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庄的故事

    现在的西湖已成了嘈杂之地。每到节日和休息日，景区一派车水马龙，茶室咖啡屋喧哗的吓人，难得寻到能低低说个话的角落。周六，几位朋友相聚谈事，居然报不出个理想的去处，他们问我该找什么地方清静喝茶，我想了一阵，倒是说出一个地点：汪庄。
    汪庄在西湖边的南屏山下，这里现在是杭州的国宾馆。可能“国宾馆”使人们感觉到这地方茶价必然贵，存心来品茶的客人寥寥无几，可是不如此，还真换不来一室清静。车行汪庄，坐入茶室，窗前是斜阳西下的西湖泛着点点金波，湖中的三潭石塔影影绰绰，一线白堤缠着孤山，尽显妩媚姿影。几位仁兄在窗前左右张望，齐叫一个好。我说，今天还不到时辰，最引人的是临到傍晚，可听到不远处佛寺传来的南屏晚钟，这时候不由的你不心动，手捧茶杯，魂已缥缈，有种不是今世人的感觉了。
    朋友享受着的龙井新茶，说枉为茶人，竟然不知这个好所在—— 想想能够边品茶边看景，茶价里包含门票费用，岂不很合算？他们不知道汪庄这里曾是皇帝垂钓的宝地，要是在这片景区每一个角落走一圈，大家还要美呢！

1. “琴痴”汪老板 

    汪庄原名青白山庄，也称“今蜷还琴”楼，由著名徽商、上海汪裕泰茶号老板汪惕予（字自新，别号蜷翁）于1927年建成。汪庄内有白云庵(漪园)、雷峰塔、乾隆钓鱼台、汪氏庄园等遗址。闲庭信步，遥遥的可以看见苏堤、花港观鱼、柳浪闻莺，还有那写满故事的断桥。

  　　

    今天看来，汪惕予（1869-1941）绝对是个奇人。汪惕予的老爸1847年在上海创办汪裕泰茶号，经营茶叶生意有方，成为有名的富商。汪惕予接班时家业已极为庞大，他把茶号扩展到杭州，自己总结生意红火的原因是“景以西湖美，茶因龙井名”，一面在杭州开辟茶厂作为再发展基地，一面充分利用西湖，耗费巨资建造了这座西湖名园打品牌。
     汪庄的主人在生意外，还有多个令人惊讶的嗜好。譬如，他28岁开始在沪悬壶济世，2年后，怀着“博通中外医学”大志赴日本学习西医，4年后返沪行医。1913年1月，他在上海创办了中华女子产科学校，又开办协爱医科汪惕予专门学校。同年，他被选为全国医界联合会会长。他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中西医最新、最重要的学理，发行各种医书（含教科书）17种，其中16种皆冠以“汪氏医学汇编”，后来人称他为中西医结合的鼻主。

    他还是个古董收藏者，吟诗作画，珍藏文物，玩票的很潇洒。此外，汪老板更是一位震古铄今的“琴痴”。

    自明代起，汪惕予的徽商祖先就开始制琴、买琴、藏琴，父祖之輩以商业眼光教诫他：琴艺是家学，毀折名琴就是跟钱过不去。祖上给汪惕予留下了几十張前朝传世名琴，到他这一代，藏琴已經有一百多张了。他在建成的青白山庄内专门辟精室数楹，珍藏着百余张古今名琴，因此汪庄又名“今蜷还琴楼”，汪老板挂满琴谱墨拓的斋室，名曰“琴巢”。庄内设有琴堂，因汪的夫人赵素芳好琴，专雇工制琴，号称汪琴，如今，汪氏别墅楼前平台上尚留存当年的琴台。
　　汪惕予的夫人赵素芳知琴善操，尤精于《胡笳十八拍 . 秋鸿操》，她的琴声使山庄有了灵气。这个女子在民国时期的杭州城颇负盛名，人们沉醉于她的琴艺，也觉得她仿佛是一种空灵，有着某种魅惑。她的身世永远和琴连接在一起：绝大多数夜晚，她一人守在空空的楼台里孤寂的弹奏着，窗外，一派水波月影。

　　 

2. 琴楼菊园    

   秋天，是汪庄的喧闹时节。汪老板在每年秋菊缤纷之际必定举办一次大型菊展。千万盆五色花卉满园争奇斗妍，杭州和外省的绅士名流群集，美女名媛如云，日日热闹，夜夜笙歌，汪庄成为全城关注的大秀场。汪老板是生意人，一边玩雅的，一边也顺便在庄内设立汪裕泰茶庄买卖部，辟有试茗室，放置出各种古色古香名贵茶具，专供游人品评西湖龙井名茶，谈笑间，就谈妥了大宗生意。

    寻常的茶商都在春茶上市时才联络买家，汪老板却在秋季先下手抓住客户，他如此眼光敏锐，超前具备现代的“会展经济”、“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意识，真是想不发财都很难。此刻，汪夫人赵素芳的作用就是应酬四方佳宾，为名士官员弹奏天籁之音，那一腔才情不自觉间已化为汪庄的商业陪衬。

    我翻阅资料才知道，现在人只以为旧时西湖有十景，可在民国时期，杭州的报纸年年都把汪庄菊园称为西湖一景。旧时文章描述了这座庄园的美仑美奂，那些荣幸到场的民国大人物交口称赞琴楼的雅韵、菊园之秋艳，认为此处方为“盛世之景”！
　　读了这等文章，我曾笑了起来，没想到“盛世”这个词用的这么老套。但汪庄名气压在西湖沿湖别墅名园之上，总还是有缘故的。

 3．汪老板的炫耀
　　烟云过尽，人物星散，汪庄给世人留下一段段故事。
　　1929年杭州举办西湖博览会，汪老板被聘為博览会的评议委员，這种身份沒別的什么，就是要拿出点儿展品來向公众炫耀炫耀。汪老板二話不說，先拿出一张自己祖上制作的“修琴”琴，接着又拿出据传是元代朱致远的手工名琴“流水”，他拿出的第三张琴叫“天籁琴”，是唐代雷霄文所造。這一次博览会办得相当成功，汪惕予“今蜷还琴楼”古琴收藏的名号更响，他的心里自然十分得意。
　　可是，有人对参展的“天籁琴”提出异议，说这唐代的“天籁琴”是赝品。对收藏家來說，这指控当然是极大侮辱，但汪老板一点也不生气，他登报向批评者只提出一个问题：从哪里看出是假的？批评者也在报纸上回文，洋洋洒洒写了千百字，指出：“料真艺假”。主要证据是唐代雷霄文制造的“天籁琴”琴底用的是木材是“楸梓”而非“黃心梓”，楸梓锯开可见色微紫黑；而黃心梓中心之色偏黃，不是唐人所讲究者。
    报纸上的这场争论自然成为当时人们议论的话题了。汪老板宣布，为了自白誠信，自己要开一个说明会，邀集古琴同好及各方学者到场，当众展示。如何证明他的清白呢？汪老板作了个惊人之举，在说明会上拿出刀锯，当众劈开天籁琴，撬下琴底，再橫里鋸开──请大家看一看：果然是发黑泛紫的一块“楸梓”。
　  那批评者从此闭了嘴。
　  只可惜了这张古琴 —— 古器物成就了今人的一个虛名！

4.汪庄的霸气
　　从庄园的设计品味看，汪老板确实是个人物。他的汪庄是民国初年西湖别墅群中结构最新颖的一处私家花园，山庄突出在临湖的岬角上，背依山麓，三面临湖。楼阁中西合壁，亭台高耸，假山重叠，石笋林立，环境特别优美恬静。就是放到今天看，建筑师们也极为佩服其风格雅致含蓄，布局精到。
　　抗战以后，汪庄渐渐荒败。到了1949年5月，杭州解放，解放军部队接管此园林，这里开始被设为浙江省专门接待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国宾馆。1958年，汪庄大事修葺，复原旧观，新建主楼、配楼、连廊以及栽培草坪、树丛，占地扩大到24万平方米，把西湖杨公堤的一部分也划入园内。虽然新的建筑也试图与私家别墅的淡雅园林风格相融，但设计者显然更明白新主人的身份和喜好，把一座座小楼都加上古式的大屋顶，大大张扬了京城那股的皇气。为了安全保卫工作需要，汪庄的一切曲折隐藏遮挡的配套建筑统统除去，国宾馆宽阔的草地、高耸的雪松，与原民国风格建筑并存，竟然使得汪老板的庄园显出了一丝霸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汪庄和周围的山林成为禁区，与世隔绝，老百姓不得入内。我记得1966年11月，我和同学们在西湖里划船，小船儿被湖风吹向汪庄，我们眼见岸上有楼台飞檐，正高兴的嚷嚷，没料想岸边一暗壕中猛然跃起两军人，枪口直指，厉声喝问，当场吓哭了女同学。这一天，我们连人带船被扣了几小时。原来，我们伟大领袖正在这里疗养。领袖对汪庄特别有感情，曾先后27次下榻于此（1959年－1975年，他在杭州断断续续疗养的时间加起来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汪庄内有一块草坪，景色自然宜人，领袖常常坐在草坪的遮阳伞下看书，他说：坐在这里好像回到了故乡韶山冲那个小山村。
　　我不知道领袖那一天有没有坐在遮阳伞下盯着我们这帮小屁孩打量。反正我知道此事后很是激动，得意的向人吹嘘——这可是我有缘离领袖最近的距离啊！那是我第一次到汪庄，印象绝对深刻。

5.今日汪庄
　 中国的习俗很怪，自领袖来过后，其他中央领导人都必到此留下足迹，来这里成为某种象征和必要的程序。宾馆的一块巨石上密密麻麻刻着国家领导人的大名，可惜大家都是政治局常委以上的重量级人物，巨石面积有限，排名还真是难定先后，只能像港台艺人的秀场签名一般乱排列了。
　　汪庄作为浙江省的国宾馆，不能不说说这里的一号楼。一号楼人称“主席楼”，里面原样保留着主席、总理来杭州时居住的房间和会议厅。至今这里仍然是最高规格的接待场所。上个月我们的总部老大就在这里当年领袖会见外宾的大厅里与浙江省的省委书记亲切会见（两人级别差半级），两列随员个个正襟危坐，没人咳嗽一声。我在现场一站，立刻找到了庙堂之高的感觉。
　　 80年代，汪庄对外开放，改名为西子宾馆，湖畔的这处禁地也商业化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下子，有身份的贵人、老板、企业家、学者、艺术家们都热热闹闹涌进来，大家共沾一点山水灵气。像大文豪巴金先生在90年代中期，每年几乎有一半时间在汪庄写作、休养。还有些人，把住进“主席楼”当成是一种显赫——官员们逢迎上司的一种恰倒好处的安排是花大把银子把开会地点选在汪庄，随便让首长住进“主席楼”，不用说，这事儿办的首长心里舒坦。
　　你要是走在湖岸边的小路上，于舒心的清静中，一不留神见到迎面过来些京城政客或是银幕露过脸的大腕，被一群人护拥着，直把西子湖当成中南海，你可别惊怪。说实话，这里四处溜达的还多是眼角朝天的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汪庄只是一个久远的梦，在大白天强烈的现实面前，这个梦不能不蒸发。我们只有在暮色里，在夜晚湖边的一隅，才可能听到汪琴在低低的奏鸣，才能记起就在此地，我们身旁的那座雷峰塔下，确确实实发生过一段美丽忧郁的蛇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