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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迁眼中的洪秀全与太平天国

 一林冷月图书馆 2016-06-10

史景迁眼中的洪秀全与太平天国


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是中国历史上最诡奇的事件之一。十九世纪初,洪秀全生于华南一个普通农家,做过村裡的塾师,当时传入中国的西洋思想让年轻的洪秀全深为著迷,其中以某些基督教教义影响他的命运最深(有一群新教传教士和当地信徒专心把《圣经》和一些阐释教义的文字译成中文)。洪秀全刚接触这个宗教不久,但他的内心有一部分与时代的脉动相契合,使得他对基督教裡头的一些要素作了字面上的理解,深信自己是耶稣的幼弟,天父交付给他特殊的使命,要把神州从满洲妖族的统治下解救出来,带领著选民,到他们自己的人间天堂去。

洪秀全怀抱著这种千喜年式的信念,从一八四○年代末开始纠集一支「拜上帝教」信徒,到了一八五○年汇成太平天军。洪秀全带领这支军队,转战华南华中,攻无不克,但也生灵涂炭。一八五三年年中,洪秀全麾下的水陆联军攻占了长江重镇南京,把那只存在于经文上、出于想像、扎根于土地的社会,创建为他们的太平圣地,并以此作根据地达十一年之久,直到一八六×年为止――其间有两千多万人或战死、或饿死――洪秀全及其残兵则死于兵燹饥馑。
 
洪秀全及其信徒在一种天启式的灵视(apocalyptic visions)之中步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浩劫,其根源可追溯到西元前两世纪。在这种灵视出现之前,许多文明盛行的是不同的信仰模式――在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印度/伊朗文明中尤其明显。照之前的这种信仰模式来看,宇宙是秩序繁荣与黑暗、混乱、毁灭这两种力量之间脆弱但又僵持不下的平衡。用《涅菲提提预言书》(The Prophecies of Nefertiti)来说,尼罗河的潮涨潮落本身就是这种恒定模式的明证:

  赤足过对岸;
  欲求水载舟,
  奈何河变岸。
  岸地将变河,
  水流复变岸。

在当时,死亡被视为沉寂、一种永久的等待,毫无甦醒的希望。虽然当时可能藉著各种厚葬仪式,或是把心力放在生者身上来表达慰藉,但是人死是不可能复生的。在苏美人的《吉迦美斯史诗》(Epic of Gilgamesh)中,死亡把人带到了终点:

  进此屋者永不可出;
  入此路者永不可还;
  进入此屋永无光亮。

但是约自西元前一千五百年起,被称为琐罗亚斯德(Zoroaster,或作Zarathustra)的波斯先知创立了一种信仰模式,我们称之为「千年盛世说」,向人许诺了一个止于至善的世界,浑吨消弭,和平万代,由一位不受挑战的神灵统治没有改变的国度。

这些信念动人心弦,力量极大,也渗入许多民族的思想意识之中,透过亚利亚/巴勒斯坦各部族,又启发了耶利米、但以理、以西结等人做先知式的预言,这些犹太教先知又影响了拿撒勒的耶稣和〈启示录〉的作者。这些经师和先知预见,在新世界实现之前,两股力量会有一场天启式的殊死斗,善的力量历尽艰难之后,终将胜利,而恶的力量则将自世界消失。

中国后来也出现了类似的转变,而且就我们所知,这个转变是独立衍发的。中国人一直接受物质相生相灭的观念,成于西元前一千年的《易经》是最有名的说明。照《易经》的说法,创造的力量至多「或跃在渊」。若是发生衝突,「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而世间事物如火,「焚如,死如,弃如」。成于西元前五世纪的《老子》影响后世中国人极大,在书中,相生、相剋和天道无常的概念互为补充、相得益彰。老子有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在所有存在形态中,「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这些观念看似根深柢固,但也逐渐有所变貌。各个文明都有这个情形。《老子》的经文有歧异,含义也差异很大,到了西元二世纪,「太平道」的观念伴随著「天师道」的观念开始在中国生根,便是应经文的歧异而生。这些宗教运动有其救世的成分,企求一个至高的救世主,解世人于灾厄,开创太平世道,结束以往的一切。西元二世纪的一部经文中有「速来从吾!吾徒极众……吾不尔弃。吾自当改定数。吾于现世选良民。尔毋须自选;尔行善克己,吾自将识尔。」

在西元三世纪到六世纪之间,随著道教各种门派和传入中国的佛教相互补充加强,这些天启式的想法变得越来越明确而强烈。疫病饥荒四起,君主暴虐无道,洪涝时有所闻,在在说明毁灭之日不远矣。只有少数人在天上救星及其在世间的代表带领下,才能躲过这场浩劫。大难结束之后,信徒虔敬的人聚在一起,共组桃花源,过著安详和谐的生活。

自彼时以降,千年盛世的思想和天启式的信仰始终活跃,而且中外皆然。无论在中国或欧洲,倡导这些信仰的人将之与激进的政治与平权主张相连结,从穷人中吸收到信徒无数,每隔一段时间就率领他们与国家作武力对抗。在中国,从十到十九世纪这段时期裡,朝廷常将这类起事归咎于「白莲教」的教众,但其实在白莲教教众之间并没有统一的中心教旨,他们只是一群彼此衝突、相互竞争的宣教和反抗群体。

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后仍有许多支千年盛世派别挑战罗马教廷,而且力道更为猛烈。清教徒的理想转到北美殖民地的沃土,乍看之下找到了建立各种「新耶路撒冷」和「祈祷之城」的完美环境。虽然那些抨击过分自由和平等的人仍然在位这个世界的末日提出新的时程,并以「联邦主义者的千年盛世论」(federalist meiilennialism),让《圣经》中〈但以理书〉和〈启示录〉所展现的世界如在眼前,但是这种理想面对十八世纪的现实,势力已不如从前。这些信仰的力量在十九世纪初透过美国浸礼会传教士而带到中国,并强化了原先来自英伦三岛和中欧的福音派新教传教士的讯息。到了一八三○年代初,这些新势力在华南扎了根,将与中国固有文化一同争相影响年轻的洪秀全。本书就是要讲述这番因缘际会的结果。

我有幸承简又文的教诲,接触到太平天国史的各个层面;简先生是研究这场奇异起义的大学者之一,恩师芮玛丽(Mary C. Wright)在六○年代末邀请简先生访问耶鲁,以期他能将那部洋洋洒洒的三卷本太平天国史简写成一本英文书册。

我当时虽然很迷太平天国史,但是这二十年我压根没想过会去写太平天国。在大陆,除了简又文之外,还有几百位历史学家和编辑人员在从事太平天国研究,这是因为共产党当局把太平天国看成社会主义者的原型,他们的经验可作为革命的借镜,而且太平天国也说明了:如果没有纪律严明的马列政党来领导,这类农民起义不可能竟其功。而且,几乎所有现存已知的太平天国文献都已译为英文,不难找到;我以前以为,太平天国的相关研究都已做尽。

不过,在八○年代末,我获悉在伦敦大英图书馆发现了两种太平天国文书,共分三卷,是一八六○年代初在南京印刷的。这些文书记录了一系列的显圣,据称是耶稣和天父传给世间的太平天国信徒的。承蒙大英图书馆淮许,我得以查阅这些文书的原件并製作複本;后来我去了北京,见到了发现这些文书的王庆成,并就其意义作了充分的讨论。

我才瞭解到,这些文书的发现确能让我们对太平天国有新的认识。当然也可说,新发现的文书所载的这类显圣算不上是确切的史料。但是这些显圣的时间地点是如此精确,而且还细述了几位太平天国首领及其信徒的举止,在我看来,这的确照见了这场起义。更有甚者,这些记录编排清楚,让我们一窥太平天国两段关键时期:其中一组(据说是来自耶稣)集中在太平天国在广西山区的成形时期;另一组(据说是来自天父)则集中在太平天国治理南京的头几年。这些显圣也与太平天国史上的许多别的事件有关:在记录耶稣降凡的那两卷,在当时农村社会这方面,提供了许多全新的资料;而天父显圣的部分则让我们对太平天国史上各个事件与洋人访问天京之间有何关连,提供了重要的资料。不过对我而言,这些新文件的用处主要在于照见了洪秀全这个人,它们也有助于我们瞭解受他感召的信众,以及洪秀全及其追随者如何回应那些信众。我们若想瞭解这些以救世主姿态出现的领袖如何创建一个可供驱策的实践基础,那麽这些问题至关重要。

以洪秀全为题写作,我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这既是写经也是写人,而且写的还是经文中的经文――《圣经》。我不是专研《圣经》的专家,也不敢以《圣经》专家自居,前景一片茫茫。但我曾在几间每天必读《圣经》的学校裡读过十几年书,我能瞭解,洪秀全从《圣经》中得到的力量、灵感和使命感是无可否认的,虽然他对《圣经》的反应是那麽的个人。这有一部分是因为洪秀全读的是中文的《圣经》,翻译的人是皈依基督教的中国人,或是住在东南沿海城镇、略通中文的西方新教传教士。这些翻译颇多任意发挥之处,语意含糊、讹误,原文所无之反意,造就了洪秀全的信念和命定感,却没有正式的宗教教育,这让我倍感兴趣。

这等于再次说明了在没有引导的情形下,传递这麽一本有爆炸性的书籍,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也说明了西方对洪秀全的影响有多大;它也助我瞭解洪秀全最后得到《圣经》时,为何将之据为己有。也因为《圣经》是洪秀全的,所以他想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来进行修改,如此便能以「更纯正」的方式把上帝的旨意传达给信众。

我无意写一本太平天国全史,也无意阐述洪秀全宗教信念的各个层面。我当然也无意说洪秀全对中国的社会、宗教,还有他军事神学的思想都是浑吨一片,不够完整。本书的用意在于提供一个排比有序的脉络,来瞭解洪秀全的内心世界,并说明当他内心的想法和外在的脉络合拍的时候,吾人便能追索他行为的逻辑。

许多问题仍无答案,最关键的或许是洪秀全的性格和他挑起的那场天启运动之间有何关系。一八四○年代,洪秀全开始向广西山区一小帮农民和季节性零工传道时,此时他曾想过由他的信念所启动的事件,其发展将导致千百万生灵涂炭,让中国一流的政治人物集中财力兵力,耗十年岁月来镇压吗?大概不太可能,因为洪秀全以为自己就是上天的力量,慢慢相信自己已经不受世道评判。如果,他真的想过的话,那麽他仔细读过的〈启示录〉已明载,这等浩劫早已被道出了,混沌惧怖不过就是行将来临的光荣和平的一部分而已。我心里头没有希望洪秀全实现目标的念头,但我也不能全然否认他的追寻中有真诚的热情。本书卷首语引了济慈的诗,它就是由〈启示录〉而来,有些人相信自己身负使命,要让一切「乃有奇美新造,天民为之赞叹」,而洪秀全就是其中之一。那些从事这等使命的人极少算计后果,而这就是历史的一大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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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迁 (Jonathan D. Spence,乔纳森·斯宾塞),1936年生于英国萨里郡(Surrey, England),汉学家美国历史学会主席(2004-2005)。
史景迁的中文名字蕴涵了很深的意义:“史”是Spence的中文译音,“史景迁”就是“景”仰太“史”公司马“迁”之意。
洪秀全鼓吹的“拜上帝教”,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是彻彻底底的邪教.....无非就是蛊惑人心,聚众造反.....转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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