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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复读那一年,哑巴吃黄连「故事」

 汉青的马甲 2016-06-10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297个故事



(来源于网络,图文无关)



高考复读那一年

马鹏波



故事还是从那个阴郁的下午说起吧!


2011年6月25号,对我来讲,注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在这一天,我高考落榜了。





在确认完'落榜'已成既定事实后,我卷起遗留在宿舍的铺盖,在下午二点回到了家。那时,早晨布满天空的阴云已经散开,太阳从云层中投射下来的阳光,如同一片又一片玻璃,竖在山腰与云层之间,把潮湿了一天的空气切割地支离破碎。院子里,母亲在做饭,父亲在翻动今年的新麦。出乎我意料的是,落榜的消息并没有使他们情绪激动,母亲一如往常,招呼我准备吃饭;父亲只是不动声色地安排了下午要干的杂活。


新麦水分饱满,需要完全晾干才能入仓库。家里一共二十四袋新麦,父亲安排我把新麦都运到公路上晾晒,晚上再重新收集起来。我明白父亲的用意,他并不是在给我安排杂务,而是用另一种方式给我以适当惩罚。我很感激父亲的良苦用心,也许他至今还不知道,那次无声的惩罚,给梦想不劳而获的儿子在后来的生活中,给予了多少警示,以至于让他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父亲有理由惩罚我,我也应该接受这种惩罚。也许这姑且可以算我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我是家族历史上唯一读完高中的成员。母亲年轻时,是公认的聪明人,据说一手算盘打的比老先生还熟练;父亲也读过高中,祖父曾经把全部希望寄托于父亲身上,希望他扬眉吐气,改变家族世代为农的宿命。不过,父亲还没读完高中,就迷恋上了那个时代风靡一时的武术,据说那时候李连杰和《少林寺》风靡大江南北,打沙包成了父亲青春记忆里仅存的事物。祖父的希望在父亲身上算是落空了,不过这个希望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不争气'而让祖父彻底放弃。祖父是个老党员,因为不识字的缘故,错过了很多次升迁机会,知识在他那里,简直就是一面刻着鎏金大字的锦旗。后来我作为这个家族的新一代首先出生,祖父笃信我一定会继承母亲的聪明和父亲身上的忠厚,从我进入学校的第一天起,或者说从我第一次把奖状领回家开始,祖父就把在父亲身上落空的希望,又重新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这么些年来,祖父给我许许多多特殊的照顾,我每次回忆都心存感激。当那个该死的脑溢血将他彻底击倒时,医院预测他最多能再延续四年生命,而那一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父亲曾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祖父看不到我登榜题名,就算死,都不会瞑目!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在等我最后的消息。若是一朝希望成真,他这一生也算是得以圆满了。


可是我落榜了,我没有沉迷于当年葬送父亲前途的沙包,但是让祖父希望落空的行径,我同父亲当年如出一辙。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事情之一。虽然我后来弥补的相当好,也得到了家族的一赞誉,可是,摔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花瓶,到底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不怎么舒服。





复读,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情,直到我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然后拐进教室,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从校门穿过人群、再闪过熟人的眼光,最后来到这儿的。我选了最后一排座位,三年来,我是这儿的常客,在这里实现人生第一次绝地反击,那最好不过了。


那天,高建也出现在了教室。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高建,只是之前曾经在球场上撞见过几回,并有过几次不算愉快的交手。他很胖,高出我一级,经常和一帮在我看来球打得超级烂的朋友,穿着科比、詹姆斯的球衣,在校园里面晃来晃去,这让我徒增反感。他是连续第二次复读,一进入教室就引来许多人的异样目光。这个身体魁梧,性格腼腆,一说话就紧张地要死的男生,在后来我们成为铁杆哥们后,低声告诉了我他那一天走进教室的感受,'太他妈丢人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新的班级很快组成,班主任是以前教过我们地理的魏老师,大家认为他和毛老师唯一的不同点就是他的篮球打的更好一些。英语老师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起话来嗓门很大,讲题像是在做宣言一般。开学第一天,她在阳台上和我打赌,如果高考时我英语能考到一百,我就得请她吃饭,我爽快答应。一年之后,当我拿着英语刚刚过百的成绩单找到她时,我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已经记不起来当初的约定了。我固执地认为这里面多少有点宿命的味道,很显然,我很幸运。历史老师决定第一节课给我们这帮没有成功过河的'卒子'安定人心。


就这样,在许多曾经的同窗准备奔赴大学之时,我正式成为了一名高考复读生。





我听人常常把高三比喻成炼狱,在大学的第一节课上,当轮到我做自我介绍时,我巧妙地说本人是一个路过两次炼狱,并最终死里逃生的人。


复读那一年,每天有大量写满答案的试卷交上去,又会有更多的干净试卷发下来,高考正式结束后,还有大量空白的练习题被我当作废品处理掉。那一年,我们就像亡命的逃兵争相'渡河',最后全数安全抵达对岸。回头看看,究竟是谁在对我们穷追不舍呢?有人说是老师,有人说是家长,还有人把'罪责'推给高考命题人,其实,真正让我们心感不安的是那些不断变换题型、又好像永远也写不满的试卷。


对未来无法把握,前途又未曾可知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忙碌减少心里的不安。白天把自己埋在练习题里面,晚上回到宿舍,打着小台灯,继续准备同这些试题度过漫漫长夜。看上去,它们每一张都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杨大鹏的台灯据说是整个宿舍楼最后熄灭的一个,我不能确定当年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有多少,因为在记忆里,我迷迷糊糊进入睡眠状态时,他床铺一角的亮光总是还在,想来这个传闻倒也真实。


杨大鹏是我整个高中时代最特殊的存在。关于他的轶事,在我还没跟他正式成为室友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他浑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坚硬地如同一根根钢针的头发,加之天生浓眉大眼,很容易让人在看到他时,自然联想到'怒发冲冠'这个词语。他能用舌尖轻轻松松就舔到鼻尖,这个绝技为他攒足了不少人气。那一年,似乎只有他是永远快乐的,当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七分裤',蹬一双布鞋,在寒冬腊月,蹦着跳着,从校园里经过,收获的回头率就算是校长也得甘拜下风。


杨大鹏的身世有点神秘,后来有一天,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宿舍,然后介绍说自己是大鹏母亲时,我和高建都被震惊了一把。杨大鹏怎么会有这么洋气的母亲呢?为什么以前没有听杨大鹏提过呢?


班主任破例给杨大鹏批准了两天假期,高建偷偷告诉我:'看来要出大事了!'杨大鹏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七分裤'换成了新的运动裤,全身上下统一'刷新'了一遍。高建在宿舍说:'大鹏,你帅地快飞起来了!'大鹏嘿嘿傻笑,露出一排大白牙。那天晚上并没有像高建预言的出什么大事,我们围绕着大鹏的'好运'进行了一次集体卧谈。于是,大鹏的身世浮出了水面,我们都统一沉默了。


杨大鹏长这么大总共就见过四次母亲。据他讲母亲一直在外打工,除了按时往家寄汇款单之外,和家里很少再有交集,父亲一直对他管教极其严格,他是在干繁重的家务活中逐渐长大。有位哲人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顺便也会帮你打开一扇窗!'可是我觉得,上帝把杨大鹏当初直接给丢进了地下室里。为何让一个少年保持善良的同时,又要给他添一面酸辛的背景呢?


上帝有时候也偏心,对于杨大鹏而言,上帝又是如此不近人情。杨大鹏复读那一年勉强爬过了分数线,去了河南一所普通院校,我们都为他感到甚是遗憾。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曾经通过关系,拜托同乡打听过他的下落,但他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样,留给大家一个谜。


杨大鹏学会用手机了么?杨大鹏还会在大学课堂上慷慨陈词么?杨大鹏还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包掏空,将自己的口粮全数塞给向他伸出双手的人么?杨大鹏会受人欺负么?他还好么?我不知道,就像如今也不知道他那一年每天早晨几点起床一样。





回忆往事,至今让我'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情是我拥有两张毕业照片。我把它们并排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使来访者一抬头就能看见。如果有人问起我照片上的故事,我会指着照片上的每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述许许多多他们当年的掌故。没有人会注意到那天的天气,也不会把兴趣转移到照片之外的地方。可是,我记得这些,在我看来,照片之外的故事远远比照片本身值得我铭记。


六月,中国古人称作'暑月',顾名思义就是一年中最热的一个月。六月下一场小雨,清凉解暑、消散热气,自然最好不过了。在室外拍照片若是遇上烟雨朦胧的天气,乐观者会说那是'营造氛围',悲观者就会说'糟糕透了!'如今从手里的这张毕业照来看,当年学校请的摄像师绝对是个悲观的主儿,因为在照片上根本看不到一丁点儿烟雨朦胧的意境。


毕业照是在高考前两天集体拍摄的。那时候,天空飘着牛毛细雨,校园广播里单曲循环着《那些花儿》我坚持认为这是学校的苦心安排。大家站在校园广场上,一拨儿上去、一拨儿又下来,簇拥着校长努力摆出最好看的姿势。


'注意了,一、二、三、.......'


我使劲掐了高建一把。


'啊.......'


当大家统一喊'茄子'的时候,高建独辟蹊径地喊了一声'啊'。我们以嘴角上扬的姿态将青春记录,高建用张大的嘴巴给青春做了另外一个注脚。


牛毛细雨在所有毕业班拍完照片的时候停止了,夕阳从云层的缝隙中挤出来,把一片斑驳投向世界,顺便还带来了一片山头的火烧云。云霞漫天,微风拂面,一切看起来都干净地透明。趁夕阳正好,学校照例要给我们这些即将过河的'卒子'壮行。


校长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慷慨激昂,高建和我坐在最后面,替校长计算这一次他又念错了几个字词。学生代表,家长代表,大家都一副势在必得的豪情。有人被这场面感动地落泪,我侧过脸发现高建的眼眶也有点红。大家集体唱校歌,集体宣誓,集体向母校告别,集体向青春再见。


我掏出手机,打开网页,编辑了一条最新状态:'校歌想起的瞬间,我发现自己与母校同在!'紧接着就收到最新评论,打开后吓我一跳,是班主任的。他会说些什么呢?


'毕业了、常回学校看看!'


一股暖流涌出心田,那时,我也流泪了。





行文至此,我又一次拿起这张毕业照片,看看上面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张面孔。时间果真会淡褪一切,曾经,我们互相如此熟悉,而今,却无从得知各自身处于何方。青春里发生的故事,当时我们也许感觉温馨动人,等到时间流转,再度回望,才发现有些故事它其实是如此残酷。


在故乡,自从家长们明白高考才是让孩子走出大山的通途时,小县城里的每一个家庭就自觉成为每一个考生的坚定动力。母亲虽然不是佛教徒,平生也未曾信仰哪种宗教,可是在两个儿子即将走向高考的那些年头,母亲成为了一个忠实的佛教徒。后来我听父亲讲,自从我选择复读开始,母亲每个月都会到附近的各大寺庙焚香祈祷,初一、十五,家里的香炉内檀香永不熄灭。她忙碌奔走于各个庙会,面对所谓的'大罗神仙'、'八方菩萨',许下一桩又一桩愿景。


我这一生也忘不了当年步入考场时的壮观场面!


2012年6月7日,我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来了。前往考场的道路两旁,黑压压一片都是家长,我们走在路中央,场景就如同得胜归来的八路军。我对高建说:'如果这次再失败,良心真就让狗给吃了!'高建瞄了瞄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偷偷告诉我:'我第三次经历这种场面,估计这些人都记住我了!'我忽然反应过来,哦,他比我多复读了一年。


我拍一拍他结实的后背,说:'跟着我走,有肉吃。两天后,咱又是一条好汉!'


就这样,我们浩浩荡荡、昂首阔步,在万千家长的目光中走进考场。


天气出奇地热,感觉不止三十六度。考完语文,我和高建就立马换了一身球衣、蹬了一双拖鞋,大摇大摆、一身清凉地再次跨进考场。数学出乎意料地简单,走出考场后,大家都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高建拍着胸脯冲我喊:'妈的,这次再考不上,我跟命题人姓!'


那天下午,父亲和母亲一直等在学校外面。


第二天的考试内容几乎都在意料之内。我提前十五分钟做完英语,然后就一直盯着教室前面的钟表,看着时针,动一下、再动一下,盯着秒针,走一秒、再走一秒,滴滴答答,此刻,青春流逝的感觉如此强烈。我的高中所剩无几了,我的青春也余额不足了,我就这样眼看着它们从我的眼中一步两步地溜走。我想抓住,又不能抓住;想让它停止,又迫切希望它早早结束。铃声响起,有人将书本撕碎了从阳台撒下去。我挪出考场,原来,今天又下雨了!


参考答案公布的速度和我回家的速度基本持平。我顾不得吃饭,拼命回忆并对照答案,注意力高度集中,当时真有一种四大皆空之感。加完总分,我撇下纸笔,把自己完全丢进了沙发。


'怎么样?'母亲手里端着一碗饭问我,这碗饭她已经端了足足一刻钟。父亲默不作声,继续在面汤里面捞过来捞过去。


'没问题了!'我故作沉静。


母亲立马将碗放下,找出檀香,点燃后跪倒在菩萨面前;父亲一口将残汤喝干净,招呼弟弟给他买一包在他认为很上档次的烟。不知何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将标注有各大高校信息的报纸铺满一地,分门别类,像一列列士兵等待我的挑选。我暂时还没有心思去理会它们,只是感觉心乱如麻,感觉一切发生的如此不真实。





算起来,我一共参加过两次毕业聚会,无一例外地畅饮抒怀,在酒酣饭饱之时,真有一种'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之感,而四年之后,我细细回想,自从那次聚会以来,照片上的有些人我至今未曾再度谋面。


记得当时,班长和我坐在街头,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对着一张花名册,各自不断拨通上面的号码。大家被我们两个又重新聚拢到了一起!班主任来了,数学老师来了,英语老师也来了,我们举杯,各自抒发这一年的所思所想,有人喝地酩酊大醉,有人一改往日淑女形象。欢腾一直持续到晚上才草草收场。然后,有些人就永远只存在于记忆当中了。


母亲早早醒来,拿出前一天准备好的香烛,在家里的贡桌上点燃一把,三拜九叩之后,又披着露水,急急忙忙赶到村里的大庙内,给三殿菩萨各上一把檀香,又让老居士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对父亲说:'有菩萨保佑,这回一定能成!'父亲还像一年前那样从容,只是说:'会好的、会好的!'


我决定独自前往学校,又是一个阴天。


高建是全班第一个刷出来成绩的人!我这一年都没有发觉他哪回如此激动过。他从座位上跳起来,盯着手机屏幕,大喊大叫,听不清嘴里在说什么,他一紧张就结巴地厉害,眼眶红红地,如果此时没在教室,我相信他一定会给眼泪来一脚,让它们夺眶而出。


我的成绩是在楼道一角刷出来的,比预估的分数差了五分,这足以让我心情激动。母亲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得知消息后,不断在电话那头重复'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朋友、亲戚的电话像雪花般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我无暇一一应付,索性直接关机。





高考留给每个人选择学校的时间仅仅只有三天。到了第三天,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把我叫醒,提醒我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艰难地在备选项中游走,终于痛定思痛,敲定了最终版本。我满足了父亲要我前往大城市的希望,也满足了母亲要我行走更远的期望,可是我唯独没有满足自己最初的期望。然而,当父辈将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时,我又如何能让他们目睹希望被破灭呢?


我也曾无数次想象过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自己可能会出现的样子。我可能会大吃一顿,我可能会奔跑一圈,再不济也得和那张薄纸片合影存照,以兹纪念。可是,一个月后,当通知书真正送达我手里时,我出奇地平静。我不知道这究竟该是欢喜,该是悲哀。


八月份快接近尾声,暑气渐趋消散,高考从小城男女老幼的谈资中已经慢慢淡去。踩着八月的尾巴,我送走高建,又送走了更多的朋友。在离开故乡奔赴城市的前一天,我决定沿着火车路独自走走。那天,我没有目的地一直朝前走,一辆又一辆的列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当夜幕降临,最后一班列车消失在铁路尽头时,我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我这是走到哪儿了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一刻起,我的青春算是彻底结束了。









马鹏波
有故事的人
自由撰稿人,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以笔忏悔,写字自省。个人公众号:chenshigushi 


本文责编:istory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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