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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寻,无可奈何的忧愁――读李清照《声声慢》

 江山携手 2016-05-25
 

           无处可寻,无可奈何的忧愁

                                ――读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息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关键词语]

          寻寻觅觅、淡酒、晚来风急、窗儿、怎生得黑、点点滴滴、愁字了得。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词,从当时到当今,大多词评家都集中赞赏她的十四个叠词。张端义《贵耳集》说:“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使叠字俱无斧凿痕。”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回顾了诗中用叠字的历史,列举了诗中一句用三叠字,连三字者,两句连三字者,有三联叠字者,有七联叠字者,只有李清照,“起头连叠十四字,以一妇人,乃能创出奇如此。”[1]还有人指出:元朝著名曲人乔吉的《天净沙》词中,有“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之句,是“由李易安‘寻寻觅觅’来。”[2]

      叠字的使用,千年来,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原因固然在于韵律的特殊,因为叠词作为一种语言现象,是汉语的特点;其次在诗歌中如此大规模地运用,确系空前绝后。但是,从修辞技巧来说,这样连续性的叠词,并不是越多越妙,太多,也可能给人以文字游戏的感觉。如刘驾的“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前面两个字叠字完全是多余的;又可能造成单调繁冗,像韩愈的《南山》的“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闇闇树墙垣,巘巘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一口气连用了七个对仗的叠词,也是十四个字,但是,给人以有牙齿跟不上舌头之感。而李清照,同样是十四个叠詞,却用得轻松自如。这当然与她用的都是常用字有关,但是还有一个最为根本的原因,是在内容上,情感上的深沉。

       对于李清照的这首词的解读,近千年来,词评家们往往被她的叠词的韵律迷了心窍,大都忘记了她的叠词的成功在于,表达她的感情特征方面,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一开头就是“寻寻觅觅”,这是没有来由的。寻觅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寻到了没有呢?没有下文。接着是“冷冷清清”,跟“寻寻觅觅”没有逻辑的因果。再看下去,“凄凄惨惨戚戚”,问题更为严重了,冷清变成了凄惨。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是孤单的,凄凉的,悲戚的,这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弄出个“寻寻觅觅”来呢?一个寻觅不够,再来一个,又没有什么寻觅的目标。这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寻觅什么,原因是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失落了什么。这是一种不知失落的失落。在《如梦令》里,她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失落了的是青春,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她是不是有点感到孤独?不太清晰,但是她不凄惨,至少是不冷清。而在这里,她不但孤独,冷清,而且凄惨;一个凄惨不够,再来一个;再来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加上一个“戚戚”,悲伤之至。她知道,失去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也是寻觅不回来的。她是朦胧地体验着孤独地忍受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和她词中叠词里断续的逻辑一样,是若断若续的。这样的断续,造成了一种飘飘忽忽、迷迷茫茫的感觉。这是第一个层次,就是沉迷于失落感之中,不能自己,不能自拔。

       下面转到气候,“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调养身体吗?照理应该是。但是从下文看,最难将息的可能不是躯体,而是心理。为什么?她用什么来将息、调理自己的身体?用“三杯两杯淡酒”。喝酒怎么调养身体?尤其对于古代女性。是借酒消愁?但酒是淡酒,不太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打发这漫长的日子也。但是这个办法没有用,敌不过“晚来风急”。风急了,就是冷,酒挡不住寒气。

        李清照如果光是为了挡寒的话,就俗了。她借着“风”字,来了一个空间的转换,目光从孤独狭窄的住所转移到了天上去:“雁过也。”这个“也”字,韵味不简单,是突然冒出来的语气词,有当时口语的味道(当然也是古典文言,但“也”本来就是古代的语气词,古代的口语)。这个“也”字,是不是有点喜悦轻松的语气?这个大雁,是季节的符号,说明秋天来了;加上又“曾是旧时相识”,是老朋友了。本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李清照却乐不起来。绿肥红瘦,春光明媚,尚且悲不自禁;秋天来了,群芳零落,更该悲了。本来“悲秋”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就有传统,李清照当然要悲凉一番。这种悲凉,又因旧时相识,就更加沉重:又是一年了。这个雁,还有一层暗示:鸿雁传书。早年她给丈夫的词中,就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岁月催人老,加上写此词时,已是“靖康之难”之后,李清照已是家破夫亡,即便大雁能传书,也无书信可传,这自然更令人神伤。

       这是第二个层次,将息,心理调整不但失败,反而加重了悲郁。

       下半阕,心事更加沉闷。“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这比“绿肥红瘦”更加惨了,不但憔悴,而且有点枯干了。“有谁堪摘”,不说什么人摘。有人解释,说这个“谁”字,是“什么”的意思,也通,但也不能否认,“谁”字作人称代词,指“什么人”,二者兼而有之。是不是有人老珠黄之感,留给读者去想像。

       这是第三个层次,悲郁之至,对自己无可奈何,几乎是无望了。青春年华只剩下满地枯败的花瓣。

       无计可施,只有消极忍受。没有办法排遣,希望这白天不要这这么漫长,早点过去,让天色早点黑下来,眼不见,心不烦。但又不是干脆睡大觉,而是守着窗子。“守着窗儿”,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毕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冷冷清清,不如守着窗子,多多少少还能转移一点注意力。但是,时间是那样漫长。为什么那么漫长?这里有个暗示,因为是“独自”,只有一个人,怎么能熬到天色暗下去?

这是第四个层次,对老天放弃抵抗,无可奈何,忍受排遣不了的孤单。

     第五个层次,是全词的高潮。已经是对自己、对天都无可奈何了,选择了认命,忍受时间的慢慢过去。好容易等到黄昏到了,视觉休息了,心情可以宁静了罢?可是听觉却增加了干扰。那梧桐叶子上的雨声,一点一滴的,发出声音来。秋雨梧桐,本是古典诗词中忧愁的意象(白居易:秋雨梧桐叶落时)。李清照突出了它的过程,点点滴滴,都在提醒自己的孤独寂寞、失落、凄惨。这个“点点滴滴”,用得很有才华。一方面是听觉的刺激,虽然不强烈,但却持续漫长,不可休止;另一方面是和开头的叠词呼应,构成完整的、有机的风格。叠词的首尾呼应的有机性,与情感上的一个层次性的推进,最后归结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次第,就是层次,变化,一个“愁”字,就是众多层次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从内容到形式,从情绪到话语,高度统一,水乳交融。

       有些专家,不从内在的联系上寻求结构的完整性,而是从时间上,说这首词,从早晨写到晚上,认为“晚来风急”当为“晓来风急”,这样与后来的黄昏凑成一整天,时间上就完整了,而且也符合李清照《声声慢》的“慢词”体制,故“纯用赋体”[3]。但是从内容上来看,这首词虽然属于“慢词”,情感节奏上却并不慢,一共二十一个句逗,情绪却有五个层次,平均每一层次只有四个句逗左右,变化应该是非常快的。最长的层次,也只有六句,全是抒情的跳跃性意象组合,谈不上什么“赋体”,既没有多少篇幅是叙述性的,更没有任何敷陈渲染,有的是意象组合,空间时间的转换,外感与内心的活动,都有逻辑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像空间。所谓一天的过程,并不是像赋体那样有头有尾的。就算是“晓来风急”,从早晨到黄昏,中间并没有时间的递进,说一天,只是早晚,当中的时间过程,不是李清照的词里有的,而是专家们的想像被召唤,被激活,用自己的经验补充创造出来的,而这恰恰不是赋体的功能。如果不拘泥于从早到晚,老老实实承认从一开头就是“晚来风急”,时间上集中在傍晚、黄昏,但是心理上纵深层次很丰富,不是更加具有情采和文采的“密度”吗?

 

 

                           


[1] 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二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426页

[2] 同上。

[3] 唐珪璋《唐宋词简释》:“此首纯用赋体,写竟日愁情。”见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二册,2004年,浙江教育出版社,第14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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