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汉归流 【按:最近写晴雯的极多,这一篇兼有高亢和沉痛,我本人极为喜欢】 闲时,我总想着有一天我老了,兀自坐在一张藤椅上,落日昏黄,西风白发,鸟雀无言,我缓缓闭上了双眼……于是往事啊,就这样安静地又回来了。 那些记忆…… 也会忆起红楼吧,只是已然没有脑力再去辩是论非,能忆起的不过就是几个人名而已,譬如黛玉,譬如晴雯……
我这个人,从来也不喜欢赏个花儿草儿的,就更别说自己养它了,然而两年前,一个朋友却送了一盆栀子花来,因为实在是比较特殊的一位朋友,也只得收下了。自然这花的结局唯死而已,收拾香骸的时候,于解脱之余也还是有些伤感,想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然而,人还是与草木不同些吧,仔细说来,便人与人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有人说,喜爱晴雯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惋惜她的死,倘若是换了别的丫头死了,也可以赚取一样多的感情。这个其实是非常想当然的,因为红楼里是唯有晴雯最当得起'生命的鲜活'这几个字,别的丫头死了,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死寂与鲜活的对照感。 晴雯死了,有人责怪是宝玉惯坏了她,只是,很少有人想,宝玉为何会惯坏她?又是否真的是惯'坏'了?
此论许多人亦深以为是,可又有多少人想过,如何便'深以为是'呢?说起来,此处虽论得是女孩儿,其实世人皆如此吧。只不过男人入世早,转变的更快些,仿佛没有当过宝珠而已。 红楼里,母性的依赖与云雨的牵念,宝玉确实放不下袭人。只是论到疼爱,绝对是更疼晴雯吧,捧在手里的疼爱,像对孩子。为了留住那珠子的光彩,晴雯确实是被惯着了,她任性,自我,不懂得趋时避害。而一言以蔽之,不过是她不成熟而已。 而同样不成熟的,其实还有宝玉自己。他也是被惯坏了吧,那么大了还在姑娘堆里混,一点仕途经济都不学,文既不文,武亦不武。他是被贾母惯坏了吗?其实惯着他的还有黛玉。 所以在宝玉心里,黛玉才是唯一的知己。黛玉懂他。
而懂得晴雯的,唯有宝玉吧。 于是,在宝玉的手心里晴雯活得肆意盎然,仿佛是太肆意了,肆意的都招人怨恨了。我从不否认晴雯的那些缺点,更没必要为其遮掩,然而谁活在宝玉的手心里不会招人怨呢?毕竟晴雯的肆意无关道德,何曾肆意害过谁?又或者盘算着把宝玉控制在股掌之中? 晴雯亦算真爱宝玉。 有时候我想,倘或贾府提前败亡了,宝玉难逃一死,彼时大观园里的女儿们能够断然陪他赴死的是唯有黛玉与晴雯吧。其他人,多少都有些犹豫。 像黛玉与晴雯这样的女孩,痴心太过,难免一死。晴雯,亦不过先走一步。 晴雯是聪明的,纯真的人最多也只能是聪明吧。要通达事故的人才论得上精明。难道我们因此指责她吗?指责她不够精明?青春都一晌,原论不得自作自死的话,倘定要以此论是非,便是宝玉,也一样自作自死,遑论晴雯? 想说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成长的过程其实不过是对所处社会妥协的过程,我们于一步步的妥协中变得世故起来,然后安慰自己说这是走向成熟。可是我们内心深处到底是委屈的,这份委屈使得我们至死都眷恋着当初的纯真,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年纪越大越宠爱孩子的缘故,一种对'纯真自我'永恒的向往——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诚然,社会容不下一个聪明而不精明的女子,只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所有那些精明的明白这个道理的人都纷纷去应和这一点,而不带丝毫羞愧之意。 直至今日,依然如此。
这个世界还没有老的精明人实在太多了,使得那些不够精明的人越发的眷念着晴雯。 或许这也是作者把晴雯排在袭人之前的缘由之一吧。 袭人如真,晴雯近梦。 举家食粥,作者远谈不上精明。 可叹的是即便穷困到如此地步,他依然爱晴雯胜过袭人。 这才是红楼的作者吧。 他写的此书虽然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只是为现实而写现实的作家从来都不会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这世上所有伟大的作家于现实之中都心怀梦想,都存有诗意。否则文学是最高形式就该是纪实文学而不是诗歌了,否则红楼续书不会那样招人嫌弃。而红楼的作者之所以伟大,亦在于此。 红楼的作者自然深晓事故人情,只是,他何曾讴歌过这个?女孩子提前变得圆通他多半是惋惜的,虽然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而那些厌恶晴雯不通世故人情的读者也真是白看了红楼。 我们该怀有何种样的梦想,我们对纯真该有何种样的向往? 或许我们曾经炫耀过我们的事故通达,人脉广博,只是我们还是会老……年轻人想着老年人的生活是悠缓的,像晚风中兀自摇荡的一张藤椅,藤椅的主人想起他的年轻岁月却是迅疾的,不过是弹指一瞬的事,然而这弹指一瞬,抵得上一生一世。 晴雯亦算活过一生一世。 闲时,我总想着,有一天我老了,落日昏黄,西风白发,坐在藤椅上回首曾经,所能忆起的绝不会是安身立命,蝇营狗苟的那些破事。能忆起的一定是曾经的年少轻狂吧,忆起肆意盎然的年华,忆起那时曾经遇见的像晴雯一样的姑娘。 于是旧梦滔滔,临风泪落……
霞外鸿飞纤影淡,夏窗开四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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