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前去北京，和好友R约在国贸大厦楼下的咖啡厅见面。 她提前跟我说，她当天中午必须赶去印刷厂，因为要盯着下一期杂志出版的事，所以可能会迟到。 我回复她说，没事，我掐着点过去，去早了就到商场转转，你也不必着急。 她在电话里喘着气，说了几声抱歉，说等着哈，反正今天一定要见你，咱俩一定好好聊聊。 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面，那一刻其实我很忐忑。 我和R是大学校友，她学新闻，我学中文，大一一起参加辩论和演讲比赛认识的。 那时候听她在台上讲，声音低哑，却气场十足。常常演讲完就走，不可一世的状态，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生真酷。 大二的时候，我渐渐不想参加社团的活动了，有一次学院组织演讲比赛，选手不足，辅导员跟我说无论如何今年再参加一场。我不知道那天辅导员也同时找了她。 我们两个都只勉强参加了第一场，第二场晋级赛没再参加。公布消息的时候，扫到她的名字，我忽然更加坚定了内心的印象，隐约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了某种共同点。那天回公寓的路上，彼此互看了几眼，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那时候我在报社兼职当记者，常常外出跑新闻，她也会背着相机跟着我。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位东北姑娘，大脸盘，丰腴自信的体态，一头标准干净的短发，一张常年傲娇的脸。 她水瓶座，我摩羯，我们两个人碰在一起不是那种能够滔滔不绝讲述小女生心事的人。往往更像两个政要夫人隔着椅子端坐着，客气地握着手，说些宏观的话。 也就是我们两个是另一番意义上的朋友，只是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这番意义会意味着什么。 但我清楚的是，在学校里如果我心情不佳，想哭，烦躁，我一般就跟宿舍同学下楼吃个拼盘水果发泄了。而如果我心情好，看了一本书，很多感受想表达，我就会去找R，她能就某些话题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听得我暗叫实在是差距，然后当下满脑海就会开启恶补的画面。 大学时候的我，就是个土鳖，而R十足文艺。发型是四年不变的，服装是有风格的，她看过无数电影，读过很多文学书，几乎走过国内大部分城市和地区。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样的神奇气场将我们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撮合在一起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也庆幸，还好这是一份友情，少了很多考量的标准，如果是爱情的话，也许光是外在表现上的极大不同就会让我们直接没有了解和磨合的机会。 那天在国贸楼下等她出现，我竟然有一种等待异性出现的紧张慌乱感，我不知道第一句话我该跟她说些什么？ 后来她来了，主动迎上来跟我说，先不说话，拥抱一下吧。 两个人边抱着边笑着，在人来人往的星巴克门前，我忽然就放下了紧张，也知道该怎么和她聊天了。 她说我胖了，我不介意拖下外套展示我也丰腴，我说她瘦了，她很快转了一圈，竟然穿的是超短的小黑裙，这个话题基本上就把我们多年不见的生疏感抹掉了很多。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错觉，就像R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而我终于也能迈上几级台阶去拉过她。也就是我们两个人相比过往更像朋友了，她更接地气，而我也能够get到她更多的点。 夜里两个人边吃涮锅，边淡淡地一直聊啊聊，彼此都不是火相性格的人，能除了看着彼此，还情绪平和地聊很多话题已经是两个人能动用起来的最大的部分了。 那天吃过饭已经凌晨，她拉上我打车去了中南海，从那边上的大道上，沿路走到了南大街，走到了故宫的南门，然后环宫城走到了长安街。 那天碰面很晚，我以为我们会见得很仓促，可并没有，她带我走的路很长，一路上竟然也够我们静默一阵，只是在夜色中走着，她偶尔看看我，揽过我的肩。 在经过护城河的时候，她特意指着夜色中的角楼，跟我说，感受到了吗，护城河的水分，北京干燥，只有在这里迎面能感受到湿气。她闭着眼睛，继续跟我说，知道吗，这是北京城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落。 她背着故宫，指着景山跟我说，有没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当年崇祯皇帝…… 我们往前走的时候，听她絮絮跟我说着护城河的古往今来，说着当年的那场战事，有一搭没一搭。好多次我以为我会出神，可并没有，在一二点的夜里，我们在护城边谈着这样的话题，我竟然还有些被感动了。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夜里睡不着觉出来溜达的女人，没有急着要说完的话，没有非得叙完的旧，就是我想散散步，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段。 这种场景似乎还是好多年前，在大学里才会经历的事。  那时候，大学里的另一好友H会在女生宿舍熄灯前一刻从她们外语系的宿舍区千里迢迢跑到中文系的宿舍区找我，打电话约我下来。我下楼，她刚好就站在路灯下。 我问她这么晚，什么事？她回我没事，就是想我了，想来看看我而已。 然后两人就对视着哈哈笑，我说看吧看吧。 她说你睁大眼睛。我问干嘛？她说，我先梳理一下秀发。她就真的对着我的瞳孔当众梳理起那几根由于迎风奔跑而凌乱的毛发。 然后定睛再看看我，跟我说，好了，我回去了。 然后她就真的走回去了。 她几乎每学上一些有趣的招，就会兴致勃勃地跑来实验到我身上，然后再心满意足走回去。有一次两个人站在路灯下路中央玩着打脸的游戏，她一本正经跟我说，待会她假装打我左脸，我就歪倒到右边去，而打右脸，我就歪倒到左边来。两个人竟然就在那打了一晚上。打到她心满意足，而我清醒过来，反问她，这个到底好笑在哪里？然后两个人继续笑成一团。 神奇的是，H也是水瓶座。 这是过了很多年，我才恍然发现的事。但我要说的和星座没关系，而是她们虽然同为水瓶，但极其不同，却同时是我在大学里直至现在拥有的极为难得的缘分。 那天见完R，跟她最后在长安街拥抱道别，她跟我说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的时候，她跟我说那长长的一段路，就经常是她一个人独自走过来的。我忽然鼻子一酸，才理解那天R并不是带着我逛街玩景区，而是选取了一段她最孤独安静，也是最不刻意的日常时光与我分享，让我们能自在而且心无旁骛地聊聊天。这也许也是她独自一人在北京的这么多年一直想跟我分享的事。 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很晚了，R给我发来语音，跟我说很长很长的话，她说她也担心我们多年没见不知道该怎么开场，所以想了一个晚上才碰面的方案。 但没想到我们都没变，还能像以前淡淡地聊一路。她说希望以后不管我们各自在哪里，分离多久，都要经常联系，跟彼此说说近况。以及彼此工作了这么些年，都积累了很多经验和资源，如果我有需要，希望她能帮得上，这也是于闺蜜之间更好的意义。 那天的语音条目刷了多少，我也记不清了，但那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她说得最多的话。 那之后回来，我们彼此又断断续续分享了很多事，她认真问了我接下去的职业发展，也跟我详细描述了她自己未来的人生规划，这要在大学里，这样的话题也许不会在我们之间出现。 我忽然很感恩当初自己在极为蒙昧的状态下和R成为朋友，而她没有嫌弃，这些年我终于磕磕绊绊走过来，有了更多的资本和她并肩。  夜里我睡不着，想起这几年的自己和R，我承认我们还是聊得来的两个人，但其实我们都各自有变化。让我们的友情延续又上升到了一个新阶段的原因，是我们虽然都各自经历了不同地域和不同职场圈子的磨砺，但重要的是我们对未来生活有期待，以及上升到价值观层面是惊人一致的。 我之前也跟大家分享过，我人生很重要的阶段，重要的友情部分，优先出场的几个人是高中认识的6个男性死党，因为是在一个圈子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们至少一年还能聚上一次。但它却和女生之间的友情极为不同，以前年纪小，意识不到这期间的绝对差别，越来越年长，就越希望如果这是一群女生，我们还能开个房间，打闹喝酒肆无忌惮聊一场多好。 性别不同的友情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会让渡给同性别的友情，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当下的年龄段，我的情感本能会更有这份需求。 我的身边能够称得上闺蜜的几个，分别都在我不同的生命经历里扮演过重要的角色，陪伴我度过高中失意状态的LIN，大学里担心我吃睡不好而经常默默照顾我的F，毕业后跟我来到同一个城市了解我每份心事的P，以及为了帮我凑足一部分贷款，而跟朋友的朋友借钱，大热天一个人去拿回来给我的X，还有现在远在上海的S，在我大学赚生活费办补习班的时候，帮我到处贴广告，还有多年没见的C，和总会分我一半苹果L…… 是的，这里面我唯独没有罗列R和H，这一点我后面说。 我不知道别人对于闺蜜的定义是怎么样，我心里的衡量标准是她们必定是我随时愿意敞开心扉，分享心事和琐碎的人。她们曾在某个阶段无条件的帮我爱护过我，而我除了始终铭记在心，也会愿意在她们需要我的时候，随时走过去。 但这些年下来，我发现其实自己给它的定义很狭隘，甚至没有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程度。 这些要好的女性朋友并没有离我很远，除了S，其他的至少都在同一个省内。但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局限。 甚至于当生活只是生活本身时，我们不再聊理想，聊除了现实生活之外还想追求的事，我常常就会有一种错觉，就像我们只是在某个圈子里认识的甲乙，我们有保留的话题，我们变成了只着眼于现状生活浅浅聊一场的朋友。 这些年我们彼此也都没有问过对方现在的生活是自己想要的吗？怕问了各有各的烦恼，有的直接陷入在里面，有的说服自己生活本就是这样，有的光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就要拼尽全力，这些现实之外的话题，我不敢保证在她们听来会不会是一场虚无缥缈。 网络上有句话说，你要从同路者中寻找同伴，而非硬拽着旧人一起上路。 当时看到这句我直接难过得大哭一场，换了空间时间，身边的朋友总会有人离去，也总会有与当下的自己更心灵想通的同伴不断出现，这是客观的事实，但令我难过的不在于她们实际上是否离去，而是为什么我们会没有意识在除了有各自的伴侣关系和家庭之外，长久得维系一份友情？为什么我们会认为有了家庭之后，友情该无限靠边？  我想起了之前看过一部广告片，台湾5个老人，平均年龄80岁，有一天他们相聚在昔日好友的追悼会上，对着年轻时在海边拍的一张照片，想起了年轻时的梦想。只是照片中的7个人中，有2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有一天他们终于下定决心扔掉药瓶，扔掉拐杖，开始健身，准备了6个月，驾着摩托车环台湾岛骑行13天。在路上他们载着老友的遗照，戴着安全头盔，迎风而行。 短片不时切换他们一群人年轻的时候驾着车以及迎海奔跑的画面。 他们来到了年轻时候合影的海边，举着朋友的遗像，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依然是7个人，依然是那片海。 我看过很多遍这个短片，每一遍都哭成狗。 一方面它让我看到了岁月的无情和强大，它会带走一些东西，也势必留下了一些东西，很多人为此反思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一点也确实触动到了我。 二是，很多人说他们一字排开站在那个海边，没有岁月的痕迹，唯一有的就是梦想实现的豪情万丈。这一点我也承认，毕竟终于践行了梦想，无论多老，还能够实现，胜于再也没有机会实现。 但也像刘瑜所说的，15岁的时候再得到那个5岁的时候热爱的布娃娃，65岁终于有钱买25岁的时候热爱的那条裙子，又有什么意义？他们毕竟还是缺席了两个人，而且13天的这一路，常常有人晕倒，有人坚持不下去，年纪和身体状况的现实摆在那里，这是理想中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从各自成家后一直到80岁高龄的漫长岁月，他们的每次相聚都会被一些现实状况所阻隔，在老伴离去，越来越多同伴离去的时候，他们老弱病残，被家人指责嫌弃，即便他们最后实现了这一场骑行梦，我也不敢说这真的是一份人生死而无憾的圆满。 这个问题我常常也会偷偷的想，如果等我也到了那样的年纪，我和我的那些好朋友中的很多人牙齿也掉光了，我们是不是也会抛开一切做一些年轻时想做而没有做的事。 我不知道，但我能预见的是，不维系的漫长岁月里，也许我们连拨通对方电话的勇气也没有了。甚至直接就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能记着自己。 也是这个时刻，让我忽然意识到“维系”这个词的重要分量。  有一期的TED演讲《20岁的光阴不再来》，演讲者梅格·杰伊结合了她多年心理咨询的案例跟20多岁的年轻人分享了一些人生建议，她说你会意识到在我们20岁到30岁这十年的时间，是发展爱情、友情、以及积累工作人脉的关键时期。 在这期间，首先你最好开始那些你想做的事，增加身份资本；二是不要坐井观天，多利用弱关系——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要被自己不知道的或是没做过的事情限制；三是主动去选择朋友和你未来的家人，从20多岁开始培养，为未来做准备。 前面两个观点互相推进和影响，在我们的生活中也经常被提及。反倒是第三个观点的“主动选择”和“培养”在那一刻让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受。 我之前所提及的不管是死党，还是要好的几个女性朋友，我从众多同学和朋友中去亲近他们，是我作出的主动选择，而非被动接受。这一点我们彼此做到了，但培养这件事，却是在维系的基础之外。 我们常常以为我们每年见一面，聚个餐吃下饭，一群人笑笑聊聊就是友情保鲜的方式。其实并没有进展多少，我们也能体会到一年年并没有多大意思，这是苟延残喘的维系方式，只会加速友情的死亡，我们最终会厌倦浮于言表的笑和空洞的聊。 因为我们离得实在太远了，不是物理距离，而是彼此的世界。 我们已经从不培养，只在一块板结干硬没有营养的土地上无谓开垦，奢求它会长出新鲜的花草，问题是，我们往往连最珍贵的种子也弄丢了。 也是这一项项梳理下来，我才发现身边的这些朋友中，终于也有一两个不同，我为什么没有将R和H放进要好的女性朋友的选项里？ 因为这些年下来，唯独她们在生活之外还能与我谈及梦想，谈及每个阶段的生活规划、进展和未来与另一半的家庭之间希望达到的一种关系平衡。 我不是说其他朋友就没有梦想，而是我们连话题谈及的入口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我之所以推翻原先对于闺蜜的定义，是因为闺蜜其实并不只是一种浅表关系的维系，不是彼此碰面的家长里短，不止共同逛街买东西的一致眼光，它必定还需要有一部分可以称之为精神层面的关系，更像是灵魂伴侣，能够清楚彼此有相似的价值观以及对自我有独立的追求。 以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不同阶段出现在身边的朋友到最后会让自己感受出如此清晰的不同，就像最后一面见了R之后，彼此欣喜发现彼此的变化和不变。我意识到我赚到了这份友情，我需要好好维系和培养了，虽然后知后觉，但索性还来得及。 有时候就是需要在某一个节点的时刻，自己才会顿悟过来，哪些是时光和现实的洪流早已吹散了彼此，而哪一些是自己进一步选择留下的？ 这也是我如今觉得更好维系和经营友情逻辑里的第一步。 二是需要有耐心等待那个稍稍慢一些的人的步伐，如果她落于你身后了，希望你能等一等她，所谓的共同进步，不过是愿意花上一些耐心引导一下速度慢的那个人。 我和R其实也是在各自补足了彼此落后的那一部分才重新又靠在一起，我能感觉到我们没频繁联系的那三年其实也是给予彼此试探和考察的三年，好在我们都没有停下来。 三是愿意重视这份友情，所谓重视，是我们愿意为这份友情的经营花上一些时间，彼此还有心定期见面，哪怕走一段对方曾走过的路，哪怕平躺在一起聊一晚上。 也就是我们还能在乎友情的培养，愿意给这份感情源源不断的新能量。这和停留在朋友圈的点赞，留言自然不同，更与那句“亲爱的，我以后跟你说”不同，就是能看到你的神情状态，能不断强化一种默契。 四是真心为彼此的进步高兴，愿意关注和鼓励你，为你提出建议，跟你说喜欢和加油。这和表面恭维，私下却虚情假意不同。 我们能聚在一起说现阶段努力的不容易，不为这份不容易和对方暂时的领先一步生出较劲和嫉妒，这也是我们彼此真诚的重要意义所在。 最后一定是要彼此有钱，努力挣钱才能更好的维系和经营一份友情。 我愿意想你了，在一个周末的时候跑去看你，也愿意有共同的规划一起旅行，也能够在你需要帮忙的时候，不问原因和还钱的归期，慷慨地转给你。 我甚至不想要你硬要打来的借条和不断说出的谢谢。 细细想来，这和经营爱情和婚姻没有两样，为什么我们会觉得遇见爱情不容易，遇见友情是容易的，我们连抛下它都常常无知无觉。 我们一路忘了记，又延续着友情，嫉妒也忘掉，羡慕也忘掉，讨厌也忘掉，到最后想对对方说很多话来着，却除了浮于言表的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阳光姐妹淘》里有一幕，原本的七个姐妹中春花罹患癌症，她临终前的愿望就是还能见上大家一面，其中有一段旁白这样说， 想象着，被你颠倒，被你疏离，被你保护，又各自分离。二三十年的时光里，人生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你没有成为韩国小姐，我也不是艺术家，成人的世界里没有被人专宠的大人，也没有低头就可以混过的人生，没有无惊无险的婚姻，也没有年轻时候体力最好，就永远不会死去的朋友。 那时候春花已经奄奄一息，她不是不会死去的朋友。二三十年的时间，她们各自历经了沧海桑田，但却都错过了彼此的陪伴。 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一天，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的意识到维系友情和经营友情的不同，彼此愿意花上多一些的时间给予这份情感做更多的累积。 但我知道的是，无论是不是存续这份友情，我仍然感激，这些进入彼此生命某个阶段的人儿。 我们经历过的最好的友情，没有多么豪情，没有多么热血，如果你还愿意在，默默地努力，不断地再靠近，是彼此最大的福报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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