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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

 秋荷雅韵 2016-06-04

卡夫卡 |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

“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这段话出自表现主义大师弗兰兹·卡夫卡,今天是他逝世92周年的日子。1924年6月3日,卡夫卡病逝于维也纳附近的基尔林疗养院,终年41岁。

从第一次读到这位表大师作品时带来震惊,他的与众不同给读者带来的印象,至今难以磨灭。他的作品在其身后一再而三被反复出版,直至今日,人们还在阅读、纪念。但早在卡夫卡病中,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他希望将自己的作品“一点不剩地、未经阅读地予以焚毁”。但这件事有人善意的背叛了他的愿望,他就是马克斯·勃罗德,卡夫卡的终身挚友。其遗作整理出版者和影响力推动者,“卡夫卡热”的缔造者;他是发现卡夫卡写作天才和巨大价值的第一人。

卡夫卡 |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

马克斯·勃罗德

1925年,卡夫卡的《诉讼》出版,马克斯·勃罗德在其后记中第一次写出自己违背挚友请求,将作品出版的缘由。马克斯觉得“《城堡》和《诉讼》——我分别在一九二年和一九二三年得到,这是一件真正令我感到欣慰的事。这些作品将会显示出弗兰茨·卡夫卡的真正意义在于长篇叙事体裁的创作上。”

也许,没有善意的背叛、执着的坚持,我们不会认识“现在的”卡夫卡。至少,我们不会在每年的今日纪念他。▌

卡夫卡 |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

马克斯和弗兰兹

《诉讼》第一版后记(1925年)

卡夫卡对待自己的创作和每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所持的态度,就像他的全部人生言论那样独特而有深意。他在处理这件事情时所解决的那些问题,因此也必须仍然是发表他的每一件遗作的准绳,这些问题的严肃性是怎么估计也不会过高的。下面这一情况应该是有助于对这些问题至少作出近似正确的评价的:

几乎所有卡夫卡已发表的作品都是我巧施计谋和劝诱说服后从他那儿拿到的。这跟他在人生漫长的各时期多次因自己的写作(他当然总是只说“涂鸦”)而感到莫大幸福并不矛盾。谁能有幸听到他在小范围内以感人的热情、以一种决非哪个演员能具备的充满活力的节奏朗诵他自己的散文,谁就也会直接感受到隐藏在这种作品背后的真正的抑制不住的创作乐趣和激情。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发表自己的作品,个中的原因首先在于某些伤心的经历,它们导致他自我阻碍,从而也导致他对自己的作品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但另一个与此无关的原因则在于这样的事实:他用最高的宗教的标准来衡量这些作品(当然不曾这样说出来过),而这些作品却是从种种困惑中迸发出来,它们当然不能符合这种标准。可是,尽管如此,他的作品原本还是可以成为许多追求信仰、本真、心灵完美健康的人的得力助手的:这一点可能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本人就在以极端认真的态度为自己寻求正确的道路,首先要为他自己,不是为别人提供忠告。

我个人就是这样来解释卡夫卡对他自己的作品所采取的否定态度的。他常常谈到“虚伪的手,它们向一个正在写作的人伸过来”——也谈到,已写就的以及甚至已发表的东西动摇他今后的写作。他的一册书出版之前,总有许多阻力要克服。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印好了的装帧精美的书并且偶尔也对它们所产生的效果感到由衷的高兴;有的时候,他用简直可以说是赞许的目光打量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从来也不是完全不带讽刺意味,但那是友好的讽刺;在这种讽刺的后面隐藏着这个不屈不挠追求最高境界的人的巨大激情。

卡夫卡 |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

在弗兰茨·卡夫卡的遗物中没有发现正式的遗嘱。在他的写字台里的许多文件的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用墨水写的纸条,上面有我的地址。纸条上写着下面这样的话:

最亲爱的马克斯,

我最后的请求:我的遗物(也就是书箱里、衣柜里、写字台里、家里和办公室里,或者可能放上什么东西以及你注意到的随便什么地方)中的全部日记、手稿、书信、绘画,别人的和我自己的等等一切东西,一点不剩地、未经阅读地予以焚毁,你或别人拥有的一切文字或绘画同样予以焚毁,你可以以我的名义去向别人索求这些东西。至于别人不愿交给你的那些信件,他们至少应该自行负责焚毁。

你的弗兰茨·卡夫卡

经仔细寻找,又发现一张用铅笔写的、褪了色的、显然较旧的纸片。纸片上写着:

亲爱的马克斯,这一次我也许再也不能起床了,生了一个月肺热症后,完全有可能转成肺炎,甚至连我要把这些话写下来,这肺炎都不肯答应,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力而为。

鉴于这种情况,这里我写下我对我所写的全部作品的遗愿:

所有我写过的作品中,只有这几本书还行:《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以及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那几册《观察》可以留下,我不想让人花气力将它们捣烂做纸浆,但是再版就免了吧)。我说那五本书和那个短篇小说还可以,那意思并不是说我希望它们再版,流传后世,相反,假如它们完全遗失,那倒是符合我本来的愿望的。只不过就是,既然它们已经存在了,如果有人乐意保存它们,我也就不加阻止罢了。

而此外我所写的一切东西(刊印在期刊上的,手稿或书信),只要可以搜罗得到,或者可以通过书信索讨得到(大多数人的地址你都知道,主要就是……尤其别忘了几本笔记本,里面有……)——所有这一切都要毫无例外地,最好未经阅读过地(我不阻止你看一看,不过我希望你最好还是不看,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让别人看)——所有这一切都要无例外地予以焚毁,这件事我请求你尽快去办。

弗兰茨

如果说我见到了这些断然发出的指令仍还拒绝去做我的朋友要我做的这件赫洛斯特拉特式的事,我这样做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

其中的一些理由不必拿出来公开讨论。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的这些理由,照我的看法,也就已经足以使大家理解我的这个决定。

主要的理由是:一九二一年我换工作的时候,我对我的朋友说,我已经立下遗嘱,请他帮我毁掉我写的一些东西,审阅另外一些东西,等等。卡夫卡当即一边指着那张后来在他的写字台里找到的用墨水写的纸条,一边说:“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所作的回答:“如果你当真指望我做这件事,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不会满足你的要求的。”整个谈话是用我们之间惯用的开玩笑的口气进行的,但玩笑口气中也暗藏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这是我们在进行这种谈话时往往互相心知肚明的。确信了我的拒绝是严肃认真的,弗兰茨就势必会指定另一个遗嘱执行人,如果他自己作出的这一安排是他的无条件的、绝对的真诚想法的话。

我并不感激他使我陷于这一严重的内心矛盾的境地,这种境地他一定会预见到的,因为他知道我对他的每句话都怀有一种狂热的崇敬心情,他也知道,在我们的二十二年从未出现过阴影的友情中又是这种崇敬心情使我从未扔掉过一张小纸条、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但愿“我并不感激”这句话不会被误解!与我应该归功于这位是我整个精神生活的真正支柱的朋友的这种无限的福祉相比,一种哪怕是多么严重的内心矛盾算得了什么!

其他一些理由是:弗兰茨自己并没有遵从铅笔字纸片上的指令,因为他后来明确地同意把《观察》的部分篇章在一家报纸上刊登,同意发表另外三个中篇小说,他自己把这三个中篇同《饥饿艺术家》合成一集,交由“施米德”出版社出版。

卡夫卡 |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焚毁一切

另外,作出这两项安排的时候正是我的朋友的自我批评倾向达到顶点之时。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的整个生活起了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新的、幸运的、积极的变化,它缓解了这种自我憎恨和虚无主义。——再者说了,回想起过去每发表卡夫卡的一个作品我都要同他进行激烈的斗争,有时简直是强求硬讨,我现在作出出版他的遗作的决定就显得容易多了。不过,想当初他在事后还是对发表这些作品表示谅解,而且比较满意。——在作者死后发表时,一些作者原先的主观想法毕竟就不成立了,比如发表作品会动摇他今后的写作啦,它会勾起对自己难堪的生活经历的回忆啦。卡夫卡不愿发表自己的作品是同他的为人处世问题密切相关的(现在这已经不再是个问题,这让我们感到无比悲痛),这一点除了从许多谈话中,还可以从下面这封给我的信中看出:“……几部长篇小说我没加进去。为什么要重提旧日的劳累?只是因为我迄今没有将它们烧毁吗?……但愿我下次来时会将其烧毁。保存这样的‘甚至’艺术上也不成功的作品意义何在?意义就在于人们希望这些片断会拼成一个整体,某些上诉法院,我处于困境时就可以在法庭上捶胸顿足表示悔恨。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从那儿得不到帮助。那么我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难道要让这些不能帮助我的东西也还来损害我吗,这是势在必行,明摆着的呀!”

我分明感觉到,这番话有些娓娓动听,它可以禁止感情特别细腻的人发表他的作品。但是我认为我有责任抵制细腻感情的这种非常悦耳动听的诱惑。在这方面起决定性作用的,当然不是迄今已发表的作品,而完全仅仅是这一事实:卡夫卡的遗著中有最最美妙的珍宝,即使用他自己的作品来衡量它们也是珍品。我不得不真诚地承认,光是文学和伦理价值这一条就足可以(即使我对卡夫卡的遗嘱的法律效力没有异议)使我用一种我无法抗拒的精确性明白无误地作出我的决定。

可惜弗兰茨·卡夫卡自己已经执行了他的一部分遗嘱。我在他的住所找到了十大本四开本笔记本——只有封面,里页已全部销毁。此外,(据可靠的报告)他还烧毁了好几个本子。住所里只有一小捆纸张(大约一百条有关宗教问题的格言),一篇自传初稿,此篇文字目前仍还未发表,还有一堆杂乱纸张,我现在正在整理。我希望这些纸张中会有几篇已完成或几近完成的短篇小说。另外有人还交给我一个动物中篇小说和一本绘画速写本。

因此,遗作的最宝贵部分就是那些躲过了作者的怒气并被撤到了安全地带的作品。这就是三部长篇小说。《司炉》,这篇已发表的短篇小说,构成这一部以美国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的第一章,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章也在,所以它恐怕就不会有重大缺陷。这部长篇小说在死者的一位女友处;另外两部——《城堡》和《诉讼》——我分别在一九二年和一九二三年得到,这是一件真正令我感到欣慰的事。这些作品将会显示出弗兰茨·卡夫卡的真正意义在于长篇叙事体裁的创作上,而迄今为止人们一直都能够颇有几分道理地认为他是小型体裁的专家和大师。

但是这些大约可合成四卷遗著版的作品远不是卡夫卡奇妙个性光芒的全部。如果说目前还没有想到要出版他的书信集的话,要知道他的每一封信都具有跟卡夫卡的文学作品一样的朴实和紧凑,那么,人们不妨可以在小范围内及时着手收集一切作为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的言论留在人们记忆中的东西。这里仅举一例:多少现在令我大失所望地在卡夫卡的住所里再也找不到的作品,我的朋友曾经给我朗读过或者至少部分朗读过,部分给我讲过它们的计划!他曾经告诉过我多么令人难忘的、多么奇特的、多么深刻的想法!我要尽我的记忆力、我的精力之所能,决不让任何东西再丢失了。

长篇小说《诉讼》的手稿我在一九二年六月拿到手并在当时立刻整理好。手稿上没有书名。可是卡夫卡在谈话中总是称这部长篇小说为《诉讼》。分章及每章的标题均来源于卡夫卡。

各章次序的编排我就完全凭自己的感觉了。然而由于我的朋友曾经把这部小说的大部分手稿给我朗读过,所以我在整理稿子时我的感觉是可以以记忆为依据的。——弗兰茨·卡夫卡曾把这部长篇小说视为未完成的作品。在现有的这末一章之前还对这桩神秘诉讼案的几个阶段作了描写。但是由于按照作者口头表述过的看法这场官司永远不会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这部长篇小说根本就是无法完成的,这就是说可以无穷尽地续写下去。已完成的各章,同完整的最后一章放在一起来看,这部作品的内容和形态无论如何都是清楚的,如果谁事先并不知道作者原来还想继续写下去的话(他把它搁置下来,因为他转向另一种生活氛围),他就几乎感觉不到这部作品有什么缺陷。——在整理这部小说的一大堆手稿时,我只限于将已完成的各章同未完成的各章分开。我把未完成的章节留在遗著版的最后一卷里,它们不包含任何同故事情节发展有重要关系的内容。这些断片中的一个被作者本人加上《梦》的标题收进《乡村医生》中。已完成的各章经过整理集成此书。未完成的章节中我只用了显然已接近完成的一章,稍稍调换了四行字的位置,作为第八章编在这本书里。——对正文我当然没作任何改动。我只是将许多缩写字改写成全称(例如把F.B.改写为“比尔斯特纳小姐”,把T.改写为“蒂托雷里”),同时更正了一些小错漏,这显然仅仅由于作者未对这部作品作过最后审阅而留在手稿上了。

马克斯·布罗德

全文摘自《失踪者·诉讼》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

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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