直接不等于容易,陆元敏得到欣赏,且受到外界的关注,并不是随随便便和莫名其妙就如此。 “从1976年开始,我就开始拍,直到1990年,我才明白要拍什么”。 14年曲折的前奏,才铺就了今天我们看到的陆元敏的都市摄影之路。 “曾经,我把好奇心用错了地方”。陆元敏和许多玩艺术,玩创作的摄影师一样,曾经深深地沉迷过硬件的技巧,比如立体摄影、暗房等等。在长达14年对技术的迷恋之后,他才明白:对于艺术创作来讲,技巧是没有生命的。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立体摄影”。所谓立体摄影,是表现景物三维空间的一种摄影方法,如果你看过电影《飞屋环游记》,里面的老爷爷老太太在家里戴着眼镜看的,就是这一种;如果你在电影院看过3D版的《阿凡达》,就会对立体影像有切身的体会。“有人对立体摄影是不屑一顾的,这只是一种技术,但我当时迷恋了很久”。 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立体摄影的照片和相机,国内都买不到,朋友送给了陆元敏一套30年代出的美国各地的风光立体片,还有看照片的眼镜,“拍出来是两张并排在一起的照片,看起来一摸一样,只是模仿左眼和右眼的视域,而呈现出细微的不同,要带上特制的眼镜,才能看到立体的”。 他对技术的迷恋,也小有成就,“照片我能用两个照相机拍出来,但是眼镜怎做?后来,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找很多镜片来反复尝试,最后做成了一幅框架眼镜。”谈到自己的钻研成果,他将脖子伸了伸,笑眯眯地说,“书是平面的,一般人在书上看不到立体的效果,我后来就练就了这种本事:不用眼镜就能将两张照片重叠在一起了”。 除了好奇心用错了地方,他还有过失败的模仿。 虽然陆元敏从不给自己规定拍摄题材,但是选择“生活中的上海”作为自己的拍摄题材,其实是源于一次模仿。 “那是一次失败的模仿”。 说完,他的眼珠向上看了看,似乎是在回忆,然后又笑起来。 他的模仿对象,是法国摄影师罗伯特·杜瓦诺(Robert Doisneau)。 “曾经,他来上海做过展览。他把生活中的巴黎,拍得非常幽默,我很感动,也想拍生活中的上海。” 陆元敏开始把自己的视野,从亲戚朋友的留影,拓宽到生活中的上海。 但是,他却选错了镜头。 “我选择了一个135mm的长镜头,当时认为拍这样的照片要躲在很远的地方,才安全”。陆元敏是内向的,至今他仍然如此。当时,因为胶片感光度低,加上内向心虚,即便离得远,他也很少端稳长镜头,“照片都是虚的,根本不好意思拿出来”。 “后来,我又走了一个极端,用了广角镜头,这一下子提高了我的审美,当时比较喜欢广角的冲击力,而且,我可以凑到人家几乎不会注意的距离,一下子自信心提高很多”。 他用焦距的技术转变,来调试面对人群的转变。但他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好在他不勉强自己,“如果拍的时候有一些不安全的因素,我就放弃了,我放弃的概率很高;我的失败率也很高,拍过很多失败的照片,外界都没有看到”。 他不神话自己,也不掩饰自己,坦然呈现自己的“胆小”和“失败”。 好在,他找到如何给自己松绑的方法,“我也曾一直迷惑,怎样才能拍出好照片来?后来,觉得没必要拍出好照片,就一下子轻松了。” 他信奉兴趣,不将努力和坚持挂在嘴边,用应天由命的姿态,来面对自己所受到的关注,“就算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该给你就是你的。我现在是幸运的,毕竟有人注意到我的片子,为我做一些展览,出一些画册”。 “我只拍自己熟悉的、感觉自如的东西”。 在上下班的路上,在家和办公室的两点一线之间拍照,成了他工作之余最放松的事情,“真正喜欢很重要,保持一颗好奇心也很重要。开始拍照之后,人生变得有趣很多,这上下班路上,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
2009年3月,陆元敏第一次提笔为自己的展览写文字。在色影无忌网站的影展自序上,他写道,“总要有人用影像来见证曾经的时光,而且这个人是照片拍得好的人”。对“照片拍的好的人”,他的定义是“如果认为一件事情是最好玩的,而且是全心全意地喜欢,就一定会做得好”。 陆元敏的照片,不管你是否欣赏,他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满意过,这倒不是因为他自我要求高,而正是因为,他对自己根本就没有要求。 不管是受到外界的广泛赞誉,还是偶尔听到的刺耳的批评,他都不喜欢。 “其实,我既不想听人家的赞扬,但也不想听人家的批评,我是一个自信心不强的人,听到批评就会很敏感,对自己的不足,自己比谁都清楚”。 “自己的东西,只是外界觉得不错,我自己从来没有满意过,我一直都是很心虚的”。说完,他腼腆地笑笑,摇摇头,摇摇手,这过程中,他把“很心虚”这三个字,反复说了好几遍。 陆元敏是一个抗拒现代技术的人,最近,他才开始使用手机。他也几乎不用电脑,目前他用电脑的最大程度,就是用“DELET”键将不要的照片删除。 也是因为抗拒技术,使他一不留神赶了一趟年时髦。 LOMO相机,伴随着它摒弃了曝光参数、焦点虚实、主陪体关系、传统构图等传统的参照,其带有与欲与传统划清界限的反叛精神,得到了年轻人的广泛青睐。 “我一直想要一个简单的照相机,因为我几乎只用一个光圈一个焦距,LOMO刚好把相机的复杂功能都去掉了。拍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LOMO”。 《生活》杂志2010年的第一期,用了整整8个版面,来介绍陆元敏的LOMO作品。早在2006年,他的LOMO作品展,就开始受到很多年轻人的喜爱,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开始用LOMO相机的原因,非常单纯:“用LOMO是因为,一个朋友建了一个LOMO的网站,让我给他的网站提供东西,就给了我一个LOMO相机”。他不是一个潮流的追随者,也不是姿态的标榜者,“我的LOMO是老派的,焦距准,片子很实”。 他只是简简单单,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拍照,没想那么多。不管是LOMO相机也好,传统相机也好,可能正是因为他黑白的影调,不规则的颗粒感,使每一张影像,似乎后面都有一个似有似无、或大或小的故事,将观者拉入他们自己编织的故事里。 上海的两位摄影评论家,都对陆元敏进行了解读。林路曾在自己的博客上写到,“陆元敏的画面中,快乐多于忧伤,憧憬多于怀旧”;顾铮在他所著的《城市表情》一书里说,“陆元敏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使得经过他的视线抚摸过的任何“道具”都笼罩上一层梦境般的朦胧而略带感伤的轻纱”。 “没想那么多,摄影单纯是为了享受快乐,不快乐我就不拍了”,他只是把摄影当成一种享受,照片究竟是快乐还是伤感,不在他的预谋之内。 虽然简单是他的哲学,但你不能理解为他没有艺术才分。 “年轻时,有一段时间,特别想当连环画画家,那时候想,如果有机会在电影制片厂画动画,每天应该像在天堂那样快乐。有时候又想,如果在交响乐队拉小提琴或大提琴,每天又可以拉琴又可以听交响乐,也是很不错的事情”。 陆元敏将已经过去的昨天,正在消失的今天,以后不再会有的、永远不再有的生活片段,进行刻录。当大上海的快速发展,快速碾碎一代人的记忆时,他的影像,会像老电影般,展示昨日已逝,明天逐渐模糊,且未来不再有的上海。 对于想找寻真诚的上海风骨及过往的人来讲,陆元敏的照片将是多么大的抚慰。 刊载于《像素》杂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傅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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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大龄女青年,在一个不三不四的年纪,生活像一艘即将撞上冰山又掉不了头的大船,仍要拒绝二手生活,拒绝被姿态俘虏,在等死前的绝地反击,就是来一场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冯唐解决心理问题,许知远定义时代,我解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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