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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纪念顾城,我们纪念谢烨。-------沈佳音

 若飞若扬1963 2016-06-03
1993年10月8日,诗人顾城在砍伤妻子谢烨后,上吊自尽。两个人如小说般曲折的人生故事就此画上句号。20年后,在人们深情追忆诗人的才华时,也有人为谢烨抱不平:“谢烨的生命和才华又由谁来纪念呢?”

 

那一场惨剧究竟为何发生?20年来,无数人揣测,无数人给出过自己的答案。然而,当我们回首往事,寻访故人,却发现真相早已被死亡永远埋葬。爱情美好却疯狂,文学诗意却无力,人性,更是不可捉摸的复杂。

 

无论如何,这辈子顾城欠了谢烨一条命,只有谢烨有权宽恕他。

 

我们只想换一个视角,来看看谢烨是谁,尽管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叙,都无法绕开顾城,甚至许多就来自顾城——他们的生命已注定熔铸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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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上海双城记


 

谢烨曾对好朋友文昕说,如果没有遇见顾城,她的人生将是“傻乎乎地念书、挣钱、长级、嫁现实条件好的男人”。

 

可是偏偏,他们相遇了,在一列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那是1979年7月的一天。车到南京站,别人占了谢烨的座位,她没有说话,就站在那里,恰在顾城身边。谢烨对人笑,说着上海话。

 

“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 “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顾城把一切都记在了后来的信里。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他俩开始说话,谢烨转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谢烨的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是幻梦的鱼群,鼻线和嘴角都有一种金属的光辉”。顾城给她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和遥远的小时候的事。

 

其实,谢烨原本就是北京人,因为父母离异,12岁时到了上海。而顾城却是祖籍上海,长在了北京。两人都曾在北京和上海之间来来去去,命运终于让他们相遇。

 

顾城不愿放走这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孩。在北京站下车前,他掏出纸片写下了自己的地址。而谢烨真的按照顾城留下的地址找上门去。开门的是顾城的母亲:“呵,这就是顾城的维纳斯吧。”他们都已经听说过她了。离开的时候,顾城去送谢烨。“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是告别。”谢烨写。

 

频繁的书信很快无法慰藉顾城的相思之苦。第二年,他便从北京来到上海,花四千元在武夷路买下一套房子。这里离谢烨在遵义路的家很近。他想要和谢烨结婚,把她带回北京。

 

每周有几个晚上谢烨要去徐汇区业余大学读书,顾城总会在谢烨快放学时,赶去学校门口接她,送她回家。可是谢烨出于羞涩,并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她有男友。必须走得离学校远一点,他们才并肩而行。

 

那时候谢烨是一家无线电厂的统计员。而顾城已经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寻找光明”这样的诗句声名鹊起。

 

不过,谢烨的家人并不认可这个痴情的诗人,反倒觉得没有工作的顾城不务正业,甚至怀疑他有精神病,让他去医院检查。直到1983年顾城应邀去上海师范大学演讲,谢烨请母亲和弟弟一同去听,热烈的气氛才感染了谢烨的母亲。回家后,她高兴地找出年轻时抄录的几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给谢烨看,告诉谢烨,自己也曾爱过文学的。

当年8月8日,顾城和谢烨并不顺遂的爱情,终成正果。谢烨辞了工作,随顾城返京,从此两人开始了形影不离的生活:一起买菜,一起逛街,甚至打电话都一起去。每次作协组织活动,顾城都要带上谢烨,如果对方限定只准去一个人,顾城经常索性就不去了。

 

谢烨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另一半”,他离不开她,或者故意使自己无法离开她。出国后,顾城不学英语,不学开车,因为谢烨学了,他觉得两个人学同一样事情是浪费生命。创作时,也常常是顾城口述,谢烨记录。“谢烨对我,就像空气和大地一样。”顾城对朋友顾晓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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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像在过日子,而是在过小说或者过戏剧”

 

那是个属于诗人的年代。1986年12月《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诗歌节,气氛狂热到主办方需专门安排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诗人演讲时,不时被台下“诗人万岁”的呼喊声打断。大量读者在通道旁等着索要签名,有的人还把钢笔直接戳在诗人身上。诗人们招架不住,赶忙逃进更衣室,把灯关掉。有人推门进来问:“顾城、北岛他们呢?”北岛急中生智,用手一指后门口:“往那边去了。”而顾城躲了两小时后生气了:“我不管,我要出门,我要回去!”

 

顾城的演讲与讲座,谢烨总坐在台下第一排,一动不动地仰视。有时候顾城会念那首《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丈夫的才华让谢烨充满自豪,即使到最后,她也觉得顾城是个难得的艺术天才。1986年的昌平诗会上,有个老批评家批评顾城。平时柔声细语的谢烨怒不可遏,站起来说:“你可以说你不喜欢,你可以说你不懂,你甚至还可以说你讨厌!但是你没有权利侮辱人格!”然后冲出会场就哭了。

 

那一天,还有一个女孩为顾城辩护,为顾城哭。那就是李英,顾谢感情的第一道裂缝,自传体小说《英儿》的女主角。顾城如实告诉谢烨自己喜欢这个女孩。1987年顾谢出国前,顾城和李英在谢烨面前互诉衷肠。

 

“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作为他们共同的朋友,文昕十分忧虑,“雷(婚后顾城给谢烨取的名字)是一个骄傲、自尊的女孩儿,我不能想象她在面对怎样的失落。但她的确一直非常平静。”

 

1990年夏天,谢烨用卖鸡蛋换来的钱给李英买了来新西兰的机票。三个人开始在激流岛上共同生活。顾城对顾晓阳形容那是一段“神仙似的日子”:“谢烨特别宽容,她也挺喜欢英儿的。她们俩特好,说要把我给甩出去。我特别喜欢看女孩之间在一起,融洽……我喜欢女儿国那种。”

 

谢烨也乐于跟人聊李英。她告诉顾晓阳:“(李英来新西兰)所有的事儿都是我办的,他(顾城)不懂英文,什么也不会干。我们俩特好,天天挤兑顾城。”在岛上,连李英的衣服、内衣,都是谢烨给洗的。顾谢二人还把这一段故事写成小说《英儿》。

 

不过,在1991年7月谢烨给家人的信上,她却是这么说的:“我是真心想让人都快活的。我从来让人愉快。我不开心,更多的时候我哈哈大笑,我想在所有的笑声中让时间过去。他对我算好的了,没有我他不能活。他是我的责任,木耳也是我的责任!只是我不像在过日子,而是在过小说或者过戏剧。人如果老是在演戏,还能不累吗?跌宕起伏、激动人心,二、三个小时行了,二、三个星期或者二、三个月还不把人折腾死吗?”

 

是的,“想让人都快活”,谢烨向来如此,不仅仅对顾城。小时候弟弟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不方便,七八岁的谢烨天天背着弟弟回家。在食堂花五分钱买一份菜,她把仅有的几片肉都给弟弟。同学欺负弟弟,在冰上拖弟弟,她就喊:“你们别欺负他,要拖就拖我吧。”

 

 

“人生真是鱼和熊掌之势。对我来说永难全”


 

谢烨希望事事周全,却难掩焦虑。

 

最伤心的是,顾城不喜欢他们的儿子木耳,他要把孩子送给别人养。作为母亲,这是谢烨绝对难以接受的。两人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1992年初,应德国DAAD基金会的邀请,顾城和谢烨来到了柏林。基金会原本计划向他们提供三个人的资助,但顾城拒绝带上木耳。

 

“人真是复杂的事情,什么样的日子都过来了,可一涉及感情却每每总想哭,世事我是无颜谈了。人生真是鱼和熊掌之势。对我来说永难全。”“又想他(顾城)早点玩完,又怕他死了,这是我自己的麻烦。我的确被他所累了,我又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命运使然,我无可言怨。他的确是天才,艺术的,这我不否认。但他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很难说是个性还是天意,我最不喜欢的。”1992年8月谢烨多次给发小姜娜写信倾吐自己内心的痛苦。

 

李英在那年年底跟当地一个老头偷偷离开了激流岛,并与之结婚。消息传来,顾城伤心不已:“我的血依旧在流,却无法回到我的身上,我整个就是一个伤口。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而此时的谢烨也找到了另一个爱人大鱼,一个在德国从本科读到了博士的中国人,跟他们都很熟悉。有一天吃过晚饭,顾城出外散步,回来时,谢烨正在打电话,一见顾城进门,立刻挂断。顾城问谁的电话,谢烨说打错了。这时,电话铃响起来,顾城一把抓起话筒,只听那边传来大鱼的声音:“哎?刚才怎么断了?”他们开始争吵,顾城掐谢烨的脖子。

 

朋友顾晓阳问顾城:“你自己可以有俩媳妇儿,人家谢烨找情人为什么不行?”“不一样。我对谢烨什么都不隐瞒,可谢烨跟大鱼好,一直瞒着我。”

 

谢烨已经决意要离开顾城了,1993年10月大鱼就要从德国飞到新西兰来找她。在她看来,顾城是“理想和自私并存”,艺术家与亡命之徒合体。“他是不想自己活的……他也不会让我离开他,我现在想走了,尽管我还是对他的许多东西赞赏不已,但是要全部放弃生活是不可能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这一决定无异于要他的命。(也是他本不想要命了)我才这样做,真真无可奈何。”这是1993年8月10日,谢烨写给父亲的信,也是最后一封。

 

他们计划1993年9月初经美国回到新西兰,然后便分手。但顾城还是不想离开谢烨。9月6日到达洛杉矶后,他们住在顾晓阳家,在顾城的坚持下,改了机票多住了一段时间。后来,顾晓阳才明白顾城为什么在机场临时变卦,不愿意那么早回到新西兰。他预料到顾城可能会自杀,却没想到会是那么惨烈的结局。

 

顾晓阳回忆,在洛杉矶的15天里,顾城处处想讨谢烨的欢心。他给谢烨选了一块瑞士表。谢很高兴,当即就戴在手上。顾城说:“结婚10年我还没送过谢烨东西呢。” 在商店里,顾城又看上了一副二百多美元的墨镜,戴上后很漂亮,就不舍得摘了,反复照镜子,问谢烨怎么样。谢说:“你喜欢就买吧。”态度不很积极,顾城就作罢了。

 

顾城也开始喜欢木耳。在飞机上,他给儿子写了一首诗:“Sam/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外婆/ 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Sam/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Sam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但一切已为时太晚。谢烨要离开顾城,她要跟大鱼生活,她还要带走木耳。顾城试着去接受这一切。“一番风云,我对人是有了理解,不恨不怨。天涯海角,真不易。人能生能聚,便是幸事,日子如何都在心情。”“桃花将尽,海水平蓝,一切如旧,那么熟。我现在心静得很,一切听其自然。人不可作恶,心中善,自然就好过。人世还是美好,这等山水;只缘心中有事,便过得不好。很多事要慢慢想开,想开了事都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都有个过程。”“人都是好人,彼此苛求就不好了。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现在十分平和。”“现一切过去,如别人的事。”9月底回到岛上后,一直到10月6日,顾城都在反复给家人写信讲述自己内心的变化。

 

他开始学车,学英语,把儿子抱起来飞来飞去,给他当马骑。“顾城很多事不是不会,不是不懂,只是他不想做而已。” 顾晓阳说,“我听说在德国时,有一次顾城和谢烨走散了,谢烨到处找他,回家后发现顾城已经在家等着了。还有一回,我们一起出去唱KTV,顾城就偷偷催谢烨去结账,他心里明白得很。”

 

在新西兰的最后日子,顾城的姐姐顾乡一直在他身边,后来她在回忆录里说,那些天顾城催着谢烨去办离婚手续,他希望在大鱼到来之前把一切理清楚。但谢烨却又以各种理由拖着不肯离婚。

“昨天在 Rocky Bay(指他们的房子)谢烨跟我相好了一场。谢烨就是好心眼儿,好久没有过了,尽一尽义务。”10月7日早上,顾城突然对顾乡说。这让顾乡很震惊,她知道谢烨“也是一贯抵制这事儿的呀,干吗偏要弄一次在这时候呢”。那一天,从不说脏话的顾城反复说:“真伤心,真他妈伤心哪。”

 

顾乡在文中推测:“谢烨不要离婚。不要离婚与其说因为情意,不如说因为忿恨;这个婚姻是她的一个财富一个骄傲,凭什么要她失去?……烨是喜欢圆满的,唯此才圆满。” 在顾乡眼里,谢烨不想失去这场婚姻的荣光,却想终结这场婚姻的实质,她想要的太多了。

 

然后,就迎来了10月8日。

 

仍在鱼与熊掌的抉择中纠结不舍的谢烨,死在了诗人斧下。顾城上吊自尽。没有童话,也没有世外桃源。那时,大鱼正在飞往新西兰的航班上。

 

在复杂的生活面前,文学是如此单薄。那个写下无数通透句子的诗人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是“愿你别太像我”。

 

谁又知道谢烨留下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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