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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松:一个人年少时读什么书,大抵构成其后生命的底色

 西木君天很蓝 2016-06-08

  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哲学教师

  本文首发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6年05月15日)

  阅读的月色

  

  一个人年少时,在什么环境下读什么样的书,大抵也就构成他其后生命的底色。这个阅读的起点,每个人不一样,因此难有所谓普遍的阅读途径或人人适用的书单。这种偶然性和差异性,或许也是使得许多读书人具有鲜明个性的重要因由。阅读,尤其是年少时代的阅读,有点像是心灵播种。你种下什么,就长出什么。

  我在大陆农村出生,在偏远小镇长大。我开始爱上看书,大约在小学一、二年级。最初看的是连环图,有点像现在的漫画,也称小人书。第一本教我着迷的,是《三国演义》,而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是百万军中救阿斗的常山赵子龙。

  那时家里穷,想看书,就只能到街边的小书摊。书摊老板也随意,用长绳将两棵树连起,然后将连环图一本一本挂上去,有二三百本之多,读者想看那本取那本。租金是一本两分钱,但不能借走,必须坐在树下小板櫈看。夏天天气炎热,蚊多,街上灰尘扑面,但很奇怪,只要一书在手,我就可以立刻将外面的世界忘个一干二净,完全沉醉于刀光剑影的故事里。

  我读的这些小人书,大部份是神话和历史故事。到了三、四年级,识字多了,不再满足于连环图,遂开始找大人书来读,例如《封神榜》、《西游记》和《水浒传》等。我特别喜欢《封神榜》,尤其书中那位会遁地术的土行孙,最最教我惊叹。印象中,《聊斋志异》、《七侠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大明英烈传》等,都是那时候的至爱。

  这些书从哪里来?那时镇上没有图书馆,自己又买不起书,于是只能问人借。我喜欢去大人家串门,留意屋中是否有书,然后恳求他们借我。有时班上有人买了最新的《故事会》,大家就会排队轮着看。那时的我,有严重的阅读饥渴症,什么书都读,包括《中国共产党党史》之类,因为里面的战争场面很吸引。

  当时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校,大人都不鼓励小孩读课外书,所以我总是活得偷偷摸摸。有时给发现了,少不免一顿责骂。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读?快乐啊。那时的日子并不苦闷,也不是没别的玩意可玩,但没一样东西能像阅读课外书那般带给我无以名之的愉悦。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有次我不知从哪里借来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听别人说这是世界名着,满心欢喜,谁不知很快读不下去,因为我根本记不清那些长长的翻译人名,总是被弄得晕头转向。我是直到后来进了大学,才开始读杜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助夫的兄弟们》等俄国作品,可见那些译名带给我多深的挫折。

  虽然读得乱七八糟,而且兴趣愈来愈广,但在我的少年时期,真正令我读得如痴如醉且难以自拔的,只有两位作家,那就是金庸和琼瑶。多年后回望,我甚至觉得,没有他们,我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我。

  先说金庸。我是什么时候迷上金庸的呢?这背后有个故事。那时是八十年代,李连杰刚拍了《少林寺》,全国为之疯狂,每个男孩都迷上武术,人人幻想自己有天也能成为武林高手。其时有本月刊叫《武林》,正连载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每期十多页。我读了几期后,开始泥足深陷,读完一期就痴痴的等下一期。

  如果有书瘾这回事,金庸就是令我上瘾的书毒。怎么形容呢?就是你一旦拿起来,你就不可能放得下,脑里无时无刻都是书中情节,世间所有事情都再也见不到。不幸的是,读了几期后,可能是版权问题,连载便消失了。这真是害苦了我。我当时并不知道金庸是谁,也不知道去哪里可找到他的书,但我知道,没有了郭靖黄蓉黄药师洪七公,我的日子过得很不快乐。

  又过了一段时日,我认识的一位同样嗜书成迷的高年级同学,有天拉我到一边告诉我,他知道那里可以找到金庸。原来当时镇上有家地下租书铺,专门出租港台原版武侠小说,以金庸、古龙、梁羽生为主,是店主专门托人从香港偷购回来。书铺不开门营业,必须有熟人介绍。在那个年代,出租这些港台图书,是有风险的。

  我仍然隐约记得,第一次去那家书铺,就是由那位高年级同学陪同。屋子晦暗,里面别的什么也没有,全是书。或者准确一点说,全是金庸、古龙和梁羽生,而且全部用牛皮纸包上封面,看上去一点不起眼。当时我心想,妈呀,如果有天堂,这里就是。

  店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不苛言笑,直接告诉我,留下按金十元,书租两毛钱一天,每次只租一册,而且必须低调,不能告诉别人书从哪里来。两毛钱一天,是个什么概念?当时租看连环图,才两分钱一本,而我一个月最多也就几块零用钱。那怎么办?我必须一天看完一册。这些书都是繁体字啊?没关系,看不懂就猜。但要上课啊?也不要紧,那就跷课吧。跷去哪里?跑去学校后山的橡胶林,那里风凉水冷,人迹罕至。不怕老师处罚吗?我当时帮自己立了条规矩,一定不可以逃班主任的课。至于其他老师的,只要和班长做些「私人协调」,跷一两节课然后偷偷溜回课室,是可以「特事特办」的。

  那真是超快乐的读书岁月。我沉迷或沉沦到什么地步呢?我记得读到《神雕侠侣》时,真个神魂颠倒,一分钟也停不下来,于是放学骑自行车回家时,我过份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书,边骑边读。回到家,看小说可是死罪。那怎么办?于是我晚上就躲到公共厕所看。公厕有电灯,家人又不会发现,绝对是好地方。惟美中不足的,是不能看得太久,而不是厕所太臭。

  这样的疯狂岁月,维持了一年多,我就跟着家人移民香港。来港的那年夏天,在深水埗北河街的板间房,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四处观光,而是去楼下租书店,将金庸一本一本搬回家,一次过过足瘾。再后来,我知道公立图书馆原来也有武侠小说,于是我去将古龙、梁羽生等人的作品也完完整整读了一遍。

  第二位我喜欢的作家,是琼瑶。我忘记了是怎样发现琼瑶的,反正来香港后,我很快喜欢上台湾文学,读了不少如三毛、琦君、张晓风、白先勇、司马中原的作品,但他们的吸引力都及不上琼瑶。原因不用多说,情窦初开,琼瑶的小说是另一种教人上瘾的书毒。《窗外》、《在水一方》、《几度夕阳红》、《彩霞满天》、《心有千千结》等,我一本接着一本,和书中男女主角同悲同喜,顾影自怜,不能自已。

  读琼瑶和读金庸,是两种不同的体验。金庸的书,会陶冶你的侠士气慨。琼瑶的书,却特别容易令人忧伤。是自作多情也好,是强说愁也好,反正你就是快乐不起来。那种忧伤的郁结,我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上了大学才慢慢好转。

  读琼瑶和金庸,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他们令我爱上中国旧诗词。那是因为他们的作品经常提及李煜、李清照、柳永、苏轼、辛弃疾等,我遂顺着这些线索,逐个去找他们的作品来读,甚至主动背了不少。这种自愿的用功,和学校里的为了考试而背,实在是两种境界。

  我今天和大家分享这段经历,并不是叫大家一定要读他们。事实上,我知道有不少人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金庸和琼瑶长大的。我不仅没有这种负担,而且很感激他们,为我的少年时代带来那么多的快乐。

  如果有些作家,在你成长的阶段,能令你整个人投入其中并与之同悲共喜,这不是很幸福的事吗?!这些作家是谁,他们的作品够不够伟大,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否将你带进一个新天地,让你看到一些「欲辨已忘言」的风景。一旦见过,你就会停不下来,就会自己主动向前寻找你的阅读桃花源。

  现在人到中年,回过头看,我发觉少年时代这些杂乱无章的,兴之所至的,狼吞虎咽的阅读,对我后来的思考、写作甚至做人,较正规学校教育的影响可能还要大。我知道有不少人的阅读方式,是颇为精打细算和讲求效益的,例如一定要知道某本书对自己的学业和工作有什么用处,才愿意将书打开。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最快乐最忘我的阅读,往往不是这样。

  这些年少时光离我很远了。许多早年读过的书,现在都已记忆模糊。有时候我不禁自问,那些年的阅读,对今天的我还有多大影响。然后我发觉,影响远远大于我的想像。这事从何说起呢?

  让我举个例子。我自小喜欢赏月。不管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天上有月,我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来,两相对望一会,然后心里自然泛起某种哀愁,又或脑里自然念记起某人。我最初也奇怪,后来便明白,那和我自小的阅读有关。

  试想想,细味过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又或「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百千回后,你看到的月,和那些从来没读过的人,怎么可能还再一样?!

  月是一样的月,看月的人,却有别样情怀;而情怀,是你的阅读岁月沉淀而成的月色。也许这就是文化。你读过的书,不知不觉走进你的生命,铺成你的底蕴,并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滋润你的生活,丰富你的情感,并默默引领你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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