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凡诗能动人者，不外乎真情也，故在各类诗中，爱情诗最为强烈感人。《诗三百》首篇即是爱情诗，流传至今，咏之不绝，乃知以情诗为撩妹工具和手段，古已有之。我们知道钱钟书和杨绛的爱情故事，那可遇不可求的旷世情缘里，也是少不了以诗词为媒介的。钱钟书曾给杨绛写过不少爱情诗。我们从钱钟书诗集《槐聚诗存》及网络图书资料上找了一些钱写给杨的近体诗，并作浅析，以悼念杨绛先生千古，钱杨爱情千古，祝福钱杨在天国里再续前缘。 壬申年秋杪杂诗 并序 序曰：远道栖迟，深秋寥落；然据梧，悲哉为气；抚序增喟，即事漫与；略不诠次，随得随书，聊致言叹不足之意；欧阳子曰：“此秋声也！” 著甚来由又黯然？灯昏茶冷绪相牵。 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复一年。 海客谈瀛路渺漫，罡风弱水到应难。 巫山已似神山远，青鸟辛勤枉探看。 颜色依稀寤寐通，久伤沟水各西东。 屋梁落月犹惊起，见纵分明梦总空。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恻恻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峥嵘万象付雕搜，呕出心肝方教休。 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 这几首诗是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上记载有的。书上还写到：《壬申年秋杪杂诗》中，多半是钱钟书的伤心诗。1994年钱先生自定诗集时，《壬申年秋杪杂诗》没被收入。诗体中“壬申年”即1934年，据说当时是钱钟书向杨绛求婚，后杨绛写信说：不能接受他的要求。暑假报考清华研究院她还不够格，得加紧准备，留待下年。等杨绛放假回苏州了。由于注射防疫针过敏，引发荨麻疹，开始还不厉害，打完第三针，就发得很凶；从头皮到脚趾，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风疹块”，有时眼睛肿得张不开，有时嘴唇肿成猪八戒。过敏反应不算大病，但很顽强，很困扰人。钱钟书一心想和杨绛同学一年，不赞成她本年放弃投考清华大学研究院；杨绛无暇申辩，就不理他。钱钟书以为杨绛从此不理他了，大伤心，作了许多伤心的诗。他曾用“辛酸一把泪千行”形容此时自己的伤心。以上杂诗只是其中的六首。后来杨绛看到了，虽未通信，但也是极想念钱钟书的。而蒋恩钿知钱钟书伤心，劝钱再给杨写信。钱写得很诚恳，杨绛很感动，就又和他通信了。 首先在序文中，不难发现钱钟书烦乱伤心。他借古伤今，借着宋玉悲秋之气，借欧阳修秋声之叹，来感慨对杨绛的苦苦思念。“著甚来由又黯然？灯昏茶冷绪相牵。”劈头便在黯然中自问，又在昏冷的灯下茶前自答，可见钱钟书当时思绪乱牵，黯然伤情。“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复一年。”曲高和寡，自是悲凉，但是怎可使得这光景再一年复一年独自煎熬呢？这应该是钱钟书急切求婚被拒绝后的感想吧。“海客谈瀛路渺漫，罡风弱水到应难。”句，则是以太白所述之仙境杳渺难及比喻当时他对杨绛异地离别遥不可及的思念。后句“巫山已似神山远，青鸟辛勤枉探看。”以李义山诗中意象委婉表达希望能和杨绛及时频繁通上音信。“颜色依稀寤寐通”一诗则是写他只能在睡梦中对杨绛的美好想念，却不能在眼前相会而产生离别伤心之情。“良宵苦被睡相谩”一诗仍是承前诗意，并刻画出当时环境，及孤独寒冷状态。而后二句则是脱胎于李义山“昨夜星辰昨夜风”和黄景仁“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诗意象，把恋爱时曾美好的回忆拉到孤独寒冷的现状，形成强烈反差，因而感人不已。“困人节气奈何天”诗中则是通过气候的变化，苦雨寒宵，虫声四壁来抒发未能和杨绛在一起而苦寂难眠，百无聊赖之情。“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二句则借春愁秋病的哀愁来苦诉思念，不愿意孤独负了美好青春。以上诗句，无不借秋心抒发钱钟书自己内心可思未可及的孤独寂寞和悲伤，表达对杨绛的苦恋未果，异地离别的伤心之情。 不寐，从此戒除寱词矣 销损虚堂一夜眠，拼将无梦到君边。 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坚。 如发篦梳终历乱，似丝剑断尚缠绵。 风怀若解添霜鬓，明镜明朝白满颠。 钱钟书在1939年6月10日写给杨绛的这首情诗。其中诗题所言“寱词”者，是出自清代诗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龚自注“己亥九月二十五日，重到袁浦，十月六日渡河去，留浦十日，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也，统名之曰《寱词》。”又据沈检江先生文章《尊情烛照下的隐情——龚自珍寱词解析》中解释龚自珍寱词篇章说“是刻画了青楼具体环境的氛围与特点，但这只是对叙写对象的一种客观体验，也是士族艳情的一份常态。”故知寱词即古代士族写艳侧之情的诗作。钱钟书才华极高，兴趣极广，如去写艳情诗或游戏之作，本无可厚非。但是对于杨绛的钟爱和难眠的思念，以至于他要戒掉艳诗写作。当然，也可说反映钱杨爱情里的互敬互爱吧。 首联点题不寐，很容易理解，惟颔联则深奥难解。在《凤凰读书》网上有人曾分析此诗，颔联的典故大有来头，出自佛学典故与宋理学家的语录，“除蛇深草钩难着”是出自佛遗教经谓烦恼毒蛇睡在汝心早以持戒勾除方得安眠，而紧接着的下边的“御寇颓垣守不坚”则出自二程语录中答吕与叔患思虑多日此如破屋中御寇前后左右驱逐不暇。他把自己对杨绛的刻骨相思之情比作蛇入深草，蜿蜒动荡却捉摸不透；心中的城堡被爱的神箭攻破，无法把守。众所周知，佛家讲禁欲，宋明理学家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然而钱钟书却化腐朽为神奇，把佛家典故与理学家语录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变成了自己对杨绛的爱情宣言。这种特殊的恋爱方式算得上是独一无二。他给杨绛写了很多情诗，这首诗竟引用佛家典故并融宋明理学家的语录，也是他最为得意的一首，钱曾自诩能用佛家典故与理学家语来作情诗的，自来无第二人。第三联的比喻，亦生动形象，与尾联的假想与感慨，则皆跳出宋诗，而追李义山之影矣。  代拟无题七首 纵说疏疏落落，仍看脉脉憧憧。 那得心如荷叶，水珠转念无踪。 风里孤蓬不自由，住应无益况难留。 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 雪被冰床仍永夜，云阶月地忽新秋。 此情徐甲凭传语，成骨成灰恐未休。 辜负垂杨绾转蓬，又看飞絮扑帘栊。 春还不再逢油碧，天远应难寄泪红。 炼石镇魂终欲起，煎胶续梦亦成空。 依然院落溶溶月，怅绝星辰昨夜风。 吴根越角别经时，道远徒吟我所思。 咒笋不灵将变竹，折花虽晚未辞枝。 佳期鹊报谩无准，芳信莺通圣得知。 人事易迁心事在，依然一寸结千思。 远来犯暑破功夫，风调依然意态殊。 好梦零星难得整，深情掩敛忽如无。 休凭后会孤今夕，纵卜他生失故吾。 不分杏梁栖燕稳，偏惊塞雁起城乌。 愁喉欲斫仍无着，春脚忘疲又却回。 流水东西思不已，逝波昼夜老相催。 梦魂长逐漫漫絮，身骨终拚寸寸龙。 底事司勋甘刻意？此心忍死最堪哀。 （薛浪语春愁诗：欲将此剑斫愁断，昏迷不见愁之喉） 少年绮习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 魂即真销能几剩，血难久热故应寒。 独醒徒负甘同梦，长恨还缘觅短欢。 此日茶烟禅榻畔，将心不必乞人安。 原题注：缘起杨绛「代拟」者，代余所拟也。余言欲撰小说，请默存为小说中人物拟作旧体情诗数首。默存曰：「君自为之，更能体贴入微也。」余笑曰：「尊著《围城》需稚劣小诗，大笔不屑亦不能为，曾由我捉刀；今我需典雅篇章，乃托辞推诿乎？」默存曰：「我不悉小说情节，何从着笔？」余乃略陈人物离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无中」，渐深渐固，相电缠绵，不能自解，以至忏情绝望犹有馀恨，请为逐步婉道出。并曰：「君曾与友辈竞拟《无题》数首耶？」默存无以对，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诗七首掷於余前曰：「我才尽此，只待读君大作矣。」余观其诗，韵味无穷，低徊不已。绝妙好辞，何需小说框架？得此空中楼阁，臆测情节，更耐寻味。若复黏着填实，则杀尽风景。余所拟小说，大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 题注虽说这几首诗是钱钟书为杨绛虚构故事人物小说而代写的作品，但又何尝不能理解为他与杨绛的爱情故事的侧面写照呢？七首诗除了第一首为六言绝句外，其余六首都是七言律诗。风格在李商隐和黄仲则之间，还夹杂加入一些宋人诗韵。韵味无穷，低徊不已，这大体也是钱诗感人之一。除了才华高妙和技法高超之外，它能写到杨绛内心深处，这也就是杨绛对钱钟书这七首诗是赞赏不已的原因了。 以下几首是钱钟书日常写给杨绛的诗，内容以生活和游历偏多，但其中饱含情语，亦不妨作情诗看。 赠绛 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 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这首诗深情地写出了杨绛忙于家庭生活的有趣情景，生动形象，末二句用调侃诙谐的口吻写出，表面让人忍禁不禁；体味其中，又让人深情泪下。真是让人羡慕这对书生眷侣啊。 发昆明电报绛 预想迎门笑破颜，不辞触热为君还。 毅然独客归初伏，远矣孤城裹乱山。 欲去宁无三宿恋，得休已负一春闲。 悬知此夕江南梦，长绕蛮村古驿间。 此诗从预想而起，不辞触热，毅然独归，可见情急，更见情深。颔联近似无情对，但艰难之时境全盘状出。颈联之感慨与尾联之再次想象，无不在表明钱钟书急切想要回到杨绛身边，哪怕山遥路远，归途归思与对爱人急切相见之心已全然跃到读者面前。 对月同绛 分辉殊喜得窗宽，彻骨凝魂未可干。 隘巷如妨天远大，繁灯不顾月高寒。 借谁亭馆相携赏，胜我舟车独对看。 一叹夜阑宁秉烛，免因圆缺惹愁欢。 诗从老杜与东坡境中脱出，因为老杜鄜州月，与东坡中秋月，所对皆是离别之月，惟此诗是钱杨二人同对月，故免因圆缺惹愁欢，乃是庆团圆也。情之脉脉，宜自珍也，读者细品自知。 上元寄绛 上元去岁诗相祝，此夕清辉赏不孤。 今日仍看归计左，连宵饱听雨声粗。 似知独客难双照，故得天怜并月无。 造化宁关儿女事，强言人厄比髯苏。 异地相思之作，则不免孤寂清冷。颈联写月亦怜人，知道人各在异地，不能双照，故而月亮干脆不出来。此二句殊为感人。 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似三首 少年情事宛留痕，触拨时时梦一温。 秋月春风闲坐立，懊侬欢子看销魂。 弄翰然脂咏玉台，青编粉指更勤开。 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 黄绢无词夸幼妇，朱弦有曲为佳人。 繙书赌茗相随老，安稳坚牢祝此身。 钱钟书写诗，总是婉转中带着几分幽默情趣。此三首从二十六年前的少年情事写到初嫁后的女秀才，再到相随老之感想。种种情景，仿佛是回到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恩爱生活中去，抑或是纳兰词中矣。温馨感人，细节耐人寻味。 松堂小憩同绛 桃夭李粲逞娉婷，拥立苍官似列屏。 花罅蜂喧方引睡，松颠鹊语忽喷醒。 童心欲竞湖波活，衰鬓难随野草青。 共试中年腰脚在，更穷胜赏上山亭。 此诗是钱钟书和杨绛同游后小憩时所作。全诗多用景语，前四句描写游玩所见之景，后四句抒发种种人生体味。感慨童心与衰鬓后，钱钟书又回锋写“共试中年腰脚在，更穷胜赏上山亭”之句，则更深情表达珍惜当下。毕竟这样美好的同游，人生又可几度重来呢？ 玉泉山同绛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音。 风铃呶忽语，午塔闲无阴。 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这首诗是钱钟书早期作品。当然在诗中，我们看到了他们两人那份闲适恬静之心态，如从陶渊明诗境中来。虽是临别之游，两心相知，两相忘言，真可谓且行且珍惜吧！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