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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小说丨花村

 wunianyi 2016-05-26


王华,女,仡佬族,供职贵州作协。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其中《桥溪庄》(《雪豆》)获《当代》拉力赛年度冠军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文丨王华

原载丨《当代》2015.02


我们花河一九五〇年才迎来解放,一九八二年才迎来土地责任制,到了九十年代,才知道农民进城可以大把大把挣钱。由于生得偏僻,我们对于大好形势的反应,总是慢上那么半拍。但我们从来都不消极,我们总是认为只要努力一点,就能把落后的那半拍赶上。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花河的年轻男人开始大量涌向城市。每天一趟通往县城的班车,被他们挤得密不透风。命中注定,其中也会我们花村的年轻男人们。


1


花村以花为名,花村女人也以花为名。花村娶一媳妇添一姑娘,都要在房前屋后栽一棵花树。娶一“桃花”,就种桃树。添一“橙子”,就种橙子树。不仅种树,还要种花,只是不种地上,种衣服上。比如栀子的衣服上就种着一朵栀子花,百合衣服上种的是一朵百合花,映山红衣服上种的当然是一朵映山红。这还不够,她们还会在自己的花季里让自己也带着花香。花朵开在树上香的是院子香的是村子,她们把花朵摘下来放进小背心里,或者用它们泡水洗澡,就能香自己。这样她们就是名副其实的花儿了,就是名副其实的栀子百合映山红了。


因为爱花,花村人就都有点多愁善感。所以,花村的男人们比起别村那些兴冲冲不管不顾地往班车上挤的男人们,就扭捏了些,磨蹭了些。明天就要出发了,还有人迟迟不肯捆行李卷。比如李家两兄弟,他们迟迟的理由都一样的好笑:明天早上还要往包袱里装趿脚鞋。


一只十五瓦的灯泡把屋子照成浑黄色,看房间里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陈年旧玻璃,你总是忍不住想哈口气抻袖子擦擦。李小勇的包袱被他扔在床边,他女人百合早已经替他打点好了衣服铺盖。他不急于捆,它们就还无奈地躺在一根麻绳上。李小勇的趿脚鞋就卧在旁边,它们是一对青色灯芯绒布鞋。早些年属于奢侈品,这些年已经沦落为晚上洗脚时的趿脚鞋了。鞋后帮从第一天开始就被主人踩在脚后跟下,早成了惨白色。但是今天晚上主人赋予了它们重要性——他进城也舍不得把它们丢下,他要带它们一起进城。于是,它们就成了暂缓捆包袱的理由。捆包袱多浪费时间啊,他要百合赶紧跟他上床,他想把今后将被耽误的一年的好事儿全做了。百合想笑他,但床边那个没打好的包袱又让她笑不出来。所以她只能像哄个孩子一样哄他:“一年一忍就过去了。”她说,“忍上几年,等映山红他们新修了房子搬走了,我们买过他们那间房,就宽敞了就不用出去了。”李小勇吭哧吭哧,说只怕我们的打算不仅仅是为了这个,说不定到时候就看不上这青石房子了,说不定也想修砖房呢,甚至就想搬到街上住去呢。还没开始,他已经蠢蠢欲动地把梦往大处做了。


那时候他的亲兄弟李小敢还在衣柜里找衬衣打包。他已经跟映山红做完一回了,映山红懒在床上,还不甘心。她说:“你别找了,明早上我找了和你的趿脚鞋一起装。”他一扭头,看映山红满脸潮红,知道她说的是话中话,就翻身上了床,酝酿第二回。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也预感到了什么,一个劲地吠,吵得李小飞的双胞胎儿子也一个劲地哭。儿子们没妈,妈在生他们的时候难产死了。妈才是哄孩子的高手。况且她们有奶,拿奶头往孩子嘴里一塞,孩子们一般就闭嘴了。李小飞没奶堵他们的嘴。他们要是不喜欢劣质橡胶奶嘴儿和劣质奶粉,他就拿他们没办法。他心里闹得慌,又舍不得怪孩子,就怪狗。他站到门外冲他家的狗大骂。狗怕,但并不停。因为别的狗没停,它就没法儿停。这样它就挨了主人的棒子,是李小飞他爹李四爷打的。李四爷也抱着孙子在哄,老哄不好他也心烦。打完狗孙子还哭,他就来了灵感,撸起自己的衣服,把孙子的嘴按到自己那花生米一样的干乳头上。孩子吮着他的奶头,竟然真就不哭了。他禁不住一阵惊喜,眼睛比他家那十五瓦的灯泡还亮。他不仅哄好了孙子,还给了儿子一份进城的信心。李小飞一直在犹豫。大家都商量好一起进城,他也依然在犹豫,因为他实在拿不准把两个还没长牙的儿子留给父亲一个人是不是正确。父亲还不老,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但父亲是个糙男人,干体力活儿没问题,奶婴儿问题就大了。李四爷当然明白他的担心,却苦于没法证明自己具备奶孩子的能力。这一招令他心里一亮。得意一上来,他便“嘿嘿”笑起来。他说:“你看你看,我有办法哄他们了。”


他把李小飞手上那一个也夺了过去。他坐下来,一只手搂一个,一只奶头哄一个。孩子们居然不哭了。狗们依然吠得凶,他们也不哭了。“怎么样?”李四爷说。他给人如释重负的感觉,并且


恢复了自己那不苟言笑的天性,变得认真起来。“放心地进城去,你爹还哄不住两孩子呀?”他说。


不管如何,第二天清早出发的时候还是很整齐。甚至也不见不舍:出发的人没有,留下的人也没有。他们高高兴兴背着包袱出村,留下的人也高高兴兴地跟在身后送别。他们这一走,公公们就成了花村的顶梁柱了,因此他们必然要显得跟他们一样振奋。他们都还不算很老,五十岁上下而已。以联合国标准,他们还正当中年。要是生活干瘪,心头也干瘪,他们看上去就是个老头。要是生活滋润,心头也滋润,他们看上去就还是壮汉。就是那岁数往上点的人中,也有张大河那样儿的。那身板儿怎么看怎么壮,你要是对他头发里那几根白发忽略不计,不把他脸上那几条皱纹放在心上,他就比那帮进城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更靠得住。事实上因为他们没有城里男人的囊肉,就都像是瘦肉精的成果,还都是城里女人俗称的那种肌肉男。这会儿这些肌肉男全都闪亮着眼睛,有的甚至忍不住要拍打拍打他的儿子。儿子要上阵了,这行为代表的是一种鼓励,相当于你希望马好好跑起来的时候往它屁股上拍打的那两下。“进城后好好干,”他们说,“家里有我们哩。”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尽量做着一些大动作,尽量让儿子们看到自己的力量。那时候因为天气还不是很暖和,他们的棉衣还穿在身上。他们尽量把袖子往上撸起,露出光胳膊肘,露出他们的肌肉。他们必须要让儿子走得放心。


张大河是村长,所以他要针对的就不仅仅是自家的儿子张久久,而是全花村的二十几个男人,是整支队伍。虽然也不过是“进城后好好干家里有我们”那些意思,但他说的时候不是仅盯着张久久说,而是看着大伙说。而且他还说:“花村有我哩。”那意思不仅让儿子放心家里,还让他们放心村里。有他在,花村就在的意思。这样,要走的人就多了一层放心:不仅家里有后盾,村里还有一个后盾。


出了村口也就到了街头了,公公们就停下了。媳妇们继续牵着孩子走,她们要一直送到班车跟前去。跟公公们不同,她们今天特意把棉衣脱掉了,穿上了专属于春天的薄衣薄裤。这样一来,那苗条的腰身就更苗条起来,那不苗条的也有了曲线有了形。她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送男人进城,心里热火着,身上也不觉得冷。她们手上大多拉着孩子,孩子们一边扯着母亲的手,一边跟旁边的孩子打闹。他们没有一丁点儿离愁别绪。媳妇们眼睛一直盯着自家男人的后背,嘴上却跟同伴们说着闲话,说到好笑处就放声笑起来。那平时就喜欢夸张的,还会做出要笑滚到地上的样子。


那天天气预报有雨,早上起来天空一直都很厚。那会儿太阳从东方撕开了一条缝,太阳光像玻璃片一样从缝里伸出来,一直伸到花河。男人们就在那束阳光里吵吵嚷嚷地往班车上挤。行李卷儿要放班车顶上,一个人先爬上去,下面的再把包袱一个一个往上扔。爬上去的是张久久,在这队人马里他属于最热心的那一个,但也属于比较纤弱的那一个。他倒是完全遗传了父亲的热心,却又完全没得到父亲的那种壮实。所以下面的人都担心他接不住包袱。每一次往上面扔,他们都要叮嘱他:接住啊!他也做出一副十分努力的样子,而且从来没让包袱脱手过。下面扔完了包袱的就往车里挤了,虽说他们已经够装一车了,但别人并不因此就不往车里挤。先上的有位置,后上的得站着。还不能好好地站,得被人挤巴着或者挤巴着别人。张久久在车顶上一个劲儿地喊“给我占个位置”。下面的也都答应给他占个位置,但实际上谁也没能做到。谁也做不到。百合和映山红都怂恿栀子挤进去替张久久占一个,哪怕占一个立足的位置也行。栀子就去了。但她哪是一帮男人的对手啊,她那柳条似的腰身在车门跟前被挤来挤去,只有摆来摆去的份儿。张久久从车顶上下来以后把她拔葱似的拉出来,她的右脚上就没鞋了。好在那时候要上车的人也都挤上去了,栀子的鞋也水落石出了。张久久替她捡过鞋,最后一个挤上车,站在车门边。车门关不上了,司机像大妈养的一样大着嗓门儿呵斥:“松动一下松动一下!”里面的人就全动起来,车就摇晃了,车皮就鼓起来,像要爆炸的样子。车门就关上了。车外送行的媳妇们就松了口气。


班车发动了,发动机喘上了,猛烈咳嗽一阵,班车就摇摇晃晃前进了。男人们争着把脸往能看得见车外的地方挤,媳妇们就看到了车里一片变了形的脸。但都在笑。里头的在笑,外面的也在笑。


班车走出视野以后,媳妇们便全都把梗着的脖子挺着的背放松了下来。总算把他们送走了,自家总算也有个人进城了。这时候,她们才有闲心去看看东天的景致:太阳撕开的那条缝正在变窄,一眼就能看出它已经支持不住,那条缝就要


关上了。云缝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太阳开始一点一点地收走花河的阳光。先是街上的没有了,然后是花村里的没有了,再然后,木耳村的也没有了,再然后,山坡上也没有了。最后,天空只剩下一条金色的缝,黑脸包公不小心在下巴上拖了一条金色的彩线。再最后,包公抹掉了那条彩线,还自己一张干净的黑脸。


雨就纷纷扬扬洒下来了,媳妇们咋呼呼拖着孩子开始跑。这件事情并无好玩之处,但她们却跑出一路笑声来。虽说她们都成了母亲,虽说那手上没牵着孩子的是因为孩子已经很大了,但她们实际上又没有老大一把年纪。我们花河早婚早育是普遍现象,即使新社会要求晚婚晚育,也阻挡不了我们十八岁就嫁人,十九岁就娶媳妇儿。所以,那些手上牵着小孩子的,实际上她们也还是个孩子。那些诸如百合栀子一样的,孩子都大了的,她们也不过才当如狼似虎的年龄。


2


齐刷刷走掉了二十多个男人,村子就空了许多。但这种空带来的希望却把人心填得满满的。就像一村子花谢以后,留下的那种空寂里,其实充满着果子孕育时的清香一样。那会儿,杏花已经谢了,桃花接过了接力棒。如绿豆大的杏子密密地挂满枝头,空气中全是它们青涩的香味。栀子回到家就开始整理衣柜。衣柜很旧了,也很过时了。现在时兴黑色的了,它还是当初的大红色,而且漆面早已经斑驳不堪。等张久久挣了钱,就把它换了。她想。她专门在角落里空出一个地方来放张久久留下的那只罐头瓶。那是满满的一罐头瓶硬币,张久久昨天晚上变出来的。他怕栀子在家里想他受不了,特地为她准备的,说到时候可以数着这个消磨时间。栀子看着那罐儿硬币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想的却是家里焕然一新的情景:衣柜新了,墙壁亮了。还有床,他们的床也老了,动静稍大一点儿就响。张久久说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换床。而栀子心里想要的,是一张新式床。


她把硬币倒床上,抹成白花花一片,就看到了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这时候,百合的声音在外屋响起来了。她赶紧收。一片稀里哗啦,百合就进来了。


“你在弄啥呢?”百合十分好奇。待她看清栀子倒腾的是一罐头瓶硬币,又恍然大悟地给了自己答案:“在数钱啊。”不过她又好奇栀子怎么有那么多硬币,“你平时都把零钱攒起来呀?”她说,“我是先花零钱。”又说,“我就见不得零钱,见了就得花。”又说,“我喜欢攒整钱。”她说着哈哈笑。她的开心是情不自禁的。“他们总算进城了。”她由衷地感叹。然后她又大笑,她笑李小勇连趿脚鞋都忘记拿了,说昨天晚上他自己说好要带上的,可今早上起来手忙脚乱的,哪还记得趿脚鞋啊。她现在想起早上李小勇的慌乱还忍俊不禁。她说:“昨天晚上还说不想走不想走的,今儿天一亮就慌得不行,生怕走晚了别人不等他了把他留下了,鞋都差点儿跑落了。”


这样一来,栀子也想起张久久没带趿脚鞋了。在我们花河每个人都有一双趿脚鞋,晚上睡觉前洗脚的时候离不了它。这下好了,他们晚上洗脚的时候穿什么呢?


百合说:“管他的,他们总晓得自己去买一双的。”


栀子也相信张久久会自己去买一双。所以留下来的那一双,被她放进洗脚盆里泡上了。泡一会儿,洗干净了晒干,收起来等张久久过年回来的时候穿。这就提醒了百合也回去泡李小勇的鞋。


百合家就住在栀子家对面,中间隔着五米宽的青石板村街加两家人三米宽的院坝。虽然下着雨,但她跑来跑去都不需要打伞。那时候,我们花河的洗脚盆还没有更新成塑料的,还全都是传统的木盆,而且很大,为的是两双脚同洗。它们常年都在屋檐下待着,只有到晚上要洗脚的时候才拿进屋那么一会儿。女人们常拿它洗衣服,也是因为它宽。配套这样的洗脚盆的,一般都还有一个或者两个小板凳,专供洗脚洗衣用。


栀子和百合坐到屋檐下洗上,映山红也给闹出来了。她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显然是给她们吵醒的。


百合见了就取笑说:“你昨晚没睡?”


映山红说:“昨晚哪有时间睡呀。”


百合哈哈大笑,笑完了又说:“你别以为只有你才没睡觉,人家栀子也没睡。”


映山红说:“昨晚我敢肯定花村的女人都没得睡。”说着她用手拍着嘴巴打了个痛快的哈欠,直打得眼泪汪汪。半分钟后,她也拿出李小敢的趿脚鞋,也搬来了脚盆洗鞋。


百合问:“你小敢也没带?”


映山红说:“忘了,早上起来跟被狗撵一样的,逃命哩,哪顾得上。”


这里说着鞋,就听见别处还有人在说鞋,还有猪毛刷子刷鞋的悦耳声响。她们把头从脚盆上空抬起来,就看见别家屋檐下也坐着女人在洗鞋。映山红站起来瞧了一圈儿,回来就拍起巴掌宣布:“今天上午,花村的女人集体洗鞋!”


雨就停了。媳妇们把洗好的鞋晾到院子里的花树上。因为是自家男人的鞋,就必然要晾在自己的那一棵花树上。比如栀子是晾在一丛栀子树上的,映山红是晾在一丛映山红树上的。这两种花树都属于灌木,长不高大。但她们嫁过来十几年了,树丛已经非常壮观了。而且这时候正是映山红开得最灿烂的时候,那席面大的花丛使院子看上去像着了火。晾鞋的时候,映山红还会随手揪下几个花朵放嘴里吃。那花朵很甜。只有百合是属于草本的,一岁一枯荣。虽说它们已经在院子里繁衍了一大片,但这会儿才刚发出嫩芽,那兔耳朵似的嫩叶片还承受不了男人的鞋。百合就把李小勇的鞋晾在属于她姑娘木子的那棵李子树上。




忍受不了那份“空”的就算吉利大娘了。当家家的花树上都晾着趿脚鞋的时候,她家院子那棵惟一的李子树上却是空的。那棵李子树是她嫁过来时等家为她栽的。她不是花河人,所以她叫吉利。嫁过来后,等家按照花村的习惯要为她栽花树,就取了她名字的谐音:结李,栽下了一棵李子树。


吉利大娘有两个儿子,一个都没进城。大儿子等开发是个木匠,这一阵嫁女的都有资本讲点儿排场了,总有做不完的衣柜米柜,进不进城倒没什么。她不高兴的是二儿子部落。部落被人认为有点儿傻,但这一点吉利大娘和部落自己都不认同。在部落自己看来,这根本就是谬论。吉利大娘则认为部落顶多就是有点儿懒。部落十八岁了,部落还太懒惰,这两个原因都被吉利大娘看成是应该进城的理由。“他得跟你们一起去历练历练,去学会挣钱养活人。”她一遍一遍地跟花村要进城的男人们这样说,她希望他们带上他。但别人认为部落要是在家连裤子都要吉利大娘洗的话,进城以后还能怎么办?谁给他洗裤子呢?他们无法想象带着个傻瓜进城将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所以他们都不答应吉利大娘。看吉利大娘那可怜样儿,有人就建议等开发也进城。他要是进城,带上部落就顺理成章了。但等开发暂时还不想进城,他暂时还比他们都挣得多。就是说,吉利大娘只能巴望他们了。为了不至于让吉利大娘恨上他们,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去做部落的思想工作,说:“城里可苦得很,你想去吗?城里可没人给你洗裤子,你还得没白没黑地干活,干重活,你想去吗?”这么问,却并不是想要他回答,而是直接告诉他结果,“你最好别去,在家里多舒服啊,整天啥事儿都不干也有吃有穿。”另一路人马则对吉利大娘说:“那你问问部落愿不愿去吧,他要是愿意进城,我们好歹把他带上就是了。”这样,吉利大娘就把部落叫去问:“你想不想跟大家一起进城挣钱去?”部落果然就说:“不想。”吉利大娘说:“不想也要去,不去我打死你。”部落说:“打死我也不想去。”


吉利大娘就怪不着别人了,就只能怪部落了。别人都带着希望进城去了,她的希望却依然留在原地。那明明是一个谁都看好的东西,但部落却无动于衷。逼到这份儿上,她的认识就不得不发生改变了,她就不得不承认部落真的是个傻瓜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瓜啊?”吉利大娘站在部落面前仰天长叹,眼泪跟山洪似的。部落虽说并不顶嘴,但他明显的并不服气,母亲的小题大做遭到了他的白眼。关于进城他自有看法:第一,进城挣钱很苦;第二,别人吃苦挣钱是为了养活婆娘儿女,他既无婆娘也无儿女,就犯不着进城吃苦;第三,别人要进城都是因为心大心贪,而他不,他安于现状,觉得花村活得就很好。他没把这些告诉母亲,吉利大娘就无法理解,她长叹完了就拿起笤帚打他。不仅要出气,还要来一番教育。笤帚是金竹枝条做的,打在身上精痛,但部落不逃也不躲。部落是个孝顺儿子,要是母亲想拿他出气,他是不会让她扫兴的。但这并不等于他也不为自己申辩。顶嘴也是不对的,但他认为那只针对母亲骂的时候。如果母亲都动起手来了,为自己申辩几句就不为过了。更何况,母亲今晚打得这么狠,那笤帚像只长满了利牙的鳄鱼,一口下去,他就得痛一大片。是这份痛苦把他激怒了。所以他喊了起来。他说:“别打了,到了该挣钱的时候我进城就是!”吉利大娘就暂时让笤帚停留在半空,问他什么时候才是该挣钱的时候。他摸着火辣辣的后颈窝说:“我还没娶上媳妇,挣钱来干啥?”吉利大娘给他气晕了,半空中的笤帚就果断地扑向了部落的后颈。乍暖还寒的时令里,只有那地方才是光肉,才打得痛。打完了她才告诉他:“你要是不学会挣钱,连母狗都不会嫁你。”可部落却回了一句聪明的话:


“我为啥要娶母狗啊?”


求不了别人,吉利大娘再一次把希望寄予大儿子等开发。别人不带部落进城,等开发是可以带他去打家具的。等开发早先也并不反对让部落跟自己学木匠,但部落跟了他一阵儿,什么都没学会,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学。这样就不怪等开发了,他要是什么都不愿做,又什么都不会做,带上他干什么?人家是打家具,又不是做酒席,哪有白吃饭的道理?但吉利大娘咬定之前都是因为部落还不够大,不够懂事,现在肯定不一样了。等开发就冷笑,说:“他现在就懂事了?他要是懂事了怎么不进城去?”吉利大娘寒心地说:“就是因为他不进城,我才求你哩!”等开发说:“你求我也没用,又傻又懒的,我带他去吃白饭啊?”


等开发的话说得狠了,但令吉利大娘心绞痛的却不是他的话,而是两兄弟之间那本该被忽略却又如铁打一般的隔膜:他们同母不同父,如何叫他们像亲兄弟一般呢?一个母亲最大的悲哀莫过如此:明明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两块肉,但这两块肉却流着两个人的血。等开发的父亲是大哥,等部落的父亲是二弟。有了等开发以后,大哥得肺结核死了。二弟近水楼台娶了她。有了部落以后,二弟也得肺结核死了。不管吉利大娘同不同意,她都被认为克夫。当然,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兄弟根本就不像兄弟,没有手足情。住在一个屋檐下,跟个邻居似的。


吉利大娘被这种现实折磨得疲惫不堪,扔了笤帚,一屁股坐凳子上发呆。等开发见了,心里不忍,便给了她一个主意:你不让他吃饭,看他还懒不懒?他要是还懒,你就让他讨饭去。这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实在是个馊主意。但吉利大娘还是决定试一下。部落都十八岁了,确实应该狠下心让他得到点儿教训才行了。于是她告诉部落:“今晚你就别吃饭了。你啥时候想明白了,啥时候妈才给你吃饭。”


部落问:“你让我想啥呢?”


吉利大娘吐血般说:“我让你想挣钱!”


她说:“你不是说挣钱来没婆娘儿子养吗?我让你挣钱来养你自己!从今天开始你自己去找吃的,老娘这里没你的饭!”


部落就真走,也没表现出依依不舍或者逼不得已。吉利大娘就后悔地挺直了身体,同时还提了口气准备说点儿什么,但等开发及时地打住了她。等开发说:“你让他走。”他说,“不挨饿他哪里晓得铧口是生铁铸的。”


部落原本在母亲提气的时候已经站下了,如果她问一句“你还真走啊”,他可能就不走了。但是既然母亲没把那句话说出来,大哥又显得那么绝情绝义,他就不用站在那儿了。他确实还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也确实不像别人那十八岁的大脑一样可以生动地想象出挨饿是个什么境况。无知者无畏,他像平时出门玩耍一样安然走出了家门。


那时候是傍晚了,黑夜正在大口吞噬着白天,所以做母亲的还是想知道他去哪里。但做大哥的却怪母亲做事拖泥带水。他不准她担心,他认为部落都十八岁了,她不应该还把他当两岁的孩子。他吐生铁一样问他母亲:“你到底想不想让他成器呀?”他说,“他都五六尺高了,你还怕他挨饿啊?就是挨饿,那么大一条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吧?”他说,“你要心痛,也等他饿个半死再心痛也不迟!”他还说,“一个傻子能走多远呢,我谅他今晚走不出花村。”


部落被他大哥的这些话赶去了张大河家院子。部落是这里的常客。他喜欢栀子,从栀子嫁来那天他就喜欢上了。那时候他八岁。年龄小又加上他头脑比别人更简单,所以表达喜欢的方式也很简单:喜欢就黏上。张哥儿还小的时候,栀子把他交给部落,让他们一起玩。顺便的,她也会把部落当儿子一样关心关心。吉利大娘早先也很认同,部落在张家吃得多了,她就往张家送粮食过来。有时候也会送一些菜,过年时杀了猪,也要砍一块肉送来。她把这份责任尽到,就心安理得地由着部落黏栀子。


部落对栀子的那份特别感情,被我们看成是栀子跟部落前世有缘:可能栀子是部落的母亲,或者就是他媳妇。但栀子只承认母亲。实际上,她也把自己当成了部落的另一个母亲。她会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想到他是不是吃饭了,要不要喝水,他的衣服脏了她也会替他洗。遇上张哥儿跟他耍横,她也会站到他这一边替他不平,并要求张哥儿对他好一点。往大里长,张哥儿就会吃醋,当他终于认清了部落其实跟他们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个事实以后。他就会撵部落,他提醒部落吉利大娘才是他妈。但栀子会呵斥他,会给他最难看的脸色,会指责他不懂事。如果他言辞再激烈一点,她甚至会打他。比如他骂部落是傻子的时候。整个花村都认为部落是傻子,栀子也不反对。但她反对张哥儿这么说。而且是坚决反对。这一点,张哥儿从来都没想明白过,但部


落理解得却非常简单:因为栀子真的没把他当傻子。因为他在栀子眼里的确不是个傻子。由此,他在栀子面前就真的不傻了。他目光有神,表情丰富,脑子灵活,手脚勤快。他完全是另一个部落。他自己也喜欢这一个部落,他巴不得天天都做这一个不傻的部落。只是他更大以后,母亲就把他拉回来了。母亲认为大成这样了,再黏着栀子就不像话了。栀子也认为他大了,应该回到他正经的母亲身边。但栀子并不像真心要撵他。她很遗憾地对他说:“你现在得回去孝敬你正经的妈妈了。”她告诉他,儿子大了孝敬妈是天经地义。为了表明她的不舍,她还跟他开玩笑说:“谁叫你长大得这么快呢?”部落满十八岁的那天,栀子表现出的是恍然大悟,是猝不及防。她说天啦,部落你都长这么大了!那天她为他煮了一碗糖水鸡蛋,还给他买了一双鞋。鞋是塑料底青布面,鞋口有松紧布的那种,当时很时尚。他穿上新鞋,吃完糖水鸡蛋,栀子就叫他回去。她对他说:“你妈说得对,你都这么大了,不能老来我家了,你得学会孝敬你妈妈了。”她希望他回到家也做她跟前的这个部落,一个不被当成傻子的部落。而且她相信他能做到。


虽然他不想让栀子失望,但离开栀子,他就不可救药成了人前的部落,那个傻部落,那个让母亲彻底失望的部落。


现在被母亲撵出了家门,他想到的第一个去处当然是栀子家。他挨不了饿的,栀子会给他饭吃,他很有把握。


不过部落变得有点腼腆了,去见栀子之前,他得扯根草梗放嘴里嚼上。见到栀子后,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把草梗从左边的嘴角移到右边嘴角。


栀子总是最懂他的那一个,她就知道他挨了母亲的骂,还挨了母亲的罚。她知道他现在正饿着肚子,知道他不光需要精神上的安慰,也需要物质上的支持。她二话不说就为他提供了饭菜,还让张哥儿感到比对他更周到。她还替他吹后颈的伤痕,笤帚的牙在他后颈上咬出了一条条的血痕,鲜红。不过这并不代表她站到了吉利大娘的对立面,她只是不同意让部落挨饿,是站在吉利大娘那一边的一个心软的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的母亲身边必要的那个专门负责事后替孩子疗伤的人。她让部落吃着饭,也让他接受着她的再教育。她说母亲让他进城是对的,他就应该跟大家一起去城里历练,去城里学会挣钱。因为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是个男人了,今后会娶媳妇,会养孩子。他得学会做一个能撑家的男人,学会做一个能养活人的父亲。她的话比吉利大娘的还多一些,但部落一点儿都不反感。即使是部落这样的人,也是更看重一个人的美德的。而栀子这种是非分明赏罚分明的做法,就是傻子也会看成美德的。所以,部落当时就答应她,明年他就跟大家一起进城。他不光许下了令栀子开心的承诺,那天吃完饭他还抢着帮栀子干家务活。他又变成了另一个部落,他让栀子看到了他变好的希望。所以,那天晚上送部落回家去后,栀子就对吉利大娘说:“部落答应了,明年就跟大家一起进城。”她说,“等年底张久久回来,就让张久久带上他得了。”


于是,吉利大娘也看见了希望,心情也豁朗起来。


3


乡长鲁大千来花村找张大河了。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大队就名存实亡了。大队是用来管生产队的,生产队没有了,大队就荒了。一直就那么荒了好几年。别的地方已经开始变大队为行政村了,我们这里不是总要慢半拍吗?行政村暂时还没正式成立,便先找了个大家都认为合适的人承个头,把村里的事儿管了起来。张大河被认为是一个合适的人,就成了花村的村长。由于情况特殊,他这个村长是个光杆司令,没有别的村干部。


乡里看准了花村可以作为烤烟基地,今年必须全民烤烟。鲁大千来找张大河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决定。张大河是村长,接下来得由他把这个决定传达下去,并监督村民生产。但那分钟张大河没忘记自己同样是花村的村民。他做村长两年了,两年都在发展烤烟。就工作激情和使命感而言,他一直都保持着刚开始时的高涨态势,但花村没一户村民种出了好烟叶,那烟叶烤出来全是黄褐斑,属于末级烟,卖不了钱。所以张大河不明白乡里为什么还要把花村作为烤烟基地,那分钟他甚至怀疑鲁大千的脑袋出了问题。可鲁大千却说:“那都是因为烤烟全被种到了坡地上,今年要种到平地上,种到良田里。”花村的平地种包谷丰收,种水稻也丰收,是名副其实的良田。所以他们相信,种烤烟肯定也能丰收。


张大河是一个人,但鲁大千不是,鲁大千还带着秘书。鲁大千说这话的时候看秘书那么一眼,就代表了这是全乡的意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多方研讨后形成的决策。他吩咐秘书把具


体的政策传达给张大河,秘书便把一份红头文件念了一遍。张大河听完就明白了,今年乡里不光要在良田里种烤烟,还给每户村民定了任务,按人头每人必须完成一百斤级内烟叶。你不种烤烟也可以,但你到时候必须要能拿得出烟叶来。你要完不成这个任务,就得背双倍罚款。


张大河就急火攻心了。他像火箭一样向上射了一下,幸好双脚还站在地上。他想到了“乱弹琴”,但他没说,他说出来的是“你们这是瞎搞”。他原本是想说一句比“乱弹琴”稍委婉一点的,但结果说成了更火辣的了。鲁大千就拍桌子了,虽说是张大河的桌子,但鲁大千当自己的桌子一样拍。他说:“你这是什么话呢?这也是一个村长说的话吗?你的觉悟到哪里去了?”张大河也豁出去了,他也拍了桌子。而且他是站着拍的,比鲁大千坐着拍更有气势。他说土地承包到户了,种什么是村民自己的愿意,凭什么要让种这让种那呢?他说,这不是变着方儿盘剥村民吗?


鲁大千就像看见外星人一样鼓起了眼睛。他本能地站了起来。他要是能比张大河高一点就好了,或者壮一点也行,但这两样都不能如他所愿。他毕竟是个公务员,身板儿怎么也比不过劳动人民。幸好他带了秘书,感觉到自己的阵容是“众”而不是“寡”,让他有了底气。他说:“你他妈的还是村长吗?”张大河说:“这个村长是你们任命的你们要拿回去我也不可惜。”鲁大千用力地说:“我是说觉悟!”张大河说:“村长得为村民们好才是好村长。”鲁大千说:“这不就是为村民们好吗?”争吵交汇到了他想要的这条轨道上,他就更加义正词严了。他又一次拍了桌子角,还掐着指头数落:“让你们种烤烟,让你们致富,难道不是为你们好吗?难道是为我们这些当乡干部的好?你们卖烤烟卖发了财,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他说,“我们这么辛苦为啥?我这黑更半夜的跑来和你开会是为啥?我们为了让你们好好种烤烟天天田间地头日晒雨淋是为啥?”最后他自己回答说,“还不是为了让村民们尽快富起来吗?”


张大河当然也理直气壮。他说:“要是烟叶种不出来,粮食又给耽误了,村民们还活不活人啦?”他明确地告诉鲁大千,“我怕做罪人,我怕挨村民打。”


鲁大千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轻言细语说:“任务是针对全乡的,大部分村还没摊上基地这样的好事。你们被定为基地,乡里就有技术支持。从栽种到烘烤全程都有农技站的技术人员手把手教。你们完成那点儿任务是完全有保障的。”他说,“要说反对,那些没被定为基地的村才应该反对,跳起来的不应该是你张大河,应该是别人。”


不管张大河是不是服气,那场谈话就到这里为止。鲁大千的指示不容分说:两天之后有乡干部下来规划基地,十天过后他要来视察。他不光要看到花村的基地全都翻了一遍,还要看到合格并且势头良好的育苗床。


那之后他就拍屁股走了。


那之后,张大河就还是村长,他得贯彻乡里的精神。大清早起来,他就拿起他的錾子戳子满村子敲。那两样物件是他做石匠用的,他当上村长召集第一个村民会的时候需要一件响器帮他号召,他顺手就拿起了这两件。第一回敲出了效果,以后就一直沿用。两块生铁在他手上敲出“叮当当叮当当”的声响,他再跟着喊上两嗓门儿“开个会哈”,村民们就赶出门来问他:“哪阵儿开呀?”要是没赶上问他,也要问一下旁人。他们就会在那个时候赶到张家的院坝。自从张大河当了村长,所有的村民会就都是在他家院子里召开的。


这天他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钟以前。这之前,他在大清早开过会,因为男人们都还在家,而男人们在吃早饭之前一般是不出门做活的。现在肯定不一样了,男人们进了城,清早起来每家每户都有早饭和猪食要煮,基本上就把女人的整个早晨套牢了。


敲完了一圈儿回来,他就开始在院子里摆板凳。板凳肯定是不够坐的,但他还是要把家里所有的板凳都贡献出来。他还充分发挥了一个石匠的优势,在院子的两边放了好些个石凳。这些石凳第一次村民会以后才渐渐出现的,开始是两三个,后来又两三个,再后来又两三个,现在有了二十五个。开始是毛坯,一块方正的石头。有空的时候,他就拿錾子修几下,再有空的时候,又修几下,现在它们全有了凳子的形。春冬两个季节,他还在上面盖个草饼,人坐上去不会凉屁股。一般情况下,对门的百合和映山红还会腾出些板凳来。天热的时候,院子里有太阳,人们爱找阴凉处坐,好多人就会被挤到百合和映山红家屋檐下。


栀子则负责熬上一锅老茶水,用木桶装了,放到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去。那棵桃树很老了,歪歪扭扭的树脖子上生着很多碗大的结疤。结疤上分泌出的褐色的树油,像一个个巨大的被凝固


了的泪珠,亮晶晶地挂着。它属于栀子的婆婆,张大河那死去的婆娘。几十年了,那个叫桃花的女人已经没了,但它还在这个院子里活着。这正是该它开花的时节,它还努力地开出了一树花朵。风吹过的时候,它会忍不住抖掉些花瓣,所以茶水桶得有一只盖。桶盖上放一只瓢,口渴的人自己揭开舀茶水喝。


等他们都忙完了,就有人朝着他家院子走来了。往些时候,张大河会出来给早来的人散烟。这回他条件反射撵出来,却发现不用散烟了,来的几乎都是女人。以往的颜色要单调很多,这回却是花花绿绿一片。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就开始清嗓子。这种时候,就是他想幽默一把了。有一种人,他事实上不具备幽默的特质,却总抱着一种幽默的愿望。他每一次说出来的笑话都无法逗人开怀,但他一直痴心不改。


这天他说:“上头要给我们肥肉吃了。”


他说:“我对鲁乡长说,男人们都进城了,剩下的都是一村子女人,怕吃不动哦。鲁乡长说,吃不动也得吃,是任务!”他眼巴巴地看着一院坝开会的人,希望他们能笑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却再接再厉,他总是不把人逗笑不罢休。他说:“不光要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的还得罚,吃不了这一块,就再罚你吃更大的一块。”还没人笑起来,他就得有一个村长该有的严肃和正经了。他就把乡里发展花村为烤烟基地的事儿,把一个人头一百斤烟叶任务的事儿,以及完不成任务就处双倍罚款的事儿传达给大家了。


下面自然是怨声载道,作为一个村长,就得站出来做思想工作了。他又成了鲁大千那边的人了,就得站鲁大千的立场了,就得说鲁大千的话了。稍有不同的是,他有时候会突然想起他也是花村的一个村民,村民们的担心也是他的担心,村民们的忧虑也是他的忧虑。所以,会有那么些时候,他的口气会变得柔软起来,变得好说好商量起来。




这个会让李四爷一下子就著名起来,因为花村的人发现他作为一个大男人竟然熟练地做起了一个妇人的工作。当时他是带着两孙子来开会的,孙子们哭闹,他便旁若无人地解开他的胸膛喂起了奶。他不是那种为了做明星而不顾一切的人,他只是这样哄孙子习惯了。等到大家都嘲笑起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插曲成了那个会的高潮,只有这件事情才把大家逗乐了,才让大家放松了。张大河想要的幽默失败了,李四爷没想要幽默,却非常的成功。老头老奶们全都要看李四爷的奶,看他到底长得啥模样,竟然敢拿出来哄孩子,还竟然哄住了。说是老头老奶,其实又不是很老。没有到倚老卖老的程度。李四爷的行为当然被看成了有失体统,李四爷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完全丢了体统。慌乱中李四爷已经把他那褐色的胸膛遮起来了,即使两孩儿哭闹,他也不打算再敞开了。但有人竟然上去抓扯,要撕开衣服看里头的究竟。当李四爷的胸膛最终变得一览无余后,他们又嘲笑起他那里的平庸来。原来那还是个男人胸膛,他并没有拥有一对像样的奶子。他们就更觉得他可笑不成体统了。


那时候,百合和映山红想到了替李四爷解围。李四爷是她们的叔叔,是她们婆婆的小叔子,他们是亲戚。况且李小飞进城时关照过,要她们帮忙照看一下他的两个儿子。她们管不了别人嘲笑四叔,但她们管得了两孩子。她们一人一个抱了过来,让李四爷在窘迫之下不至于顾此失彼。于是又有人开起了她们的玩笑,说你们不服你们四叔的气,要跟他比奶子呀?偏偏又遇上映山红是个泼辣货,她上前就要撕那说话的老头子。说我不跟四叔比,我跟你比。她撕开了那个老胸膛还要撕自己,那老头子就举起双臂挡住了眼睛,似乎他其实才是最害羞的。一阵哄堂大笑后,映山红才饶了他。接下来就有人用告诫的口吻对映山红和百合开玩笑说:“你们可别拿你们的奶喂孩子呀,你们喂过了,你们四叔的奶就哄不住孩子了。”不管如何,玩笑的脚跟还是落到了实地上。李四爷最终让大伙体会到的,还是一种无奈和心酸。


4


两乡干部来花村规划基地,在平地的所有旱地和水地里都插上标签。女人们知道那是做什么,就标签而言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但她们却显得十分好奇,干部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不做声,只看,看他们往自家地里或者别人家地里插着五颜六色的小旗。水地里都种着小麦,麦苗子正当年,绿得正浓,那小旗插进去,显得很岔眼,惹得她们暗生那种拔掉小旗的想法。小旗当然是不能拔的,于是她们就说话:“这里头要种烟,麦子怎么办?”干部回答说:“开箱,麦子可以留一部分。”“意思是要铲掉一些麦子?”她们问。干部


说:“那当然,你不铲掉一些麦子怎么开箱啊?”她们就沉默了。心痛那些将要被铲掉的麦子。后来干部们闹了个笑话,才打破了她们的沉闷。他们把小旗插到邻村的田里去了。这也不怪他们傻,他们所处的地方算是花村腹部,属于邻村的那几块水地确实又生在这个地段。也不知道当初划界是怎么回事,弄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它们和花村的那些水地生得一模一样,而且同样也种着麦子,麦子也同样的绿。又正好赶上那时候张大河找厕所去了。情形大概就像两个村的孩子凑一起,干部们自然是分不清的了。仅仅是分不清也没什么,问一问就知道了嘛。可关键是他们太经验主义了,以为在哪家屋里的孩子就一定是哪家的,不问青红皂白统统拉来打上记号,这就滑稽了。女人们实在忍不住笑。干部们被笑恼了,就呵斥她们:“笑什么笑,基地就得像个基地的样子,它们即使是别村的也一样纳入基地。”这样就不好笑了,一点儿都不好笑了。不过她们对“基地”算是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概念,她们想,它跟“整齐”“大”应该是近亲。


基地划好后,张大河就号召大家开工。旱地里种的是胡豆,不怕。本身就开着箱,把地翻了就行。水地里全种着麦子,得舍去一半的麦子,才能开出箱。女人们只翻旱地,磨蹭。张大河得以身作则,先铲麦子。女人们就围到他家田头看,看张大河和栀子把麦田剃成“鬼剃头”。


张大河割,栀子负责把他割倒的麦苗抱出田垄。被割倒后的麦苗从伤口肆意散发着青香,百合忍不住拿一棵含嘴里嚼。“太可惜了。”她说。“马上就要抽穗啦。”她又说。映山红的大嗓门儿也喊了起来:“我舍不得割麦子哩,怎么办呢大河爷?”张大河说:“你舍不得割我来替你割,我不要工钱,你烧碗油茶我吃就行。”他希望他很幽默。百合说:“我也没劳力种烤烟,一个人,一双手哪种得了烤烟啊。”张大河说:“种,大家帮衬一把就是了。”百合说:“大家帮衬?哪个来帮衬我啊?大河爷你是村长,你来帮我?”张大河说:“可以。”映山红说:“我看大河爷你倒是心狠手辣的,不如你去帮我家割麦子吧?我反正是下不了手了。”张大河说:“好,明天就割你家的。”


张大河带了头,却没起作用。大家都并不动麦子,全在旱地里忙。张大河装聋作哑。十天后,鲁乡长带着五六个乡干部来花村视察,见旱地里种上了包谷,叫上张大河到地里刨,就把那猫耳朵似的嫩芽子刨出来了。去麦田,也没有开箱。麦子还长得好好的,麦田还密不透风,没给烤烟腾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鲁大千终于炸开了。你能看见他脑袋四周全是金星,七窍都冒着烟。


他喊起来:“去找锄头,锄头镰刀都行,给我铲,给我割!”


随行的乡干部们四散开去找锄头。不正好有人在地头干活吗?不正好有人家散落在这地方吗?锄头镰刀都放在猪舍嘛,他们很快就找来了。他们属于那种积极服从命令的战士。他们拿来锄头就开始铲苗,那些嫩黄的猫耳朵被铲掉了,微弱的青甜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拿镰刀的扑向了麦田,开始割麦子。就有人围观来了,先是两三个,后来是四五个,再后来又是四五个……干部当然不是为了学雷锋,他们是在给花村以颜色,那就让他们围观吧,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到后来留守花村的全来了,一些身子骨还硬朗的老头子,一些身子骨还硬朗的老婆子,更多的是年轻女人。他们像树一样沉默着,像那种在等待一场大风的树。张大河有些担心,他感觉到了紧张气氛,他想他至少得用他那点儿微薄的幽默来搅和一下气氛。于是他对围观的村邻们说:“看你们多有面子啊,乡干部替你们干活哩。”他干咳两声,“还不快回去烧油茶,煮开水?”他的话其实可以被理解为对干部们的讥讽,可惜他的村民们没听进去。大家都全神贯注于乡干部们手上的家伙,全神贯注于空气中清甜的气息。对于农民来说,这种气息太亲切了,它是植物血液特有的气息,当植物受伤或者死亡,这种气息就充满在空气中。


张大河还想说点儿什么,但他突然发现已经不用了。村民们已经一哄而上了。他们没有领袖,他们甚至都没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但他们却万众一心。他们蜂拥而上,眨眼间就夺过了乡干部们手上的镰刀锄头。这原本是他们的武器,他们用上才称手。他们指向哪里,它们就打向哪里。惨叫声及时地炸开来了,锄头们咬着了肉和骨头。庄稼苗不会惨叫,人是会的。乡干部挨打了!鲁乡长受了惊,张大河从最初的愣怔中醒过神来,急忙上前阻拦。“别打干部!别打干部!打干部犯法啊!”这是他撕裂的喊叫声。打的当然继续打,干部们在跑,他们在追,锄头镰刀石头,乱飞。没打的就问张大河:“那我们打你?”张大河说:“打我吧打我吧,你们想造反啦,竟然打干部……”既然干部打不得,那就只有打他了。人


潮掉头就冲向了他,把他淹没在一片噪声和人肉之下。


乡干部们全落荒而逃了,鲁大千断后,一边跑一边冲着这边喊:“你们反了!你们简直反了!”


有女人就大笑起来,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太好笑了。


这样,张大河也不用打了。人们尽兴散开,张大河水落石出,头上有血,头破了,别的地方没血,但张大河站不起来了。栀子上前扶,扶不动他,李四爷就上来帮忙。李四爷刚才打没打他呢?肯定打了,但现在他是真心帮他。


张大河龇着牙吸着冷气,他说:“你们打断我的腰了。”


没人接他的话茬,都看出他的腰出大问题了。大家都沉默着,眼神里带着歉意。张大河呻吟着,在栀子和李四爷的帮助下勉强站了起来,然后李四爷背他回了家。


他的腰没有断,歇歇他就能站起来了。只是无比的痛,一动就像有刀子戳他的肉戳他的骨头一样。栀子跑了一趟三会场,买了些消炎粉和伤湿止痛膏回来,消炎粉敷头上,膏药贴腰。


这个事件被乡里当成了大事件,当天下午鲁大千就带了派出所来,要抓几个人走。所有村民都被吆喝到了村街上站着,民警在花村把手铐摇得叮当响。张大河也忍着痛扶着墙壁出来了。“抓谁个呢?”他问鲁大千。


鲁大千说:“抓带头闹事的。”鲁大千的头也破了,但谁都敢肯定他没张大河伤得严重,不过他却夸张地在头顶一块白纱布。


张大河说:“没带头的哩,他们全都是一齐上的。”


鲁大千说:“你的意思是全都该抓?”


张大河说:“一定要抓就只有抓我了。我才是他们的头儿哩。”


鲁大千把一张空嘴磨了又磨,手铐就铐到了张大河的手上。




鲁大千并没有把张大河带进拘留所,而是带进了乡医院。看张大河不明白,他便像打炸雷似的告诉张大河说:“我怕你死在里头了!”张大河说:“我指的不是拘留,而是来医院。”鲁大千说:“你不是受伤了吗?不治?”张大河说:“我都买药了,不必要。”鲁大千说:“你他妈的是怕花钱吧?乡里给你报销!”


他命令医生给张大河输液,却不为他打开手铐。张大河不问,他也不解释。右手借口扎针解脱了出来,但手铐又铐到了左边的床架上。看医生挂上了吊瓶,鲁大千就要走,张大河急忙“哎哎”。鲁大千又站下,等他的下文。张大河说:“你这是回去了?”鲁大千说:“那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在这里守着你?我又不是你儿子。”张大河抖抖手铐:“说,这样拴着,我要是想上厕所咋办?”鲁大千说:“就拉床上吧。”


张大河输着液睡了一觉,最后在一个拼命找厕所的梦里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膀胱真的胀得难受。他吸气,想忍。但越想忍越胀。就急忙喊医生,求他拿个尿盆来。医生倒蛮好的,替他拿来了。他感激不尽。尿完放病床下,说等自由了自己拿出去倒。医生没说啥,给了他一张废报纸,让他把盆盖了起来。


那以后,他又睡了一觉,鲁大千就来了。他关心张大河的腰痛好些了没有。张大河以为腰痛好些了就该进拘留所去了,但他却是来说教的。铲苗也好,抓人也罢,都不是他的爱好,他喜欢说教。他希望张大河明白他的苦心,希望张大河能让村民们明白他的苦心。他也是执行上头的政策,也是为了帮助农民致富,也是在想方设法让他们变富裕起来。


张大河说:“确实也有一个劳动力的问题,男人们全进城了。”


鲁大千说:“谁让他们进城的?把他们全叫回来。”看张大河撇嘴,又说,“那也不能耽误了种烟。就剩下一帮女人是吧?你就领导那帮女人把烤烟种好。你是村长,你就做洪长青,做党代表,带好一帮红色娘子军。基地办得怎么样,到时候任务完成得怎么样,我们只问你。”


张大河回去的时候夜已经不浅了,按平时的习惯花村应该全都熄灯睡觉了。但是那晚大家都关得晚,看上去一直在等他。当栀子和张哥儿扶着他回来的时候,花村的灯全亮着,灯光从开着的门里射出来。人就站在那昏黄的灯光里,像一棵棵被烧黑了的树桩。没一个人发出声音,连爱闹的小孩也沉默着。


张大河给他看清的第一张脸点头微笑,他说睡觉吧,没事了。他说都进屋踏实睡觉去,那事儿已经了了。然后他又对第二张脸说,我根本就没去派出所,他们把我弄医院输液去了。他说他们是看我这腰需要输两瓶液哩。他又想幽默一下。


人们陆续进屋。灯陆续熄灭。


张大河进屋前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暗。


那个晚上狗们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栀子在门口发现了好多篮子。篮子都长一个模样,篮子里的东西却五花八门,有鸡蛋,有白糖,有酒,甚至有只猫儿,有两只小鸡娃。猫儿金黄,鸡娃也金黄。


那时候,已经有人自己挖包谷苗了。只是不像干部们那么粗鲁,他们下锄的时候很小心,坚决不会碰伤了那些小耳朵。他们将它们挖起来,是要把它们转移到坡地上去。坡地很瘦,但好歹是地,庄稼苗的一生总是应该在地里完成的。送它们去坡地的时候,它们一定得带着泥,这跟嫁姑娘时一定要带嫁妆是一个心情。


麦子是没办法移栽了,割的时候心里直流血,完了送往有牛的人家给牛吃,也算是为它们找了个不错的去处。


单单这一项就是大工程,所以大家最焦虑的还是劳力问题。孩子们全都被留在家里帮忙,不让上学了。张大河不同意让张哥儿留家里,他们家也没搬包谷苗的活,所以那两天花村只有张哥儿一个人上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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