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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271个故事 （电视剧照《哑巴新娘》） 哑女死了，大安村的太阳照常升起 朵娘 哑女的故事一半是我亲身经历，一半是“听说”，听村里人说，听她儿子说。 伴随着哗啦啦的河水，人们终于找到了小水塘的尸体。小水塘在水里浸泡了一天一夜之久，像是要弥补生前的营养不足，吸足了水分，人肿大了一圈。小水塘是哑女的女儿，也是个哑巴，但不具有哑女的智商。她是个弱智儿童。 要不是袁家村挖沙的人们，发现了小水塘，大安村的人估计都不知道小水塘已经殒命了吧。人们指指画画告诉哑女，说在顺河而下的隔壁村发现了她女儿的尸体。 但是哑女她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一大帮看热闹的人簇拥着她，前往流沙河袁家村河滩。她无动于衷，只是远观着，没有要抱过孩子痛哭的迹象，仿佛那是别人的孩子，又或是放在河滩的标本，反正就是和她无关。她也只是看热闹的人之一。倒是她的老公刘再平，面部抽搐着，赶紧拿破旧的衣服盖住了小水塘。 于是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们纷纷说是哑女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也不开口否认，当然，即使她想开口，她也开不了口。她只是淡淡地用手势示意，说这也许是对小水塘的解脱。于是，流言更加凶猛，人们更加信誓旦旦，说就是哑女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小水塘，这是一个狠毒的女人。然而也有人说，哑女做得对。 人们的记忆飘到四年前。 那时候小水塘已经三岁。三岁的孩子了，还不太会走，走路东倒西歪的，也不会说话，只会像小鸟般吱吱叫，一只眼睛还时不时往上翻白眼。说实话，的确挺吓人的。所以，即使孩子们都喜欢她那个“能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虾，能用弹弓打飞鸟”的厉害哥哥，但大家还是不爱去她家，因为怕小水塘。仿佛她是个小怪物，而那个生小水塘的哑女更是个老怪物。 小水塘的出生，让哑女在丈夫刘再平的眼中变成祸根，她开始受尽冷遇，整个大安村的人都戴着有色眼镜打量她，放佛她身上带着弱智的根基，她是傻子的根源。 其实，大安村的人们未必就如哑女想象的那么歹毒，他们或许只是闲着没事，爱看热闹，爱嚼舌。但是这种爱看热闹的方式却给了哑女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哑女刚嫁来大安村时，真的是晃亮了大安村所有围观人的眼。瓜子脸，柳叶眉，杏仁大眼，樱桃嘴，一头黝黑清亮的长发更是衬得皮肤如凝露一般白皙。哑女的美丽，让整个大安村觉醒，人们都在议论纷纷。男人们羡慕，女人们嫉妒。直到人们知道这美丽如花的姑娘是一个哑巴时，他们心里才稍稍平衡。 然而，不管怎样，在哑女心里，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王后驾到般的围观与接待。丈夫刘再平对她也宠爱有加，尤其是儿子山子生出后，她更是如王后般尊贵，除了照顾孩子，一切家务事，挣钱的事，都由刘再平担当。 然而，这一切突然被改变了。那个戏剧性的转折点，就是小水塘的出生。具体来说，是小水塘两岁后的种种怪异现象抹杀了人们对哑女的种种好印象。 人们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水塘的愚笨表现，如果不是缘于健康的刘再平，那肯定就是来源于先天有缺陷的哑女。事实上人们更愿意相信，小水塘的天生弱智是哑女的先天缺陷造成的。 祸根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埋下的。人们觉得哑女是小水塘不幸的根源，哑女却认定小水塘是她幸福生活转头直下的祸根所在。于是，就有了四年前的这一杀女事件。 当时，哑女打算把小水塘淹死在深山里的大水库里。 但小水塘命不该绝。那大山密林深处，平日都不见人影，这一日却热闹非凡。首先，有个逃学的熊孩子在这大水库边玩耍。然后，他看到了哑女，正想去捉弄她时，却发现哑女把小水塘推进了水库里。他被哑女的这个行动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喊救命。当然，也是小水塘命大，此时一百米远的地方就有个会水性的村里汉子。那汉子，在山里打完柴，刚好经过水库边，正打算在树下歇息，听到喊声狂奔过来，问清事情原委，一个猛扎子下去，就救起了小水塘。 用村里人的话来说，救是救起来了，但估计小水塘的命四年前就被水鬼惦记上了。所以，四年后的如今，小水塘还是被水鬼捉去了。 人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人说哑女狠心，但也有人说，四年前哑女淹死女儿的确做错了，但四年后她这样做无可厚非。 为啥这样说？因为四年里发生太多事了。他们家唯一的劳动力，哑女的老公刘再平忽然得癌症了。治病是不可能的了。农村里的穷人，得了重病，一般就是在等死了。 因为没钱。刘再平知道自己在等死。知道一家人因为他的等死，也陷入等死状态。但他没想到死亡来得那么快，这癌症诊断结果出来还不足两月，那小东西就先他而去了。虽然他一直不喜欢那小东西，也不待见她，觉得她傻呼呼的，对于她的出生，他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上天对他的嘲讽与报复。但如今站在生命同仇敌忾的立场，他忽然对她有了怜悯，有了伤感，更有了愤恨。 那天晚上，从来不对女人动手的刘再平打了哑女一顿。哑女的嗷嗷哭叫声，在乡村的夜空飘去好远。即使刘再平打她，她不还手，也不走，倔强地任凭刘再平打她，她嗷嗷地叫着，像似在质问刘再平为什么这样对她？又像似在质问老天。 但不久情形逆转，刘再平病情严重，身体孱弱得打不动了。而哑女像是铁了心，不管他死活，她甚至偷了家里仅有的几百元钱去打牌，结果把刘再平的棺材本输掉了。刘再平一气，更是卧床不起。 哑女像是故意的，她总是不归家，或者是很晚归家，她在牌桌上流连，给人干点小活。忽然发现，人们还是很乐意和她聊天，哪怕这只是牌桌上的热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哑女的儿子山子却非常懂事。每天他在父亲的床头端茶倒水伺候着，也不去上学了，即便是想上，这学也是上不起了的。他知道这世间如果父亲一去，他便无依无靠了，饭都吃不上更别说上学。他饿得头晕眼花，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办法，他去每家每户讨要饭菜。大伙才知道这一家子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看你娘打牌出手阔绰，还以为你们家富得流油呢。村里有人调侃他。 他没有恨过他娘，哪怕是他娘淹死了他妹妹。生平第一次恨她，居然是因为一碗饭菜。从此，这一家总是东一餐西一餐，大多数的时候，总是有人来救济他们爷俩。但也有落空的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他就拿着弹弓上山打鸟或下水摸鱼。孩子们喜欢他，也会偷偷地把家里的吃的拿出来给他。日子就这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得过着。 哑女呢？她如何过活？ 她帮人家干点这活那活，饭是有的吃的，也许还有点闲钱。但她是决计不拿出来了的，偶尔她会偷偷地塞几个水果给山子，山子又会偷偷地塞给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爸。山子的私心有一次被哑女撞见，从此她便再也不往家里拿东西。甚至是背着山子打骂病人。 下过一场秋雨之后，天气变得瑟冷。病人不扛冻便撒手去了。母亲俩抱着嚎啕大哭了一场，之后面对的是无力葬人。家徒四壁，除了当年刘再平凭借着吃苦耐劳打拼出来的这栋房子，已经一无所有。 别人卖身葬父，山子他想卖房葬父。他瑟瑟缩缩地向母亲表达他的这个想法，没想到哑女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山子敲着锣鼓走村窜巷吆喝，大意就是谁出钱帮他葬父给他南下打拼的盘缠，他就把房子过户给他。 村里还是有很多大义之人，他们出钱帮他葬父，又给他南下打工的路费。当然，房子是绝对不会要的。再说，停放过一大一小俩尸体的房子，一般人也不敢住。于是，山子南下之后，哑女便独自一人住在这空旷的小洋楼里。 哑女过得很悠闲，有时候帮人做做工，大部分时间混迹在牌桌上。至于她一日三餐吃什么，她过得怎么样，没有人关心。不过，很多次，在村里人办红白喜事时，我见过哑女她拿着硕大袋子打包时的贪婪。仿佛，她打包的不止是食物，而是救命物。总之，哑女就这样活了半年又半年。终于到第二年年底，她盼回了山子，并且山子还给她带回一个漂亮媳妇。 女孩子有双漂亮的大眼睛，嘴唇上像涂了辣椒红通通。大冬天她穿着红裙子和红色高跟鞋，像是出嫁的新娘子。小孩子们没见过这么时髦的女孩，都争先恐后地往她身边挤，而大人们更关心的是，红裙子上面圆嘟嘟的肚子。私下里，人们议论纷纷，男人们说山子厉害，出去这短短一年，挣了钱不说，还娶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女人们则说，山子带了个妖精回来，以后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一时间，这姑娘在大安村出尽了风头。听老人们说，她引起的围观和风声不亚于当年刘再平从大城市带来哑女时的轰动。不过，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哑女的风头我们从来不信，因为在年轻一代人的眼里，她就是个爱嗷嗷叫，作风懒散，淹死自己女儿的歹毒女人。 然而，山子老婆的风采却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 山子老婆是个黑里俏，人活灵活现，善于左右逢源，平日里她总是非常非常热情，不是帮东家大嫂看孩子，就是帮西家大姐抢收稻子。随着她肚子一天天的变大，她在大安村的人气也越来越高。男人们本来就喜欢漂亮女人，爱和漂亮女人说话。女人们呢，因为她对她们有用，也渐渐消除了对她的敌意。 但是有一个人不喜欢她，那就是哑女。媳妇芳子让哑女看到了自己的过往，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芳华，看到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那些岁月。另外，芳子干的这些活儿本来都是哑女干的，但人们更喜欢年轻的芳子。除此之外，就是儿子山子对芳子的宠爱让敏感的哑巴吃醋不已。为此，母子之间，婆媳之间冲突不断。 芳子到大安村的第三个月，哑女离家出走了。 山子并没有去找。实际上他也没时间找，因为哑女出走的当晚，芳子就临盆了。没见过女人生孩子的山子吓得丢了魂。幸亏有邻居左右帮忙，还是邻居找来的接生婆。虽然芳子忌讳，想去医院生，但邻居左右都说她们当年就是这个接生婆接生的，安全得很。于是芳子就信了。哑女出走的当晚芳子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山子忽然被迫又当爹又当娘，伺候这娘俩，哪里还记得他那个哑女娘。村里人自然更是不记得了。 出月子后的芳子忽然啥事也不做了，就抱着孩子走家窜户，像是皇后生了天子，命格拔高了。这点像极了哑女当年抱着山子的无所事事。不过，后来因为生了小水塘，一时间哑女被无数人在心里踩在脚底。 两个月后，哑女回来了。蓬头垢面的，有点吓人。人憔悴了许多，以前还有点少妇的丰腴，但现在只有菜色与臃肿。她也不理会儿子儿媳径自进屋洗刷，差不多整整洗刷了一个晚上。 那晚过后，哑女像是换了个人，总是静悄悄的。有时候山子在家找东西，忽然发现她在某个角落坐着，猛地吓他一跳。但人静是静了，却也懒得异常。凡儿媳吃什么她也要吃什么。儿媳妇不干活她也不干，家务活也不干，也不出去走家窜户了，就整日整日坐着，像是个活死人。 一开始，山子手里还有点吃饭钱，但渐渐米袋里的米也见底了。自己的娘好吃懒做，自己的婆娘更是抱着孩子泡牌场。而自己日日挣得也有限。他和婆娘吵架，婆娘说，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娘再来管我。 于是山子就去和哑巴娘讲理，哑女先哭了。示意说，你爹不待见我，连你也不待见我，你是我生的，为何偏袒那个女人。山子有苦说不出，只想一走了之却又狠不下心，急得哇哇大哭。他一哭哑女倒是笑了，连续笑了好几天。莫名其妙的，也不再抢吃抢喝，没有事就盯着孙子痴痴笑。他一笑，山子心里头一紧。他想她不会是打自己儿子主意吧，想起有关妹妹的那些谣言，他便再三吩咐芳子照顾好儿子。 芳子爱理不理地说：你娘也没有干活，你让她照顾啊。 山子看她这一副阴阳怪气地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我防得就是她，告诉你，如果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你还能怎么饶不了我，难不成赶我走？就赶你走怎样？那我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你们都不让我称心如意，难道我不称心如意，你们就能讨到好？ 结果，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大安村人在山里的水塘里发现了尸体。 人是被孩子的哭声吸引来的，路过的人听到孩子的哭声，觉得奇怪。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出现在大山里，周围没有大人。她本想捡起孩子去村里问问，却发现一百米处有双鞋子，还有女人的衣服。这一发现把他吓坏了，拔腿就跑，但觉得孩子可怜，又回来抱孩子。到了村里，大声吆喝有人投塘自尽，有人投塘自尽啦…… 山子那会刚好做事回来，一见是自己的孩子，便大叫不好，心想莫不是自己老婆想不开投塘自尽了吧。他叫了村里一帮胆子大、会水性的爷们去捞人。人捞上来，不是芳子，是哑女，赤条条的，啥都没有穿，有人看不下去用稻草盖了下。 这时候，芳子在做什么？她正在牌桌上打牌打得欢呢。有人告诉她，她婆婆带着她孩子一起投塘自尽了，她这才慌慌张张往家里跑。到家刚好遇上抬尸体回家的山子，山子当着众人的面揍了芳子一顿。这一幕像极了两年前他妹妹溺亡时，他爹打哑女的情形。 埋葬了哑女之后，山子在某个早晨，扔下芳子和孩子不知去向了。后来，我读大学离开家乡，仅春节期间回一次家。 但每年都没有见到山子，据说那次出走后，山子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个曾经在大安村缔造一个又一个高潮的家庭，那个演了一幕又一幕人间悲欢离合的哑女家庭，现在就剩外乡人芳子她娘俩自存活。 而芳子她早就已经没有当年来我们村的红唇与时髦，她变得邋里邋遢，不施粉黛，世故圆滑而又顺从命运，除了种点自给粮，大部分时间她在牌桌上混迹。当年那个从水鬼手里夺回来得孩子，已经四五岁，像极了山子，却没有山子那么生气活波。 大部分时候，他和他娘在牌场静静地呆着，要不然就被大人支使到村口等他爹。 哑女不在了，哑女的儿子不在了，哑女的老公不在了，哑女的女儿不在了，然而，大安村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大安村的人们依然热气腾腾地活着，一日， 作者：朵娘，自由撰稿人，现居深圳，发表散文有《大宅门》、《从矫情小公主到欢乐老母鸡》、《她在藏地支教，遇见仓央嘉措！》等，个人公众号（重出江湖的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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