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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這些詩歌,「喜歡」後心酸無比

 真友书屋 2016-06-05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我」、「我們」與「他們」

——新世紀詩歌倫理狀况考察

 

讓我們從詩人余笑忠的《告誡》談起:

 

從泥土裏被刨出的蚯蚓,它們

從未見過世面的肉身

暴露出來

 

以其渺小的彈性

頂撞碎石、陽光

和陽光下它自身的影子

 

他們推過來一個被反綁着的人

命令他:吃它

 

他們又推出一個人,一個婦人

他們笑道:要不就割下她的奶子餵你

 

母親叮囑她的孩子:不管什麼人盤問你

你都說,我和你們是同一個部分的

 

……蚯蚓就一直在我們的喉結裏湧動

蚯蚓也和我們是同一個部分的 


2011

 

詩題「告誡」有濃厚的道德訓誡意味: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個人對一群人,一群人對一個人,或者,一個「我」對另一個「我」。詩題預示這首詩觸及的將是人際倫理關係。不過直到第五節,我們才明白,「告誡」一詞在語境中所確指的人際關係是母親與孩子——撫養者與被撫養者,教育者與被教育者。每個人的人際關係都是從父母那裏開始建立;我們最初的人生經驗和知識,也莫不來自父母;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關係將左右我們對他人、對世界的感受和體驗。不過,正如你注意到的,詩人在詩行裏並未使用「告誡」,而是改用「叮囑」;後者的含義被前者所包容,同時,前者的意味又不能完全被後者所替換。這種詞語遊戲似乎暗示着,詩人試圖以確指的、具體的人際關係來映射更為寬泛的人倫抉擇。母子關係其實只是詩中交錯出現的種種人際關係之一,之所以引人關注,是因為只有他們之間的關係是穩固、恒定不變的,其他種種則會依據情境的不同發生變化。此刻,母子倆和其他人一樣正置身於極為特殊的情境中,母親鄭重其事的「叮囑」很可能是因為她感應到了孩子身上在滋生的恐懼——會傳染的恐懼,會壓倒人的恐懼。這正是詩中的「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所作所為意欲達到的效果和目的:以恐懼手段制服抗衡者,以示眾方式警示圍觀者。這是最原始的,看起來也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對付敵對者和搖擺不定的群眾的方法。正如「叮囑」一詞的本義,見多識廣的母親意識到這一場景並非絕無僅有,它會「再三」複現在孩子的人生道路上。因此,也正遂了「他們」所願,母親毫不猶豫地把「你」——孩子——推向了「你們」——「盤問」者,已揭開面紗的暴徒和未現身的可能的暴徒——那一邊。以虐待他人來取樂的暴力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被「再三」使用;這種暴力之所以被「再三」地以幾乎相同的方式在世界上演,因為它被證明是有效的,而且是可以被圍觀者口耳相傳的。結果,暴力不僅成為歷史的,也成為當代日常生活景觀中的一部分,徒剩莫名其妙來到這人世間的蚯蚓,在以本能頂撞碎石、陽光和自身的影子,這一切都令它深深恐懼。蚯蚓的本能反應,讓我們不能不聯想到母親的「叮囑」中體現的保護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不受他人傷害的本能,甜蜜又苦澀的愛的本能,以及我們所有人躲避恐懼,並希望自己能夠免於恐懼的本能——我們與蚯蚓確實是「同一個部分的」。

 

詩人余笑忠脫開觸景生情的老路,虛擬 / 預設了日常生活中複雜難解的人倫景象,以表達對人生選擇的倫理困惑。這或許不是他寫作的本意。我相信他最初的寫作意趣集中在蚯蚓意象上,這個被無辜挖掘出來的生靈。這世界的碎石、陽光令它不安和恐懼,遠不如地下的暗黑、潮濕和鬆軟給予它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此刻,它被強行「捲入」另一世界,充作行惡者的道具,成為人人皆難掩其噁心和嘔吐的對象,卻被詩人發現它「和我們是同一個部分的」。無辜者的無辜不是毫無來由的;與此同時,無辜者關於無辜的自我申辯,將會使之把自己的坐席移到犯罪嫌疑人的那一邊——對此,如母親一樣的人們會感到詫異嗎?

 

我們可以展開分析一下詩中呈現的人倫關係的複雜性。全詩有四個主要表現對象:蚯蚓、被反綁着的人、「他們」和母子。綁人的「他們」肯定是屬於「同一部分的」,其中的每個人都懷着至少是暫時的有組織、有依靠的安全感。被反綁着的人是「他們」施暴的目標和敵人。「他們」無疑需要目標和敵人;倘若沒有,可以像詩人寫詩一樣,去虛擬 / 預設。「他們」正是通過找到一個又一個類似的共同目標,在團結一致、同仇敵愾的氛圍中形成越來越大的「同一個部分」——另一重觀照視野中的「我們」。被母親叮囑的孩子——圍觀者們——必須學會和「他們」結成「同一個部分」。可以想見,那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的「同一個部分」中的每個人,當初也都經歷了類似情境中的恐懼,也都接受過母親——過來人——的「再三囑咐」而默記在心。還可以肯定的是,蚯蚓只能是「他們」的敵人和目標,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同一個部分」中的一員。

 

現在我們從詩中跳出來,看看人生倫理抉擇的艱難性。該詩的閱讀者,包括正在看這篇文章的你,當然不會把自己劃入「他們」的陣營,置身於施暴者行列。那麼,第一,假設閱讀者覺得,自己不會因「頂撞」而成為被反綁着的人,至多不過是圍觀者中的一員,有些麻木、冷漠而已。既如此,如果你是那個孩子,你將接受還是反抗母親的「叮囑」?如果你身為人母,又如何去「叮囑」孩子?當母親說「不管什麼人盤問你 / 你都說,我和你們是同一個部分的」,其中的「我」當然不只是指向孩子,也包括她自己:她的母親當年就是如此「叮囑」她的,那也是一個「我」;這個孩子長大後或許也會這樣「叮囑」自己的孩子,未來的另一個「我」……第二,作為圍觀者,如果你像那個婦人一樣被突然從人群——另一個「同一個部分」——中拖拽出來,你將如何反應?你會怎樣看待這「被選中」的命運?哭泣,哀求,咒罵,踢打?第三,如果你選中成為被反綁着的人,此刻你將如何决斷?吃下蚯蚓以保護無辜的婦人?你將成為罪犯,和「他們」無異。誓死不從?你將成為烈士。然而,正如你已目睹無數次因而可以預知的,圍觀者唏噓一番感嘆一番後散去,旋即回復生活常態;他們會再次雲集,再次圍觀。但這不是這首詩的抒情重心所在。詩人「告誡」我們,「蚯蚓也和我們是同一個部分的」。從詩人的角度來說,他希望我們把自己想像成蚯蚓,而不是把自己想像成被反綁着的人——如果那樣,你看到的將是自己的無辜,你在無辜者中得到庇護,卸除了你的負擔;如果想像自己是那條蚯蚓,你就會體悟到每個人都可能犯下過殘酷的罪行,不只是「他們」。我們不妨讀一讀詩人一年前寫下的《中國病人》:

 

又是怒漢,又是菜刀

又是倒在血泊中的

孩子們

救護車一路警報長鳴

 

氣泡

噴濺的血

 

失敗的怒漢向他們看齊─

亡國之君賜妻死,賜嬪妃死

手刃公主,向近臣

求死

 

向黑寡婦看齊

向鬼子看齊

向所有亡命之徒看齊

這些倒下的怒漢

曾向噴發的火山看齊

 

他懇求過,一遍遍地懇求過

一個個長夜,他無言地哀求過

而狗在叫,一隻惡狗在叫彷彿整個世界

就是那隻惡狗

你喊他兄弟他聽不見

你喊他天王老爺他也聽不見

他閉上雙眼衝向最大的尖叫

 

我能省略這些嗎

我能省略那些被溺斃的女嬰

被綁上石頭拋向深水的婦人嗎

我們的神醫呢?還在圍繞一具遺體

津津樂道於防腐術嗎

 

我害怕聽到救護車的警報聲

在隔音的戰爭裏,我為自己

套上了一身白衣


2010

 

「怒漢」成為「中國病人」,雖然罪不可赦,堪稱整個人類的敵人,如同歷史上的亡國之君、黑寡婦、鬼子等亡命之徒,但是這個「病人」怎麼變成死有餘辜的惡人的?很有可能是我們每個人都把他往那個方向推了一把。在《告誡》一詩末尾出現的「我們」,同樣是「同一個部分」,同樣需要選擇或預設敵人和攻擊目標,那麼,當這群「我們」面對那群「他們」,一定會是善良、正義的化身嗎?一定不會有以暴制暴的惡的復現嗎?

 

依靠本能「頂撞」的蚯蚓將會被斬斷,每一次刀鋒的落下都會有雙重的、更奮力的蚯蚓的躍起,正如我們孩提時代的惡作劇;也正如我們那時就明白的,被斬斷的蚯蚓會復活,會蜿蜒進你的夢裏。這是詩外之意。

 

***

 

人處在孤寂之中,需要尋找自己的陣營,尋找那「同一個部分」。他因此不僅善要待同類,還要善待異類;他敬仰在人格和道德高度上無法企及的人,同情——設身處地於——與我們相仿的人,並且,寬恕罪人。

 

我們可以新世紀以來幾首幾乎同題的、致西蒙娜·薇依的詩為個案,對此加以說明。選擇這樣的個案來分析,不僅是基於詩所歌詠的對象薇依在她的時代和處境中是有爭議的異類,而且她的人格和道德信仰也不斷給予她的同時代人和後來人以啓示。不同的詩人在同一抒情對象中,試圖揭示的正是他們各自所得啓示。無論是寫詩者還是閱讀者,他們的審視和思考都建構於「我」與「她」之間的關係;也無論所得啓示為何,詩都不可避免地浸透着道德倫理意味。

 

偏安湖北宜城一隅的詩人毛子,這樣描繪他閱讀薇依著作 / 傳記的深刻印象和遏制不住的激情:

 

夜讀薇依,時窗外電閃雷鳴

我心緒平靜

想想她出生一九〇九年,應是我的祖母

想想十九歲的巴黎漂亮女生,應是我的戀人

想想三十四歲死於饑餓,應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貧賤中愛,應是我的母親

 

那一夜,驟雨不停

一道霹靂擊穿了附近的變電器

我在黑暗裏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裏?

 

整個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風暴之中,滾雷響過,彷彿如她所言:

——「偉大只能是孤獨的、無生息的、

無回音的……」

 

 (《給薇依》,2010

 

這首詩廣受好評,它撼動人心的力量表面上看,來自傳統意義上的抒情,而不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詩人們所偏愛的敍事性中細節的湧現或戲劇般的反轉。儘管這首詩不乏細節,且生動,但這些細節只能說明,詩是虛擬即想像的代名詞;也就是說,這些所謂細節並不是採擷自真實的日常生活,像推崇敍事性的詩歌所追求的。詩人毛子詩中的細節不是「再現」而是「表現」的;它們前呼後應,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它們的象徵含義是公開的,無須揣度的。這一切都表明,這首詩所具有的抒情力量帶有無意掩飾的,已顯得古老、甚至過時的浪漫主義遺風。

 

詩人毛子對閱讀對象「聖西蒙娜」的選擇,對閱讀印象和經驗的呈現與反芻,明確顯示了他認為詩必得承擔起倫理價值的自覺意識和寫作嘗試,並將之傳遞出去,猶如薇依將她微弱的火傳遞到詩人手中。倫理價值之所以被詩人置於寫作的中心位置,是因為他覺得在「整個世界漆黑」的時代,需要有人用哆嗦的手劃亮一根火柴——一首詩是一根火柴,能發出的光非常有限且短暫,但人不能因此默然於黑暗,就像當年作為國際志願者的薇依,斷然不會因為不會開槍的她對西班牙內戰談不上影響,拒絕扛起槍(《西蒙娜·薇依評傳》作者、美國學者帕拉·尤格拉說,薇依的手太笨,她手中的槍對戰友構成的威脅甚至超過對戰壕對面的敵人);也不會考慮是否因為她拒吃自己喜愛的巧克力,二戰前線的士兵就一定可以吃上甜品而放棄作為,並持守終生。薇依是一點光亮,這點光亮會神奇地穿越遙遠時空,在它該降臨的時刻,抵達那些被黑暗壓低的人的眼中和心中。

 

詩中,詩人試圖以祖母、戀人、姐妹、母親的不同身份定位,來消減薇依形象的超凡神聖感,儘量抹去時代、地域、民族、宗教等因素可能導致的本土讀者對這一形象的隔膜感。詩人將其視為身旁親人的用意,在於表述「人人皆可為薇依」——你當「在貧賤中愛」,你當在貧賤中不喪失愛的意願和努力,不去追求超越個人基本生活需求之上的利益和享受,並願意與貧賤者攜手勞作。詩人顯然拒絕將薇依與「烈士」畫上等號,以致她僅僅成為被膜拜的聖徒——就像已發生的那樣——而不是被親近、被仿效的對象。拒絕偶像的薇依生前警告了後人,對她的偶像化是極其愚蠢的。但是詩人無疑遭遇了倫理困難;詩試圖抹去存在於貧賤者與偉大者之間的鴻溝——這鴻溝本是我等庸眾臆想中的,因為貧賤並不必然導致偉大,或者,偉大必出於貧賤——如此一來便跌入窠臼,變得有些乏味。蘇珊·桑塔格在談論薇依時指出,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人們敬畏的真理往往是那些與受苦受難經驗緊密相關的事實,而不是看受苦受難者的文本本身(參見蘇珊·桑塔格《西蒙娜·薇依》,河西譯)。個人受苦受難程度越高,其文本被當作真理的可能性就越大,其令人震驚的力量也就被放大。反之,我們的時代並不看重、甚至鄙視穩健、平和的聲音,倘若發聲者未曾經歷常人不曾經歷的非比尋常的苦難。毛子的《給薇依》不幸成為桑塔格所責難的靶標。它讓我們印象深刻不在文本,在結尾處的引言;甚至也不在引言,在這一引言出自薇依,一位自認為、家人也認為錯生在女性世界的男孩子,一位「聖徒」、「赤色貞女」。

 

在毛子詩中,「我」充當的是「聖訓」聆聽者和仰慕者的角色。在為「偉大」的被湮沒的命運心緒不平的同時,薇依的信仰、持守以及極簡的生活方式等,成為我們這個無信仰、無操守、貪得無厭的時代的鏡鑒;詩中的「我」不妨看作詩外的「我」的真實寫照。詩人、作家,薇依《重負與神恩》中文版責任編輯的韓東,在該書中文版第一版出版時就寫下一首《讀薇依》:

 

她對我說:應該渴望烏有

她對我說:應愛上愛本身

她不僅說說而已,心裏也曾有過翻騰

後來她平靜了,也更極端了

她的激烈無人可比,言之鑿鑿

遺留搏鬥的痕迹

死於饑餓,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單

她的純潔和痛苦一如這件事物

白色的,寒冷的,誰能躺上去而不渾身顫抖?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宇宙是滿盈的。


2003

 

「白色的床單」是令人深刻的意象,一如烏有,一如愛本身,也一如純潔和痛苦。按照《西蒙娜·薇依評傳》作者的看法,薇依是「通過餓其體膚而加速了肺結核帶來的死亡」。肺結核患者需要更加注意營養和休息,但在法國被佔領期間,薇依拒絕食用超出國內同胞的食物配給量,並把每月食品配給票的一半寄給獄中的政治犯;至於休息就更談不上。那段時間,失去教職的她托朋友引薦,去天主教哲學家古斯塔夫·梯蓬的農莊從事「最艱苦的勞動」,有時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地上繼續摘葡萄;隨手在路旁摘的一把桑葚,可以當一頓飯。當她終於倒下,她拒絕住在倫敦醫院的單人病房裏享受特殊的照顧,拒絕進食,最終病逝於肯特郡的一間鄉間療養院。「白色的床單」當是來自詩人對薇依形象與死亡情境的詩意想像:如此單純、素樸,「白色的,寒冷的」,一如薇依之生,也一如薇依之死。這張空出來的、可以再次給他人使用的白色床單,甚至讓人嗅到鄉村田野中陽光下的青草味道,一如薇依。

 

韓東與毛子一樣,在詩尾引述薇依的話。不同的是,韓東關注的是薇依一生以自己的點滴言行驗證着宇宙的「滿盈」;她不認為缺少了她,世界就會空虛。這種態度是韓東欣賞的。緣於薇依的啓示,對「滿盈」的宇宙的感知帶來的是詩人內心的平靜和詩的平和。被毛子選中的引言則滿含慨嘆,甚至悲憤;它宣泄的是詩人的而不是薇依的不平之氣——甚或可以說,這種不平之氣與薇依所認可的命運是不相符的;臨終的薇依惟餘感恩。

 

如果說,韓東詩中「白色的,寒冷的,誰能躺上去而不渾身顫抖?」一句還有情感的「翻騰」,仿若一個人正站在那所鄉間療養院「漂亮的等死房間」(薇依語)裏,端詳着已被「騰空」的、平展如新的白色床單。五年之後韓東寫下《西蒙娜·薇依》一詩時,詩已脫離「哀悼體」;詩人也不再是遲到的憑弔者。我們在這首詩中感受到的是,詩人盡力在變身為那棵「沒有葉子的樹」,在體驗「可怕的樹」的形態和向上的力量:

 

要長成一棵沒有葉子的樹

為了向上,不浪費精力

為了最後的果實而不開花

為了開花不要結被動物吃掉的果子

不要強壯,要向上長

彎曲和節疤都是毫無必要的

這是一棵多麼可怕的樹啊

沒有鳥兒築巢,也沒有蟲蟻

它否定了樹

卻長成了一根不朽之木


2008

 

詩的末句原作「卻成了唯一不朽的樹」,收入詩集《重新做人》(2013)時詩人做了修改。這除了表明韓東對待寫作一貫的審慎態度(《讀薇依》收入該集時也做了改動),也讓該詩更為純粹、圓滿:樹與木的不同在於,樹依然會讓人聯想到被風吹拂的樹葉,乃至花朵和果實;木則讓人的意念集中在樹幹,向上的,筆直的,乾燥的,祛除了多餘部分。如果你用手叩擊,它宛若一根堅硬的骨頭。詩的純粹、圓滿正應和着詩人對薇依形象的近身的感受。

 

韓東詩的深刻的倫理價值,在於他認為「詩到語言為止」所包含的指向,是追求真理和絕對,這一點並沒有為那些將該句名言化的人所注意和思考;薇依因此成為詩人十分恰切的言說對象。蘇珊·桑塔格評述薇依時說,英雄與聖徒的區別在於,前者鼓勵人們的模仿;後者則令人生畏而與之保持着一定距離。人們對「聖西蒙娜」的情感可謂五味雜成,既有崇敬、讚美,也有憐憫、不忍,甚至覺得可笑和厭棄——想一想薇依短暫一生中那些大膽、荒唐的提議和行為,曾經讓她的父母多麼地提心吊膽,讓她的朋友、同事、上司多麼地難堪與難看——但薇依不會因此放棄信念。詩人毛子引述的「偉大只能是孤獨的、無生息的、 / 無回音的……」這一句,當從桑塔格所言的聖徒層面去作理解,但詩人依憑慣性,把薇依描繪為可以模仿的英雄;很顯然,被模仿的薇依不再是薇依,正如被模仿的詩不再是那首詩。

 

詩人朵漁曾撰文評述韓東的第二首詩《西蒙娜·薇依》,認為它可視作詩人對「真理性」追尋的一個摹本,「韓東的寫作面孔異常嚴肅,他對待寫作的態度亦如聖徒般讓人冒汗」(《韓東詩歌〈西蒙娜·薇依〉》)。朵漁本人也寫過《交付:致薇依》一詩:

 

這個笨拙的天才一生只為

一件事活着:如何完美地死去?

因為生是一種重負和愚蠢

而愛也並不比死亡更強大

但死亡只有一次,需要倍加珍惜

吃是一種暴力,卻是生的必要條件

她曾在信中焦灼地問母親

熏肉該生吃還是煮熟了吃?

為了取消吃,必須通過勞作

消耗自身,讓肌肉變成小麥

當小麥用來待客,就變成了

基督的血。性是另一重罪孽

你能想到,她制服裏的身體

也是柔軟的,但不可觸摸

她缺乏與人擁抱的天賦和勇氣

在西班牙,當一個醉酒的工人

吻了她,她頓時淚如雨下……

她聖潔,寒簡,以饑餓為食

而這一切,都只為,專注地

將自己的一生交付出去。


2015

 

薇依的一生是傳奇詩篇,哪怕只是從中截取一個片段,乃至一個細節,也不會辜負詩之企盼。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薇依的苦行主義的,以至於自虐也虐人的生活,究竟為何。「赤色貞女」不是供我們來理解並付諸各自實踐的,這樣想雖然是我們這些庸眾的天性,但確是一個絕大錯誤。對待我們絕無可能成為的人,最基本的、首要的態度是尊重,保持敬畏之心。作為同行的朵漁注意到韓東的詩「過分的清潔導致對完美的無盡追求」,由此以往,「寫作行為本身往往越導向虛無」(《韓東詩歌〈西蒙娜·薇依〉》)。他自己的詩行則在細節與感悟中交替推進,也就是,在凡俗的具象與哲思的抽象之間輾轉騰挪。但他的詩始終不棄核心。這個核心不是我們熟知的哲人名言「向死而生」,是薇依所倚重的「向生而死」:不浪費也不輕慢死亡。這不妨看作薇依自己的生活倫理。它或許不可模仿,但可以時時敲打、撞擊我們日趨庸俗的生活。生死倫理是人生倫理的核心,也是文學藝術、當然是詩的核心所在。

 

***

 

詩人的世界是孤寂的別名。」青年詩人、深圳富士康公司的普工許立志跳樓自殺後,一位ID名為「lthqe」的讀者,在他的新浪博客裏留下評論。斯人已逝,每一個得知消息後進入他博客的訪客都會有很不一樣的感受,如同我自己。也許,許立志的死放大了我們對孤寂的感受,同時放大了孤寂之於「詩人的世界」的意義。

 

2014年9月30日,年僅二十四歲的詩人許立志從深圳一座大廈上躍下;101日零點,他生前設定的最後一條微博自動彈出:「新的一天」。他的死成為他渴望已久的新生。惟願他的新生裏不再有這樣的一躍而起。

 

詩並不像英國詩人奧登所言,「沒有使任何事情發生」(“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它確實讓很多事情發生了,而且可能令人無法接受。我們也不必再堅執詩之無用為其大用;詩的確是無用的,就像它沒有將又一位熱愛詩歌的人,從大廈的落地窗戶前,拉回他邁向虛空的步伐。孤寂已不能描繪許立志的世界,而他如此傾心的詩歌沒有使孤寂得到稀釋,反而在猶如滴水穿石的過程中,將一個人洞穿,釘在絕望的冰冷地面上。不過,在許立志自己的想像中,在他的語言中,這種絕望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沉重、悲涼: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在這個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輕輕一響

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個相同的夜晚

有個人掉在地上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2014-1-9。該日期為博客發帖日期,下同)

 

我曾震驚於卡夫卡隨手寫下的句子,比如一個籠子在追一隻鳥」,「我是一隻寒鴉,隱身在灰燼中的寒鴉」,「我的笑像一堵水泥牆」……要有何等無奈、悲涼、無望的心境,才能如此塗鴉。不過,我畢竟多少瞭解他的生平,熟悉他的作品和評論;對於生活在同一時空、相隔並不遙遠的許立志,則是完全陌生的。但是,他的《電梯》仍然讓我毛骨悚然,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每當進出住宅小區的電梯,都會有情不自禁的聯想和暈眩:

 

我走了進去

一副站起來的棺材

隨着棺材蓋緩緩合上

我與這個世界

從此隔絕

 

(《電梯》,2011-8-20

 

孤寂是「與這個世界 / 從此隔絕」;絕望是看似認命,實則不斷抵抗但每一次都舔舐着流血的軀體再度回到「棺材蓋」中——這正是為什麼魯迅在《希望》一文中引用裴多菲的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裴多菲是為祖國戰死沙場的戰士,不是認命的懦夫或假裝看穿紅塵的逍遙派;絕望與希望雖同為虛妄,但兩者並未導致人從世界、從「他們」中撤回,呆在「棺材蓋」裏不再出來。它們是攜手的同胞兄弟:人因絕望而生希望,因希望的破滅再度絕望,如此循環往復,猶如西緒福斯推動巨石上山。西緒福斯在加繆眼裏正是一位戰士,一位現代社會的荒謬英雄;山頂和谷底是他的戰場,但巨石不是他的敵人,以超能量設定巨石自動滾落程序的諸神才是。無望則與絕望不同。卡夫卡是無望者而非絕望者,虛妄更是與他沒有任何關聯。卡夫卡清醒地意識到現代人的生存困境就是絕望,掙扎是徒勞的,亦即,掙扎的最終意圖——突破或走出絕望——是絕無可能的;但你可以在認命於絕望的同時把它草草地記錄下來。這就是廢墟中寫作的意義,「因為你和別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總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卡夫卡書信日記選》,葉廷芳等譯)此外,卡夫卡的寫作是純粹意義上的個人寫作,它並不指望通過寫作將自己從荒謬世界中拯救出來——有這種想法倒是荒謬的,如同這個世界熙來攘往、數量劇增的寫作者所幻想的那樣——而只讓自己的靈魂在文字中活着,肉體則依然和「他們」一樣繼續與混亂不堪的世界肉搏;但需要記住,「你」的敵人不是這個世界,更不是「他們」。詩人、作家韓東說,卡夫卡為何寫作?他「將寫作當成了一種個人克服困境的手段,他試圖解决的問題是生而為人。這和以文學為目標的寫作是很不相同的,後者關心的是後果,是被認同的可能。」(《向卡夫卡學習》)卡夫卡並不認同他的職業、社會身份乃至家庭的宗教,但這沒有妨礙他在現實生活中做好他該做好的一切。像他筆下的格里高爾·薩姆莎一樣,他也會為清晨不能按時到公司報道上班而焦慮。

 

詩人許立志則不一樣;這不僅是指他與卡夫卡在個性、精神境界和文學修養上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他賦予寫作以「我們」都會賦予的額外的、艱巨的目標和希望。當然,我不能說他的寫作為着某種實用目的。不過,閱讀完他的新浪博客全部詩文之後可以推測,他希望通過寫詩來改變一刻也無法忍受的打工者的處境和命運,如同在這條道路上已經成功的前行者。我們和許立志一樣無法企及卡夫卡的人格和寫作高度,正是這種無法企及,讓我們在卡夫卡作品中只看到了絕望,並將之歸結為文學對於涉世不深的青年人從精神到肉體的戕害。在卡夫卡看來,我們在「有生之年」早已死過不止一次,寫作是擋開絕望命運的那只虛弱但頑強的手,讓我們在精神上獲救。正是這一點鼓舞着西緒福斯一次又一次地向谷底的巨石走去,伸出他越來越粗壯的臂膀,直至變得和巨石一樣堅硬,乃至化身為巨石。問題是,不能轉化為現實利益的精神在我們時代有什麼用呢?精神一詞在今天的空洞、虛無,即是人生的空洞、虛無,宛若一片漸漸褪去水分和綠色的樹葉,不知何時就會在一陣微風中墜落。

 

詩人許立志置身於打工者之中,置身於與打工者生活和命運相同的底層群體「我們」之中,詩此刻同時起着見證與抗辯的倫理功能:

 

我談到血,也是出於無奈

我也想談談風花雪月

談談前朝的歷史,酒中的詩詞

可現實讓我只能談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這裏狹窄,逼仄,終年不見天日

擠壓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婦女異地丈夫

賣麻辣燙的四川小夥

擺地攤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為生活而奔波

黑夜裏睜着眼睛寫詩的我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人,談到我們

一隻隻在生活的泥沼中掙扎的螞蟻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動的血

被城管追趕或者機台絞碎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崗,自殺

一個個爆炸的詞匯

在珠三角,在祖國的腹部

被介錯刀一樣的訂單解剖着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

縱然聲音喑啞,舌頭斷裂

也要撕開這時代的沉默

我談到血,天空破碎

我談到血,滿嘴鮮紅

 

 (《我談到血》,2013-9-17

 

不過,由於見證並非詩之所長,而且必須經過語言的「壓縮」轉化為敍說,因此,見證在藝術功能上只是保證其真實性,抗辯的倫理功能由此成為詩之主旋律,也藉此將敍說染上濃厚的情感色彩。許立志忠實地將詩的抗辯這一功能,直接演示為「血的反抗」。這是一個人的反抗要付出的基本代價。在詩人的幻想中,這種反抗將同時導致反抗對象的瓦解——「天空破碎」——和自我的犧牲——「滿嘴鮮紅」。「時代的沉默」——同時體現在「我們」群體和與之不同的「他們」群體中——與詩的抗辯是相互催生的:前者導致後者的不甘沉默,後者凸顯了前者的罪惡。我們看到,在詩中,詩人是把「你們」與「我們」明確區別了的:「你們」是讀這些詩的人,也就是說,這些詩首先不是寫給與「我」同命運的人——「我們」——讀的,否則反抗的意義和價值將會大大減弱。

 

然而,「白天為生活而奔波 / 黑夜裏睜着眼睛寫詩的我」與「我們」也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在第二句,而第二句無意中把「我」置放在「你們」當中─讀詩的「你們」可能與「我」是文學同路人。因此,「我」與沉默的「我們」的「衝突」在所難免:

 

他們都說

我是個話很少的孩子

對此我並不否認

實際上

我說與不說

都會跟這個社會

發生衝突

 

 (《衝突》,2013-6-7

 

《衝突》一詩無疑是寫「我」與「他們」的不同。由於「社會」一詞在詩末的現身,可以把詩中的「他們」定位在打工者群體上。衝突在兩端發生,而且不可消解,「我」處於十分尷尬但又無所謂的「之間」位子。當然,最嚴重的衝突存在於「我們」與打工者群體之外的「他們」之間;一當此時,即使是從詩的外在結構和句式長短上,也可以看出這種衝突的不可調和,以及詩人對此的無法排解的壓抑:

 

我幾乎是爬着到達車間,這晝夜不分的刑場

他們宣揚的青春與夢想,多麼動聽,多麼嘹亮

讓我打卡上班接近這人間的天堂,旗幟招展的十八層

夜色中我打開體內的白熾燈,這咳嗽的霓虹

照亮機台黝黑的內臟,再劃破血管

夜班的血管,車間的血管,工廠的血管,祖國的血管

再拔出骨頭,白色的骨頭,瞌睡的骨頭,歷史的骨頭

我年輕的面容在血管與骨頭的罅隙裏悄然隱去

血流聲也不再錚錚琮琮了,倒是咳嗽一天比一天響亮

多少個夜班過後,我最大的夢想,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在每個人類沉沉睡去的凌晨,我跟工友們都睜開青春的一對傷口

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光明嗎

 

(《夜班》,2014-1-2

 

「黑色的眼睛」不再是顧城那裏用以表達「尋找光明」而無從尋找的迷惘,而是對能否「帶來光明」的疑惑。顧城與許立志,兩位詩人在不同時代,對前景的困惑如出一轍。不過,這一意象在顧城《一代人》中是顯赫的象徵,人人能解;許立志將之重新轉換為真實的本體,一種寫實:因「晝夜不分」的工作、極度缺乏睡眠而發黑的眼睛,「我們」都有。比顧城更深入一步的是,在將「黑色的眼睛」還原為本體後,許立志將之比喻為「青春的一對傷口」,預先否定了「帶來光明」的可能性。無論第二行中的「他們」確指何人,「他們」都是製造這刑場卻宣稱是「人間的天堂」的偽善者;是「他們」製造了黑夜,在黑夜這個詞的象徵意義上。首句「我幾乎是爬着到達車間」,怎能不讓人聯想起卡夫卡筆下的「蟲人」:他必將在孤寂中,在夜色裏,滿懷對最可親者的愛意死去,並認為這是他最圓滿的結局;無人加害於他,無人可以指責,這正是卡夫卡對現代社會人際倫理的最深刻洞察。而年輕的許立志,在三年前,二十一歲的時候,就為自己預留了「最後一塊墓地」:

 

機台的鳴叫也打着瞌睡

密封的車間貯藏疾病的鐵

薪資隱藏在窗簾後面

仿似年輕打工者深埋於心底的愛情

沒有時間開口,情感徒留灰塵

他們有着鐵打的胃

盛滿濃稠的硫酸,硝酸

工業向他們收繳來不及流出的淚

時辰走過,他們清醒全無

產量壓低了年齡,疼痛在日夜加班

還未老去的頭暈潛伏生命

皮膚被治具強迫褪去

順手鍍上一層鋁合金

有人還在堅持着,有人含病離去

我在他們中間打盹,留守青春的

最後一塊墓地

 

(《最後的墓地》,2011-12-21

 

也就是在這一年,許立志進入深圳富士康公司,成為珠三角流水線上無以計數的工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員。那時他還可以從詩中跳出來,以旁觀者身份觀察工友們——「他們」——並在「我」與「他們」之間畫出一條後來越變越清晰的界線。但「青春」已銜接了「墓地」。那時他想像出來的還是「機器人」形象,人被其操縱的機器強行改頭換面。這一形象似乎帶着他喜歡的科幻大片的影像痕迹。很快他會意識到,「爬着」的生活是多麼的恥辱,而站起來成為一種無望的奢望:

 

我比誰都渴望站起來

可是我的腿不答應

我的胃不答應

我全身的骨頭都不答應

我只能這樣平躺着

在黑暗裏一次次地發出

無聲的求救信號

再一次次地聽到

絕望的迴響

 

 (《我一生中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2014-7-13

 

就寫作時間來說,許立志最後的作品是《故事三則》。他整理了三首關於愛情、友情和親情故事的詩,除第一首末尾標為「20132014」,其他兩首標為「19902014」,似乎是遺書。在《友情故事》中,他排除了「我們」、「你們」和「他們」,只留下「我和我自己」,靜靜地等待着。這是最後的孤寂:

 

在塵世

我和我自己

除了彼此

再沒有哪怕一個朋友

但我和我自己並不在乎

我有我自己

我自己有我

這輩子就真的足夠了

二十四年前

我們沒有通知對方

就一起來到這世上

二十四年後

我們就要離開了

這一次

我們早早地約好了時間地點

一起靜靜地等待着

 

***

 

孤寂和對孤寂的恐懼把彼此不同的人聯結一起,其中一部分人拿起筆記錄和抒寫孤寂,以讓更多的人意識到孤寂的存在及其意味。寫作是這樣一種行為,它映射了人類恒久的孤寂,又因書寫行為強化了孤寂的蔓延,直到有人因無望——看不到生命的希望——而拋棄生命,投身另一個世界,那些繼續在人世間無望的人無從知曉的世界。

 

詩人許立志再也看不到但也許預見了留在他身後的、依然向「我們」也向「你們」敞開的博客空間。不知道他是否會感謝高科技時代的這一免費賜予。也正是這個飛速運轉的科技時代,讓他成為一顆「垂直降落」在地的螺絲釘,油污混合着灰塵。

 

2014101日「新的一天」開始後,越來越多的訪客帶着複雜的心情和感受,進入了許立志的「房間」,留下主人再也看不見的一個個足印。這些訪客可能屬於許立志所說的「我們」,或者「你們」,或者「他們」。至少我覺得,沒有什麼比這些匿名的、隨意寫下的評論,更能真實地見證「我」、「我們」與「他們」之間的真實關係——

 

嶙峋

 

死亡對他來講,可能更讓他溫暖。這是每個人的悲哀。

 

10月5日 12:38

 

日迦

 

絕望有絕望的來處

希望有希望的出口

 

10月6日 15:55

 

W夢梵

 

悲劇是這樣發生的——

一顆自由的詩心

被拴在最不自由的流水線上

 

10月8日 19:33

 

苦檀

 

——悼記打工詩人許立志

 

草尖之露

遇光而枯

食指之端

彈指而孤

只為數不多的光閃

怎劃裂你芒一樣的心尖

 

落葉與枝條

秋風中訣別

軀體搖落

舔血的酒歌

一首首詩毒

怎抵償你鐵一樣的命債

 

10月9日 15:17

 

william黃宏雷

 

你來,你走,你的詩集發表。

螺絲擰緊,擰鬆,完成作業。

可惜你,理解你,不同的你。

 

11月11日 23:56

 

春日桃園

 

《送別許立志》

 

一個鮮活的生命消亡了,

就像清風掠過水面;

一個孤獨的靈魂走失了,

恰如天街吹散了星。

我們嘆惜,

年輕的面容在重複的時光中老去;

我們祝願,

疲憊的心靈在溫馨的天堂裏重生。

送上一束鮮花,

請擺放在灑滿陽光的桌子上,

拿上筆繼續寫詩。

或許上帝是你友善的知音,

會給你心儀的薪酬,

從此變成精英。

送給兄弟一句話:

既然最後一個吻給了大地,

那就一路走好!

 

12月3日 19:00

 

(以上為許立志新浪博客最後更新《詩集〈冬深了〉選摘〈2014-07-31 21:39:28〉》的訪客評論摘錄)

 

濜水晴川

 

詩人哪 你怎麼啦

 

你走了

我來了

 

我還在寫詩

你卻走了

 

我的堅持

換不來

你的注目

哪怕

最後的

一顧

 

一個個曾經寫詩的詩人

你們匆匆地走了 走了 走了

留下 我們這些曾經和你們一樣

立志寫詩 立志成為詩人的人

現在 你們一個個走了 走了

剩下的我們 在這個世上 苟活

是不是 也顯得 那麼的多餘

 

詩人哪 你怎麼啦

詩人們哪 你們怎麼啦

 

在這個曾經 以詩為榮 以詩為傲的 詩的國度

詩 它現在到底 到底怎麼啦

怎麼啦

 

10月8日 08:45

 

落花聽語——

 

你的文字是黑色的,是血液凝固後的顏色,淋淋的斑駁中透着醒目的鮮紅,原來文字是真可以滴血的,讀你,我也是黑色的,咀嚼你靈魂的深處,生命真有這麼痛?[蠟燭]

 

10月15日 22:03

 

ppshee

 

時間停止在鼠標前面

 

12月3日 03:45

 

764910808

 

詩歌不是生活

生活才是人生的詩歌

醒醒吧

熱愛詩歌的人們

苦也罷,累也罷

悲也罷,喜也罷

都是人生必然的經過

努力把生活過好

人生的經歷才能凝聚成精彩的詩歌

 

12月3日 12:03

 

mhczjb2009

 

死也是一種選擇的權力和獲得自由的方式之一

 

12月3日 14:27

 

西部情歌

 

這種消極的人生!消極的詩!消極的能量最好不要看,要遠離!!!

 

12月3日 14:45

 

吳風權57695

 

當執迷者陷入自以為是的犬儒主義時,先行者卻不得不永墮虛無之中。我一路獨自跋涉追尋,而你已魂斷天涯不再相望。信念與希望在哪裏?你累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風沙塵土中尋找答案。淚水無聲滑落,我知道,其實,我們比誰都渴望站着。—致

 

12月3日 17:05

 

(以上為許立志新浪博客倒數第二次更新《我一生中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 〈2014-07-22 00:12:20〉》的訪客評論摘錄)

 

也也

 

我點了這些詩歌「喜歡」後心酸無比

 

10月4日 17:54

 

lthqe

 

一個人來,一個人去,詩人的世界是孤寂的別名。

 

10月6日 11:17

 

葉子__是不會飛翔的翅膀

 

葉子來看你,對不起,在深圳,這麼近,我不知道你的孤獨...

 

10月10日 09:47

 

覺生

 

《窗外》

 

我深情地望着你

你如同少女般

望着窗外

那眼神裏

沒有一絲的眷戀

和半點的吝惜

是那窗外有你的情郎

還是另有世界

 

我依舊深情地望着你

你奮力地推開窗戶

毅然的走了下去

我知道這才是苦難,真正的開始

儘管世上,已這般的苦

 

10月10日 13:35

 

用戶5309535449

 

文字是有靈性的,總有一天會靈驗,還是要寫溫暖的字。

 

10月10日 15:55

 

—吻墨

 

詩是為生命而歌的。心痛!

 

10月11日 21:51

 

海湄2011

 

文字是作者內心深處的獨白。是作者刻骨銘心的思想迸發,他的意識深深地潛藏其中將會左右他的行為。

 

10月13日 17:11

 

Choubujin

 

我的淚流出來了,你的心靈,是雪山高士,是幽谷清泉,不容塵世骯髒,你去了,走在我們的前面,活着有什麼了不起?當靈肉如同一個機件,當人世沒有溫情,當人格如同草芥,離開,去尋找丟失的靈魂。這就是你的崇高的價值,一個真正偉大的人的價值。

 

11月11日 20:53

 

一個掘墓人

 

我以前也曾痴迷於詩歌,也寫了不少,但現在卻不再寫了。因為現在的社會,不是詩歌生長的季節。現在似乎只適宜生長一種如匕首般的雜文的東西。

 

11月11日 23:08

 

阿抗akang

 

《為許立志買一包烟》

 

我沒有嘗過

鮮血從胸口捶出的滋味

所以我無從驚嘆

我們正用年齡追逐的終點

而你搭乘文字的飛船

悄悄地從夜空劃過

 

我的朋友

也許你的童年也從十八歲開始

也許你也畏懼星辰

也許你也呆呆地走過報亭、賓館和車站

問自己,然後回答自己

 

我的朋友

我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叫做工廠的地方

我們都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

 

快到中午的時候

我們可以放下手裏的活

邊聊邊走,到食堂裏共進午餐

我可以在你招呼過後

在班車上給你強佔一個位置

我們可以一起談天說地

而不必在乎 能否

在忙碌中找回自己

 

到了周末

我們可以騎行

可以到工友提起過的江邊

一起釣魚

哪怕吹着冰涼的風出神

哪怕仰望着漫無目地的天空

我的朋友

讓一切都順其自然多好

我還會在今晚這樣

買回來一包烟

然後分給你一半

但是,你走了

這一切都為時已晚

 

我的朋友

我們未曾謀面

而我好似收到了你的牽掛

 

我的兄弟

如果你在我的車間

那該多好!

 

11月12日 00:22

 

(以上為許立志新浪博客倒數第四次更新《我彌留之際〈一組〉〈2014-07-09 19:29:52〉》的訪客評論摘錄)

 

201612224日、2526日改

2515日改定,武昌-荊州


作者:魏天無,文學博士,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文學基本原理、文學批評學、現代詩學理論研究。

題圖The Crown,Odilon Re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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